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宮

54宮 燃文

我穿過宮門前的銅駝大街,馬蹄踏翻的白雪飛濺到行人的身上。

鄧芸騎馬緊隨我之後,嘴裡還不忘嘰歪:“這就是洛京啊,和金陵比,也不過如此。比金陵多的只是一層雪而已。”

“的確是像,”我說,“洛京城中也有一水,名爲洛水,河中年節也常有社火、競技、雜耍,正和秦淮河相當,定會讓你覺得親切。你住下慢慢就知道洛京的好了。”我說。

這一回鄧芸絕不是單身來當陪嫁,他還帶了三百少年一同北來。他沒說這是他爹的安排還是謝子楠的謀劃。反正鄧芸這一回來得聲勢浩大,是有意想震動洛京。

既然如此,我便有意慫恿他與人結交,對此,我並不反感。因爲他算是我用的第一個南臣,這正是宣揚南北一家的好機會。也希望少年們生機勃勃的喧譁,給這死氣沉沉的洛京寒冬帶來一點生氣。

在宮牆下,我勒住馬,問身後的的鄧芸:“是先回我給你安排的府邸看看,還是和我一同先進宮去看阿南?”

鄧芸的眼睛毫不隱晦地表示了他的選擇。

“那就先隨朕入宮吧。”我爽快的說。

少年的粉面上立刻堆滿了笑意。

我把鄧芸領到了流杯殿。這裡迎面的敞軒可以看到園池景色,此時入眼皆是潔白,白雪小池,蕪殿亭臺,有些江南的柔媚。

“你便在此觀景,朕讓人去叫阿南了。”我指着面前的雪景,向他抖抖我一身血污的黑袍,“朕自己得去洗洗,你們先聊。”我轉身離開,把鄧芸一個人留在那裡。

我在蓮花湯里美美洗了一回,如意仔仔細細爲我搓了身,用香豬苓爲我把頭髮揉了好幾回,又趴在池邊對我嗅了嗅,這才跪正了,向我報告,“皇上身上終於沒有血腥氣了。”

他剛纔見我一身血污的回來,曾嚇得臉都白了。

我這才從湯池中跳了出來,一邊加衣,一邊問如意,“那邊鄧公子和楚賢妃談得如何?”

如意搖頭,“不知。”想了想又說,“皇上神武俊朗,比鄧公子長得好看。”

我一愣,接着在如意頭上一拍,“你知道什麼!”明知這孩子是在拍馬屁,可我止不住心裡美滋滋的。

流杯殿的敞軒裡,兩個人影正相對而坐,我隔着小池遠遠就能看見鄧芸張牙舞爪的向阿南比劃着什麼,夾雜着肆無忌憚的笑聲。巧的是,今天的阿南也是穿了一件銀狐皮的背心,只是內裡配了青蔥的翠衫。兩人身上的銀白,與雪景配在一起,煞是好看。阿南並不說話,她只是專注的傾聽。與鄧芸一動一靜,正是鮮明對比。

我微微咳嗽了一聲,軒內兩個人立刻回了頭看我。又同時站了起來。

我笑着繞過小池,邁上臺階,“咱們還是去殿內說話吧,朕的頭髮未乾,殿內暖一些。”

阿南追上我,“皇上沒有受傷吧?事情辦得怎樣?”

我不語,進門便脫了厚重的熊皮大氅。徑直走到室中的榻上靠了。我頭髮未乾,本來用一根玉簪鬆鬆綰着。此時索性抽了玉簪,披散着讓它快乾。

殿內碳牆燒得滾燙,穿的衣服可以清簡一些。兩個少年此時也脫了各自的毛皮。變成一白一翠,分別找地方坐了。

這樣我心中才稍稍鬆了口氣,不然我這一身黑衣的老男人與他們相對,簡直就像一隻黑老鴰不懷好意對着兩隻小白兔。

“今天鄧公子來得正好。”我說,“倒不是爲他救朕,是朕正要他做事。朕本就想着怎麼賞他的事呢,如今他救了朕,朕就更好說話了。阿南說說,給他個什麼官噹噹纔好?”

“全憑皇上定奪。”對這事,阿南好像並不起勁。她今天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不像是十天沒見到我該有的欣喜。

“掖門將軍這名字如何?”我裝做沒注意阿南的侷促,隨手接瞭如意剛遞上的茶,“我覺得這名目倒是特別。”

“是挺特別,都從來沒聽說過。”鄧芸小聲嘟嚷。

“掖門是宮城的正南門,共有兩扇。”阿南向他解釋。

“要我給皇上守皇宮嗎?”鄧芸大有不滿之意。

我笑起來,“怎麼會!朕自有人給我守門,你想來守,朕還不願意呢。”我腦子裡想到的是李逸那雙有些陰沉的眼睛,我絕不會再用外戚守衛我的皇宮了。

“讓你幫朕領建章營,”我笑着說,看到鄧芸眼睛一亮,“當然,只是幫朕而已,建章營一舉一動,要逐日向我彙報。而且你那三百少年也不得安□朕的建章營中,他們只做你的親隨使用。他們若想報效國家,還得慢慢積累軍功。”

我不去看鄧芸那轉瞬失望的臉,細細啜了口茶湯,“芸哥兒的宅邸朕也已經安排好了,就在銅雀大街洛水邊上,地處繁華,方便你在洛京與人交遊,離宮中也很近。你要有事找阿南很方便,不用偷偷摸摸瞞着我傳遞消息。你既是我的掖門將軍,又是阿南的表哥,自然可以直入宮中與我議事。我給你腰牌。”我話說成這樣,想來他們、尤其是阿南會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阿南與鄧芸兩個面面相覷。阿南率先低下了頭。

