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的上午十點半,濱海市的常委會議正在進行,橢圓形的會議桌邊,煙霧繚繞,茶香瀰漫,王思宇穩穩地坐在正中央的位置,背靠黨旗國徽,嫺熟地主持着常委會議,讓會議按照既定的議題,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市委副書記許伯鴻昨天去省裡開會,要下午才能回來,因此,缺席了本次會議。
市長盧金旺戴着老花鏡,坐在下首位,手裡拿着簽字筆,聚精會神地在材料上畫着道道,盧金旺的身邊,常務副市長關錦溪正在做報告,在他所作的報告中,對於下半年濱海市的經濟運行情況,持相對悲觀的觀點,這和盧金旺的判斷是大體相同的。
事實上,在過去兩年,由於國外經濟不景氣,金融危機頻發,使國內許多地方的經濟受到了影響,珠江三角洲一帶的城市更是首當其衝,經濟增速明顯趨於緩慢,濱海市自然也不例外,在繁華富庶的外表下,卻也隱含着深刻的危機。
濱海市經濟發展最快的時期,其實是在十幾年前,那時,由於具備政策方面的優勢,又佔據了沿海城市的地利,國內外大量資本涌入,在製造業方面,服裝、玩具、箱包等產業,都曾經極具競爭力,不但在國內市場上佔據了極大的份額,也出口到國外,爲國家創造了大量的外匯。
但由於原材料價格提高,人力資源的成本加速上漲,產能過剩,環境污染等問題,和國內其他地方一樣,濱海市的製造業,也面臨着嚴峻的考驗,很多出口導向型的企業,都無法順利轉型,而是進入漫長而嚴酷的過冬期,稍有閃失,就有破產倒閉的風險。
其實,濱海市委市政府,也早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在產業升級和轉型方面,也進行了大量的投入,但效果很不理想,爲了維持經濟的發展速度,就和國內其他城市一樣,把房地產和旅遊業,作爲支柱產業,除此之外,就靠政府在基礎建設方面的投資,來拉動GDP的增長。
王思宇認真地聽着報告,表情異常嚴肅,不時地拿着筆,在黑皮本子上做着記錄,報告中闡述的問題,他也有所掌握,但材料中列出的數據,還是讓他感到有些吃驚,如何能夠在宏觀經濟趨冷的情況下,保持濱海市的發展勢頭,對他這位市委書記而言,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驗。
“我們現在的很多中小企業,都處於產業鏈的最低端,抵禦風險的能力非常差,生存境況岌岌可危,一旦遇到寒流,極有可能會出現倒閉潮……現在的尷尬之處在於,企業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不升級是等死,升級呢?往往又是找死,危機一旦爆發,市場調節功能失調,政府即便想進行干預,有時也來不及了,因此,當務之急,是未雨綢繆,儘快找到應對措施……”
關錦溪拿手摸了下嘴脣,蘸溼了手指,又翻了一頁材料,抑揚頓挫地讀着,他今年不到四十八歲,國字臉,濃眉大眼,相貌敦厚,說話的聲音裡,也帶着一種質樸,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極好的。
他在早年曾經當過杜山的秘書,一干就是四年,兩人關係很好,可以說,關錦溪能有現在的身份地位,除了自身的努力,也是與杜山的提攜分不開的。
濱海市打黑反腐專項行動展開之後,關錦溪也有些慌了神,尤其是在黑老大江賀之被逮捕之後,他更是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搞得精神狀態很不好,甚至晚上聽到車輛的聲音,都會從睡夢中驚醒,以爲是有人來雙規他。
事實上,他的擔心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就在前天晚上,他打電話給常務副省長杜山,說是週末要去拜訪老領導,其實是想去試探風聲,可沒想到,卻被杜山斷然拒絕了,那冷冰冰的話語裡,透着一股子生分,全然沒有以往親切熱絡的態度,這讓他變得警覺起來。
