得知趙佶召見自己的消息,蔡攸着實心中一驚。多年以來,憑藉在當年還是端王的趙佶面前留下的良好印象,蔡攸得以一步步晉升,如今已經是官至集英殿修撰,每一次升遷都是破格提拔。對此,他相當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升遷如此之速,一來是因爲沾了父親蔡京的光,其二便是趙佶爲了當年之事投桃報李,然而,內廷書日前剛剛傳出樑師成的死訊,這個時候受到召見,其中緣由不言自明。
這一輪的召見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到了出來的時候,蔡攸已經是汗溼重衣,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失去了。雖然他剛剛一番應對極爲得體,稱得上滴水不漏,但是,從趙佶神情的細微變化中,他還是察覺到幾分不妙的跡象。要是真的能夠被自己一番花言巧語說動,那麼,樑師成也不可能死的不明不白,那傢伙的巧舌如簧應該絕不亞於自己纔對。
現如今,他唯一的憑恃就是沒有在外面留下半點把柄,但是,若趙佶真的要發落他,那麼也只是金口玉言一句話而已,羣臣之中,願意除去他這個礙眼的宰相公子的人還少麼?
想來想去,他最終仍是不得章法,心頭不由愈加焦躁,正好聽到外頭傳來一陣絲竹聲,頓時更是火冒三丈。他的父親蔡京並非王安石司馬光那一類的謙謙君子,家中姬妾衆多,因此他有好幾個弟弟。這其中,除了他之外,猶以同爲呂氏所生的蔡絛最受寵愛。也不知怎的。每每看到這個小自己兩歲地三弟,他便覺得心裡不舒服,此時更是暗自咒罵。
思量許久。他終於起身推開了房門,略整理了一下表情就往父親的書房走去。出了小院。他果然看見三弟蔡絛和幾個年輕人正在吹笛撫琴,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
“大哥!”蔡絛如今剛剛得到蔭補,還未來得及授官,因此平素除了讀讀閒書之外便是和一幫朋友鬼混,此時看到蔡攸板着臉站在面前。
不由有些着慌。
“看看你都什麼樣子!”蔡攸狠狠瞪着面前的弟弟,厲聲責備道,“父親平素怎麼教導你地,有調弄絲竹的功夫,怎麼不知道多多讀書,就知道和三教九流廝混!別忘了,你是宰相公子,不是街頭賣藝地!”
蔡絛莫名其妙地領了一頓訓斥,臉上頓時拉不下來,但懾於兄長往日嚴威。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唯唯應了,待到蔡攸遠去之後,他卻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自己莫非就是有多少才學的麼?別以爲領了一個集英殿修撰就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就是個糊弄別人的貨色罷了!別理他,我們繼續!”
蔡攸纔剛踏進蔡京的別院,身後便又響起了那討厭地絲竹聲,他頓時勃然大怒。他本想回去再怒斥蔡絛一頓。左思右想卻按下了怒氣,若是平常,他當然可以拿出兄長的架子,但是事到如今,他卻不得不考慮在失去了天子信任後又失去父親歡愛的後果。須知父親雖然對他寄予厚望,但是對蔡絛同樣寵愛有加,事到如今,他絕對難以承受由此帶來的後果。
守在書房門口的蔡平一見蔡攸,立刻快步迎了上來:“少爺,相爺還在裡頭會客,恐怕您要等一會!”
蔡攸無所謂地點了點頭,隨口問道:“是誰在裡面?”見蔡平滿臉爲難猶豫不決的樣子,他不由啞然失笑,“你就是不說,待會那人出來我也瞧得見,爹的事,從來都沒有瞞着我的。”
“少爺,不是小人瞞着您,實在是……”蔡攸的一席話並沒有讓蔡平打消顧慮,反而讓他露出了尷尬和爲難之色,“那客人是從另一邊進來的,待會也自有人將他領出去。少爺,橫豎待會你能見到相爺,還請不要爲難小人。”蔡攸聽得疑雲大起,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蔡平又是跟着他父親時日長久地老家人,斷然不可能從對方口中逼問出什麼來。他舉目望了望緊閉的書房大門,心中陡地涌上了一股不妥當的感覺,難不成,這裡面地人真有那麼大的干係,連自己也不能知道?也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那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動靜,蔡平轉頭一看,告罪一聲便匆匆奔了回去,在門邊低聲稟報了幾句。不多時,他便滿臉喜色地迴轉了來。
“少爺,相爺吩咐您進去。”
蔡攸點了點頭,可在推開書房大門前,他卻本能地感覺到一陣心悸。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顯得鎮定自若,然後才推門而入。在他身後,蔡平手腳麻利地又掩上了大門。
蔡攸暗暗打量了一下父親的臉色,但卻無法看出任何端倪,只得低頭輕喚了一聲:“爹。”
蔡京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回答,而是擡頭往兒子臉上看去,右手食指中指還在輕輕地敲擊着旁邊的扶手,許久才仿若漫不經心地道:“事情敗露了?”