嗯,其實他真想見阿南還是得通稟,我的意思,還在他們之間的聯絡不要瞞着我。

我最終沒同意給鄧芸免死的承諾,只對他說,他若能再立一次軍功就給他一道免死牌。我總覺得這小子在此事上是別有所圖,還是小心點爲妙。

鄧芸聰明,看出我的諸多顧忌,只是向我不以爲然的嘿嘿兩聲。可是卻回了頭,對有些憂心忡忡的阿南說:“阿南放心,我是你的陪嫁,不會在洛京給你惹一點麻煩的。”

阿南的樣子,竟是有些傷心了。

等鄧芸走了,我才收了我那慵懶的態度,先是盯着阿南看了一會兒。直看得她有些不敢擡頭。這才從榻上坐了起來,擺出關切的樣子,“阿南一定有話要對朕說。”

阿南垂了眼,還在考慮的樣子。

我拍拍身下的長榻,“過來!”

阿南便老實起了身,挨在我身邊坐下。

我先湊上去嗅了嗅她身上好聞的蘭香,再看看她那與明朗翠衫正好相反的臉色,“朕已經說了不追究你了。”我的脣幾乎觸到她的耳朵,手也便不老實,從她身後伸過去,攬了她的纖腰,“只是以後不許再這樣偷偷與外界聯絡。這裡畢竟是宮中。別人也都一樣。”

“唔。”悶悶的一聲。她的小手無意識的抓摸,碰到我放在榻邊的白玉簪,便拿在手裡把玩着。修長的手指竟是和玉色不差什麼。

“至於那些要殺朕的人是怎麼知道朕的行蹤……”我的手心隔着翠色的絲綾貼着阿南腰間的肌膚。這十天裡,一定是我想她想得多一些,看這小東西現在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知道,她並沒有好好想過我。“朕從未懷疑阿南。朕會去自己的宮中細審,看是誰出賣了朕的行蹤。”我想我這樣真是有點在討好她的意思了。

阿南這才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目光便落在我的臉上。她樣子呆呆的,好像看傻了似的。

我摸摸自己的臉,“怎麼了?朕臉上長花了嗎?”

阿南這才臉一紅,搖搖頭,慌亂的避開目光,捏了我的髮簪,輕敲自己的腿。“其實,是宮中的事。”她沉吟着,“妾也不知道該不該對皇上說。皇上走了這十天,宮裡出了件奇怪的事。”

我本來在阿南身上悄悄遊走的手停住了。

阿南歪了個頭,“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大事,也不知道該不該用這事煩擾皇上。馮淑妃宮中死了一位公公。”阿南說,並沒有留意我的變化,反正她就這性子,一旦想好了要說的話,就一定要說個明白,“淑妃說是生病死的。可我剛好去華太醫那裡討些排毒的藥物。無意中發現,華太醫好像完全不知道此事。”

我皺了眉,宮中奴才,時有死亡,死的不明不白也不在少數。不知爲何此事會引起阿南的注意。

“我……”阿南有些躊躇,“我聽得一些傳言,那公公好像是橫死的,說是當胸中了一刀。還說是拖出去埋的時候,路上還滴了血呢。”

我沉吟着,“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晨。”

“還有其它奇怪的事發生過嗎”

“倒也沒有。啊,還有林美人被驚的事。”阿南說,“前些天林美人被李婉寧嚇了一跳。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她被李婉寧如今潦倒的樣子嚇着了。對了,李婉寧搬出鳴鸞宮了。”

“阿南,你說慢點,又是李婉寧,又是林美人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林美人腹中的孩子還好吧?”這一回,我纔算是真的有些急了。

“林美人沒事,”阿南拈着我的玉簪子戳自己的腿玩兒,“她哭了一場。說是那天錢昭儀與她兩人散步時,路過李修儀的鳴鸞殿,聽到李修儀在裡面唱歌,林美人就哭了。錢昭儀勸都勸不住。母后已經派人去看過林美人,說是沒什麼大事。馮淑妃後來讓李婉寧去了尚設司,說是罰她。”阿南說這些時,一直是一種不以爲然的表情。那意思好像在說:看!你的後宮多麼混亂,全是你這昏君鬧的!

聽到林美人沒事,我暗暗舒了一口氣,至於讓李婉寧去掃幾天地,我倒是不介意。這次回來,我本就考慮要好好處罰李婉寧。不然這後宮中,還真是沒了規矩。

我想了想,手從阿南腰後彎過去,抓了阿南的手,奪回我的玉簪,不給她玩了,“來,阿南爲朕梳梳頭吧。”

我背過身去,把後腦向着阿南。室中溫暖,關發已經半乾了。

如意見了,忙把角梳遞給阿南。

阿南不得已,只得爬上榻去,跪在我身後,爲我梳理頭髮。我的頭髮有些長了,已經委到了榻上,阿南從發頂通到髮梢,不得不頗有些費力的擡手彎腰。

我暗暗得意,使喚阿南這位公主爲我做事,我最開心了。我閉着眼,一付享受的樣子。

阿南見我這樣,倒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其實,我覺得馮嫣兒殺個把她自己的人,已經不算什麼大事。她身邊那些奴才,靠她金錢開路,早都成了她的幫兇。若不爲分贓不勻,就是爲知道太多,最後纔會被主人殺人滅口。我此時心中縱然不快,但也不願爲了一個不成器的奴才大動干戈。

只是阿南那隱隱的不安又好像影響了我。馮嫣兒宮中死人,這回又是爲了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