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宮 燃文
我已經急不可耐想償償阿南江南的禾米了。
在開始享用美食之前,我還不忘又用眼睛掃了一遍那衣裙搖曳的舞女。她們的確可疑,可她們站得離我都很遠,恭敬的看着馮嫣兒離開。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除了馮嫣兒的表情。她匆匆離開,臉上的笑容卻不曾退去。我最不喜看到馮嫣兒的笑,這總讓我心驚膽戰。
我的目光又掃向阿南,阿南的笑臉就像是春天的花朵,每一絲都帶着溫暖的氣息。
今天這禾米的確別出心裁。我自己身爲帝王 ,於小事上從不上心,她能想到藉此機會來推動南北融合,倒也是爲我分憂。阿南一向和別的女人不同。她的眼界和所思所想,都比她們高遠。
阿南的眼珠終於轉向我了,那雙美目從我臉上輕輕掠過。這是今天酒宴上,她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向她一笑,希望她知道我感謝她今天的安排,同時也算是拋磚引玉,希望她別再向我板着臉了。
阿南卻沒有笑。她目光冷淡的看一眼我這邊,又看了一眼離去的馮嫣兒的背影。再看我時,她的目光裡不僅僅是失望,還浮起了一層嘲諷。
我還沒搞明白她這眼神是什麼意思,就見她伸出手,當着我的面,將她面前的那份禾米飯一推……
食盤掉地上的聲音,在這觥壺交錯、吵吵鬧鬧的大殿裡並不震耳,大多數在酒酣耳熱中的人們都沒有注意到這場場小小的意外。可不知爲什麼,這聲音好像一下子砸在了我的腦子裡,我只覺得一般熱流直衝腦門,我一下子清醒了。
“攔住那個宮女!”我跳起來大叫。聲音大得能掀翻大殿的屋頂。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一下子安靜下來,傻傻地看着我。
此時,那隊宮女已經排着隊走到了門邊,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去了。
我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嚇住了,本來移動的人此時全都停在了當地。大殿中間或響起了幾聲器物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睜着形狀各異的不同眼睛,驚恐的看着我。在我做出下一步行動之前,沒人敢動一下。
我快速掃了一下那些宮,突然發現,我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攔住的到底是哪個宮女了。不對,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就沒看到那個“宮女”的臉。她始終低着頭,怕是本來就爲掩飾。
才進來的宮女和斟酒侍食的宮女總數不下百人。她們全都穿着一樣的灰色冬衣,梳着相差不多的垂鬟,低着頭邁着小碎步。,
我這才明白,這就是馮嫣兒唱得好戲!她上來請命要跳舞,根本就是故意來分我的心!讓我沒能好好觀察那個向我進食宮女的相貌。
我一下子傻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回了頭,指點着那正要出門的一隊宮女,對着那伸個脖子正不明所以的老傢伙李濟問,“李相看什麼呢?是不是在這些宮女中看到熟悉的人了?”
李濟一愣,茫然的看我。
我的心裡,一直懷張那個勾結馮嫣兒與我作對的,是李濟的侄女李婉寧。自從她那回自殺未成,被我關在鳴鸞殿中後,我這後宮就一直怪事不斷。先是那假讖曲在宮中流傳,現在我知道,那曲子本就是父皇當年責成李濟這班文臣所編。李婉寧說不定早就會唱。
後來又有人穿着尚設司的的衣裳用麝香讓林美人滑胎,而當時李婉寧正在尚設司掃地。
再後來我聽到有兩個人在商量要害人,說什麼“在宮中再無出頭機會了”。
所有這一切,分明都直指李婉寧。
我因爲怕丟人,當初有意隱瞞了她與外人私通的事,所以一直沒能處罰她。沒想到這女人不說僥倖,從此安份。反倒想着反咬一口。
我這人一旦認定的事,總有些固執的堅持。對李濟這老傢伙也順帶看不順眼。今天,到了該了結此事的時候了。
其實這中間我好幾次都想暗暗處理掉李婉寧,可是阿南總是攔着我,她不僅從李婉寧的宮中採過梅花給我,還好幾次請求我放李婉寧出家。還明裡暗裡暗示,是我先負李婉寧在先。
我一拍桌子,“你們都給朕轉過來,讓李丞相好好幫朕辨認辨認。”
此時,連母后都已經明白是發生大事了,她老人家有些驚慌,但卻努力抑制着自己,維持在衆人面前端嚴氣象。
馮嫣兒此時返身走了回來,忙在母后身邊跪下,握起了母后的手。這個女人果然異常狡詐。在母后看來,她是在扮演賢媳,在我看來,她是以母后爲人質,以妨萬一。
所有的宮人,都乖乖轉了身對着我和丞相李濟的方向。大殿中有人膽寒,已經怕得要哭了。
李濟張着一雙老眼,只匆匆掃了一眼那些宮女,就又轉而莫名地看我。看上去是真的沒明白我的意思,不像是作僞。
我也匆匆把那些宮女掃了一遍,然後吃驚的發現,沒有一張臉是我曾熟悉的。這中間沒有李婉寧!糟了,我好像真的弄錯什麼了。
此時,馮驥站了起來,“皇上是懷疑那禾米飯中有人下了毒嗎?”他問,態度與平常一樣的不動聲色。他的目光在細細的剜着我,有一絲絲強抑的得意。
我沒回答。阿南推翻自己眼前的禾米飯,肯定是在提醒我禾米飯有問題。我還記得她當時的動作,她是慢慢的把那盤飯推下去的,爲的就是要我看清楚。
我現在又去看阿南,可她此時只轉動着她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分辨着大殿中的形式。她把所有人都掃到了,就是吝嗇於給我一個眼神。這小東西好像真的生氣了。我其實知道她那點心事。她的心裡怕是和我一樣,早就不那麼容易放下。若真能放下,就不會生氣了。這個傻阿南!