饒是蔡攸先前已經有所準備,此時也被這突如其來毫無矯飾地一句話給驚得愣了,好半晌才言不由衷地擠出了一句話:“爹,我不明白你的意忍……”
“不明白?今天你在福寧殿呆了兩個時辰,居然回答我不明白?”
蔡京冷笑一聲,目光中充滿了譏誚,“歷來官員想見聖上,等三五個月都是平常事,就連朝廷中掌管實務的官員,也往往沒有單獨奏對的機會。你區區一個六品官,卻能夠在聖駕前呆兩個時辰,難道還真的是向聖上彙報編修《國學大典》的情況麼?”
聽到這裡,蔡攸已經幾乎斷定剛剛來訪的人來自宮中,一顆心立刻不爭氣地狂跳了兩下,思量片刻竟徑直跪了下來。”爹,我是自作主張,但是,有些事情確實不是我做的,我……”
“要真的是你做的,這一次就輪到我大義滅親外加上表請辭了!”
蔡京猛地一拍扶手,霍地站了起來,“你真真是好大的膽子,這種天大的勾當也敢往裡頭伸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你的行止?要不是你當年還給聖上留了一點好印象,樑師成的下場就是你的前車之鑑!”
見蔡攸許久沒有做聲,蔡京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坐回了原位。
“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能做:還有些事情雖然可以做,卻要花費百倍功夫善後。你最大的錯誤不是選錯了幫手,也不是選錯了手段,而是選錯了盟友。要不是此次我替你善後,你以爲聖上僅僅是淚聽大怒就這麼算了麼?”
我替你善後!
蔡攸只聽清楚了這五個字,不由得神色大變。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先前一直爲了這一連串事情而焦頭爛額的父親居然早就做好了準備,枉自己認爲行事滴水不漏天衣無縫,卻還是不免被人看穿,這對於他的信心自然是莫大的打擊。
“於深處說,你的每一步都沒有走錯,錯只錯在你沒有注意到別人順着你的手段加的後手。你以爲別人的火上澆油能夠起到混淆視聽的作用,爲什麼你就沒有想到,一旦事機敗露,所有的事情很可能扣在你一個人頭上?攸兒,看來你完全辜負了我當年給你起的字,居安必須思危,否則哪怕有一天你到了危若累卵的時候,也不會醒悟過來!”
蔡攸已經被乃父猶如疾風驟雨般的話打擊得喘不過氣來,好容易才分辨道:“爹,我不是不明白,只是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的本意並非如此……”
蔡京一口打斷了兒子的話,冷冷陳述道:“你的本意原本是讓王皇后能夠憂懼成疾,然後撒手西歸;讓鄭貴妃和王淑妃因爲饜鎮之事而背上黑鍋,最好鄭貴妃能夠小產則最妙:這個時候,聖上就會因爲韋氏的龍胎而另眼相看,對嗎?順便,因爲高俅家的兩位夫人和王皇后鄭貴妃王淑妃都走得近,這樣一來,高俅說不定就會藉機吃掛落,對嗎?”
見一向眼高於頂的兒子臉色惶然,蔡京突然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容。”你先前從聖上那裡得到了允諾,今年將進封你爲館閣直學士,過兩年甚至可以備位執政,所以,你在外人的手段即將殃及你父親的時候,你也沒有收手,而是想借機根除自己的嫌疑,對不對?沒有想到啊,我蔡京的兒子竟會有這樣狠辣的心計,若不是此次別人的手段更加毒辣,恐怕你還不會對我坦白吧?倘若能給你機會,你一定會撇開我這個爹爹自立門戶,不是嗎?”
“爹,我決無此心!”這一次,蔡攸才真正慌了。他如今見罪於君王,若是再無蔡氏門楣庇佑,肯定動輒是必死之局。在羽翼豐滿之前,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自立門戶,此次之所以按捺住性子沒有告知父親,不過是因爲想借着父親的反擊解決掉一些障礙,誰知竟會陰差陽錯到了如此結局。”我只是一心一意想爲爹爹除去政敵,好讓蔡氏一門能夠重掌大局,斷然沒有其他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