“或許,事情已經敗露了,省委正在研究處理方案,又或者,抓捕的人正在路上。”這樣的猜疑,總是在關錦溪心頭縈繞着,揮之不去,搞得他坐立不安,魂不守舍。
關錦溪一度曾想過逃跑,但他也清楚,現在再做出這樣的決定,已經來不及了,如今之計,只能是摸着石頭過河,走步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讀報告時,關錦溪的精神還有些恍惚,嘴巴雖然在朗朗發言,腦海裡卻亂糟糟的,好像總覺得大限將至,搞不好,也會落得和老朋友江賀之一樣的下場。
“啪啪啪!”一陣清脆的敲門聲響起,把關錦溪嚇了一跳,臉色倏地變得慘白,手裡的材料竟然落在會議桌上,這就是所謂的驚弓之鳥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心驚肉跳,全沒了往日的大將風度。
秘書長侯晨站了起來,走到門邊,拉開房門,探出半個身子,小聲地和外面的人交流了一番,就接過文件,把房門關上,回到會議桌邊,把文件交給王思宇,低下頭,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王思宇點點頭,信手翻了下,就在上面署上名字簽發,又皺起眉頭,把文件推開,有些不滿地道:“怎麼搞的,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疏漏,真是不像話……下不爲例!”
侯晨連聲說好,擡起頭時,見衆人熱辣辣的目光掃過來,一張老臉不禁變得通紅,明顯有些掛不住了,他板着面孔走出去,來到外面的走廊裡,手一揚,就把文件摔到二科科長孔慶東的臉上,拿手指了指對方的鼻子,低聲罵了好一會兒,纔算出了胸中惡氣,悻悻地返回會議室。
“錦溪市長,請繼續。”王思宇見他坐好,就擡了擡手,示意會議繼續進行。
發覺只是虛驚一場,關錦溪也鎮定下來,集中注意力,把材料讀完,又發表了一番議論,說無論如何,也要實現產業升級,提高產品的科技含量云云,便拿起杯子,低頭喝茶,不再說話。
也許是做賊心虛的原因,關錦溪自從進了會議室後,就始終不敢和王思宇進行正面的目光交流,總覺得那目光裡,像是帶着鋒利的刺,能順着視線,一直扎到他的心裡去。
王思宇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靜靜地思索着,輕聲道:“出口衰退,房地產的泡沫卻還在增大,曾經有專家學者斷言,經濟放緩已成定局,內憂外患,形勢嚴峻啊。”
會議室裡,衆人紛紛點頭,表情也都變得冷峻起來,他們大都是濱海本地幹部,對這裡的情況,自然是再瞭解不過了,很多企業都是沒有品牌,沒有技術,資金方面也並不寬裕,確實沒有多大的風險抵禦能力,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導致相關產業重新洗牌。
盧金旺放下筆,拿手扶了下老花鏡,沉吟着道:“產業升級喊了快十多年了,但效果還是不理想,產品的科技含量要想提上來,不是旦夕間能完成的,也不是光靠企業就能解決的。”
停頓了一下,他又看着王思宇,似笑非笑地道:“王書記,且不提上面的那些難題,單單是要完成省裡交代的任務,難度也不小,沒有幾個像樣的大項目是不行的,最好是請來有實力的央企,栽下幾棵能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那樣一來,無論是中小企業,還是政府方面,都能減輕許多負擔,大家的日子也就都好過了。”
王思宇笑了,拿手往腦門上一指,半開玩笑地道:“聽出來了,這是又在藉機加碼了,盧市長,你這樣搞可不行,我都不敢出門了。”