此時大殿上的人經馮驥一提醒,都慌忙推開了眼前的食盒。可惜阿南精心準備的噴香米飯!
阿南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馮驥身上。那目光充滿了蔑視。把個大肇的大司馬大將軍,真的看成了一堆糞土。
馮驥意識到了有人看她,轉頭去尋目光的主人,正好迎上了阿南的目光。
只一瞬間,馮驥刀鋒般的目光就嚇得一縮。再回視時,那目光就變得躲躲閃閃。不知是當年那個一心想得到提升的校尉的目光;還是個暴發戶的眼神了。
我確定,這禾米中肯定是有毒的。
“其實容易,”馮驥乾笑了一聲,躲閃着阿南的注視,“讓這些宮女每人都吃一口好了。若禾米飯真的有毒,那個下毒之人,自己肯定不敢吃它。”他的臉板着,一本正經的樣子,可他的眼睛狡詐的眨了又眨。被我看到了。
我想了想,確定他說的是個貌似合理的餿主意!若禾米飯有毒,沒下毒的可能因害怕或以爲沒毒而吃掉它。而下毒的那個,說不定以爲必死或根本就想死,也會吃了它。最後,一下子死掉好幾個人,我永遠不會知道下毒的到底是誰。而如果這禾米飯沒毒……那出醜的人肯定是我。
馮驥這奸賊,出的主意果然沒安好心。我不再理他。
但是,我自己還是無法指認兇手,這讓我陷入了兩難。
就在這時,弓弦突響,在寂靜無聲的大殿中格外清亮。一柄鐵箭帶着裂空的呼嘯突然從大殿的角落裡射了出來,直奔宮女隊伍中的一人。
“啊!”的一聲,其中的一個宮女應聲倒地。
這一突變,讓大殿中的人又是一陣驚呼。
弦子提着他的小弓慢慢走了出來,他那酷似阿南的眼睛穩穩地掃了一遍大殿上的衆人,“剛纔給皇上進食盒的,就是這個宮女。”弦子清晰的說。
“你,你怎麼殺了她!”馮驥立刻冷聲質問。
他不問弦子怎麼知道就是此女,卻急着指責弦子爲什麼殺了她。這奸賊是有些慌了吧?
“你竟在皇上太后面前利器殺人,”馮驥跳着腳,“你都滅了口,又來隨便指認兇手。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大逆不道,欺君之罪!”說完他又回頭看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小孩子又是什麼人?皇上,你認識這孩子嗎?”
我衝馮驥笑了。這奸賊着急的時候,剛纔那些道貌岸然的樣子就拋諸腦後。可算是原形畢露!我知道弦子一定不會弄錯,這孩子和他姐姐一樣,今天是有備而來。
弦子冷笑了一聲,朗聲說:“我沒有殺她!我用的是太后所賜的無頭鐵箭,不過剛好一箭正中此女心窩,讓她悶過氣去而已。”說着,這孩子上前,將那個被他射暈的女人翻了過來。
弦子的小弓看着不起眼,卻有五石的強力,一箭正中心窩,的確能讓人悶過氣的。
地上的女人被翻了過來,可這女人我的確不認識。
大殿中靜悄悄的,每個人都在等下文。
我看到阿南也皺了一下眉,她看着地上的女人也疑惑了。
我的腦子裡開始有些糊塗,我一直以爲那天在長榭中的兩個女人,應該都是我認識的女人。這突然跑出來的陌生臉讓我搞不清狀況。謀殺皇帝可是凌遲之罪,這個陌生女人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般要鋌而走險?
鄧芸上前,一杯冷酒將潑到了那女人面上。
那女人在地上蠕動,幽幽地醒了過來。
我想也沒想,端起我面前的食盤就走下了丹墀。
鄧芸揪着那女人的頭髮,揪着她跪了起來。
那女人揚起頭來,向着我冷笑。
這女人長了一張平凡無奇的臉,面色灰暗。我敢肯定,我以前從來不曾注意過。但她此時看我眼睛我卻讓我覺得有些熟悉。這眼睛裡此時貯滿了對我的恨意和怨毒,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直把手上的食盤端到那女人的嘴邊。用盤邊輕敲那女人的下巴。“吃!”我狠狠地說。
那女人狠狠的別過臉去。
我越發覺得這女人我應該認識的。
“皇上看她的臉!”鄧芸驚叫了一聲。
這女人的臉上剛被鄧芸潑了酒,此時,那些酒漸漸的滲入了這女人的皮膚,她那灰暗的皮膚在酒液的浸泡下正在發生一些變化。看起來萬分古怪。
“皇上可記得咱們在金陵遇到的那個刺客?”鄧芸提醒我。
他這一說,我恍然大悟,一掌拍過,直接從這女人臉上撕下了一張面具。
大殿上許多人發出了驚叫聲。
面具從我指尖滑落,連同我另一隻手上的食盤。
眼前這失了假面的臉不僅我認識,這殿中認識她的人應該也不少。就在幾個月前,此人還是我的寵妃,宮內外都知她因爲美麗,在我的嬪妃中僅在一人之下。我寵她寵到一心要帶她去南巡……
她是何紫魚!
我已經快要忘掉的何紫魚。那個本該在冷宮中等死的何紫魚。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出錯了?
眼前的女人咯咯的笑了,“皇上可還記得你的小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