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眨了眨眼睛,後退半步看看殿門上的匾額,還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把父皇常去的長秋宮認做了昭仁宮。不敢相信地問:“潘大官,你怎麼在這裡?”
潘甲慈眉善目,光滑的臉上一絲褶子都沒有。他笑而不語,看看弘毅,再看看昭仁宮。
“是——是父皇來了?”弘毅激動地問道。自從他懂事以來,皇上就從未在這個時間踏足過昭仁宮。
潘甲點點頭,還未說話。弘毅就已經從他肥胖的肋下穿了過去,大叫着:“父皇——”
他興奮地往前跑着,全然忘記放紙鳶時受到的冷落和嘲笑。就在他即將踏入殿門的一刻。小小的身體凌空被兩個小黃門從後面提溜起來。
“你們幹什麼?放我進去——”
他大喊着,寢殿的銀紅軟絲帳後隱隱約約現出兩個人影來,“母——”
“我的……祖宗!”潘甲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將他抱到殿外。五短身材的潘甲氣喘吁吁,頭上的帽子都快掉了。
“潘大官,你幹什麼,我要去見父皇和母妃!”
“好殿下,現在還不是時候。皇上正在和貴儀娘娘——說話哩,等他們說完話自然會出來見你。”潘甲滿頭是汗,身爲太監還要陪着笑向一個孩子解釋皇上和妃子在做什麼。這種樣子、場面別說多滑稽。
弘毅撅嘴問道:“那——他們要說多久的話?”
“不多久,不多久。”
潘甲是說謊精,弘毅足足等了二個多時辰都不見父皇和母妃把話說完。
他困極了,又恐回自己的寢殿睡覺會錯過和父皇相見,趴在紫檀木桌上不知不覺地睡着。
昭仁殿的內寢氣氛繾綣,倪貴儀承歡過後一臉嬌羞。她慵懶地推開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小聲輕喃喚來宮奴打水。
宮奴打來熱水,倪貴儀掙扎要起牀親自侍候,卻被計錕推了回去。
他問簾外跪着的宮奴,“二哥哥回來了嗎?”
“回皇上的話,早已經回來了。爲了等見皇上一面,殿下已經等了二個多時辰,勸都勸不走。”
聽到兒子還在外等着,倪貴儀忙要起來,計錕固執地將她推回去躺下。
“你好好睡下,我去見他。”
計錕去了冠帽,拿過一件濃黃色盤領窄袖袍常服,束上滿是金、玉、琥珀、透犀的腰帶。還未走近,遠遠看見趴在桌上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像被尖銳的刺刀戳中了一樣揪起來。
“皇——”他朝潘甲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潘甲壓低聲音,“殿下誠孝,一直守在這裡不曾離去哩。”
計錕心中觸動,目光不由自主溫柔起來,伸出手想要摸摸弘毅的烏髮。手伸在空手,停留半刻還是縮了回去。
伏在桌上的弘毅好像感受到父愛的脈脈溫情,耳朵骨突然一動。擡起頭來,開心又迷糊地喊聲:“爹爹。”
一聲“爹爹”,親暱,溫暖。捧上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像昊麟一樣被父親疼愛的心。
沒想到,他的喊聲非但沒有得到一絲善意的迴應。眼前的爹爹還跌下臉來,訓問道:“就睡着了,今天的課業完成了嗎?”
他站起來,通紅着臉搖頭。
計錕的臉越發陰沉,“知不知道,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潘甲,取戒尺——”
弘毅身體一抖,眼睛裡蓄滿淚水。咬緊了脣,緩緩跪下,把手平伸過頭。
“自己念!要把這句話永遠記在心裡。”
“業——”
“大點聲!”
“是!業、精、於、勤,荒、於、嬉——”
弘毅每念一個字,厚重的雞翅木戒尺就在他柔嫩的掌心猛擊一下。
清脆的聲音在空寂的房間傳蕩,應和板子聲的是輕輕抽泣。
足足的十四下手板後,小小的雙手火燒火辣樣的疼痛。心像墜在冰窟窿中凍得牙齒打顫。弘毅藏起顫抖的手,把頭扣在冰冷的地面上,“兒臣謝——父皇教誨。”
“要永遠記得今天的話。”
“兒臣會永遠記得。”
計錕冷哼一聲,將戒尺重重叩擊在桌上,轉身往門外走去。
此時,倪貴儀淚水盈盈站在門口,她的眼睛哭得輕紅,嘴脣毫無血色。
望見她的淚水漣漣的臉,計錕雙眼瞪得老大,雙脣不停哆嗦。“我不是和你說了,不要出來麼?”
貴儀擦着眼淚,藏起悲傷,笑着說道:“皇上,臣妾備了甜果紅棗湯和胡餅……”
計錕身體一抖,像從冰窖中撈起來,“不用了。”
“皇上,”倪貴儀雙腿虛軟,順着門廊跪下去,扯着他的龍袍,哭道:“皇上,弘毅和臣妾——”
“不要說了!”計錕用力地從她手裡抽回袖袍,倪貴儀頓時向後跌倒而去。
“母妃!”弘毅跑過來,抱住倪貴儀。不懂同樣都是兒子,爲什麼對他和母妃就這麼狠?
倪貴儀哭着,悲慼的哭聲響徹四方。
計錕怒然,指着她,喝道:“慈母多敗兒,嬌慣忤逆子!傳朕口諭,貴儀教養不當,禁足昭仁宮半年,面壁思過。”
“父皇,要罰就罰孩兒吧。都是孩兒的錯,請不要責罰母妃!父皇——”
計錕毫不留情掀開他,“這一次朕是小懲大戒,下一次就不會如此輕饒了!”
倪貴儀的淚汪汪如水,伏在冰冷的青色地磚,把額頭抵在上面,一遍一遍地說道:“妾身謝皇上,謝皇上,謝皇上……”
良久,良久。
弘毅跪在地上爬過來,拉着她的袖子,“母妃,父皇走了。”
眼淚打溼地板。她回頭抱着兒子,忍不住終於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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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每個人都來自偶然,那麼弘毅的誕生就是偶然中的偶然。
倪貴儀是皇后沈方思帶入宮的司衣。剛入宮時,大家都喚她倪櫻。
倪櫻,倪櫻。
多好聽的名字。
不但名字好聽,倪櫻生得也好,面如朝櫻,每日笑盈盈的。一雙巧手把皇后鳳服上的瓔珞結打得又長又美。
論起來,也是可憐人,父母雙亡,被拐子賣入沈府爲奴。因着性情溫順被選在小姐房中侍候。沈方思覺着使她,使順了手便一同帶入了進來。
在宮裡,她不做重活,是皇后娘娘的司衣使女,管理四季衣裳。小內侍跟在她身後巴結地喊,“倪司衣,倪司衣!”
香濃的稱謂,閹人尖細的嗓音喊來不覺使倪櫻心裡煩膩。
歲月日長,在這隻有一個男人的深宮,女人太寂寞。
再寂寞,她也沒動過歪心思。
那次,乃是意外。
皇上飲醉了,來到楚雲宮。
抓住她的手,消酒的茶湯潑在地上,她被抱着,緊緊摟住,按在牀榻……
她無力反抗,也無心反抗。
他身爲九五至尊,是太陽中的太陽。女人能做的,唯有臣服。屈服於太陽,並不丟人。
第一次和男人靠得那麼近,他的呼吸貼在她的耳邊,重重喘息。他輕輕吻她的脣,誇她長得好看。
倪櫻臉紅心跳,慢慢閉上眼睛。
疼痛中,流下一顆眼淚,也不知是爲何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