衆人發出一陣鬨笑,會場上的氣氛鬆弛了許多,副市長任曉天接過話題,笑着道:“王書記,這次可全靠您了,沒辦法,咱們濱海市就是民營企業多,國企少,可這兩年,上面一直在搞國進民退,我到企業裡去調研,很多民營企業的老闆都在抱怨,國企是狼,他們是羊,大家已經退無可退了,逼急了,也只有關門跑路了。”
王思宇點點頭,拿起杯子,淡淡地道:“最近幾年,在政策導向方面,確實也有資源分配不公的問題,國企在資源分配中佔的比例太大,要資金有資金,要技術有技術,國家全力扶持,不少央企,還壟斷了利潤最豐厚的領域,可實際上,保就業的壓力,卻都落在民營企業上,是有些不合理。”
盧金旺嘆了口氣,摘下老花鏡,淡淡地道:“王書記,下半年很可能採取信貸緊縮的貨幣政策,到時會死掉一些企業,國務院那邊的意思是,遵循市場規律,該倒下的,就讓它倒下去,優勝劣汰;省裡的態度卻是該扶起來的,一定要扶起來,我傾向於省裡的意見,把孩子和狼放在被窩裡捂,先死掉的一定是孩子,因爲咱們並非是完全的市場經濟嘛,不能亂來。”
王思宇皺起眉頭,拿着簽字筆,若有所思地道:“沒辦法,老毛病了,一管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亂,這是個惡性循環,不過,既然這樣,爲什麼還要靠政府投資來拉動增長呢?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把資金放在刀刃上,用來扶持一些有潛力的民營企業,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盧金旺笑笑,拿手摸着稀疏的頭髮,意味深長地道:“王書記,咱們的壓力也不小啊,總要完成任務,要是GDP排在後面,那可就難看了,到時候,咱倆沒法向省裡交代啊。”
“那倒沒什麼,GDP要講質量,不能光講數量。”王思宇喝了口茶水,又想了想,像是下定了決心,微笑道:“還是多管齊下吧,爭取把面子和裡子都拿下。”
聽他這樣一說,盧金旺臉上露出笑容,輕輕頷首,含糊地道:“這樣好,多管齊下好。”
王思宇翻了翻材料,又看了常務副市長關錦溪,皺眉道:“錦溪市長,怎麼氣色這樣差,昨晚沒睡好?”
關錦溪忙點點頭,笑着道:“是啊,王書記,昨晚一直在看資料,凌晨兩點多才睡。”
“那可不行,要注意身體。”王思宇淡淡一笑,拿起手中的材料,掃了一眼,轉頭道:“老任,你們那邊的進展怎麼樣了。”
政法委書記任華強欠了欠身,微笑道:“王書記,市局那邊的進展很順利,估計很快就能結案,移交檢察機關處理,另外,我們公檢法系統,也通過了內部調查,發現了些違法幹部,已經先後處理了十幾人,還有些情況,仍在繼續覈實中。”
“好!”王思宇點點頭,環視着衆人,不緊不慢地道:“前些天,我去看了下那個江賀之,和他單獨聊了將近一個小時,這個人,怎麼說呢,身上的江湖義氣太重了!”
關錦溪剛喝了口茶水,聽了這話,險些嗆到,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思宇,心裡連連叫苦,暗自思忖着:“完了,完了,這下可全完了,好日子到頭了。”
任華強心裡也是一片冰涼,只是他幹了大半輩子的警察,心理素質極好,此時仍能保持鎮定,他笑了笑,拿手摸着茶杯,若無其事地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江賀之這個傢伙,幹了這麼多的壞事,應該得到最嚴厲的懲罰。”
“是啊,是啊,那個傢伙,真是害了不少人。”市委宣傳部長呂程鵬把手握成拳頭,放在嘴邊,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那兩人單獨聊了一個小時,誰知道江賀之會講些什麼呢?他呂程鵬收的錢雖然不多,但王書記若要追究起來,也是沒辦法脫身的。
片刻的寂靜後,紀委書記孫建斌把文件丟下,主動彙報道:“王書記,我們這邊的進展也很順利,很快就會有新的突破。”
“那就好,打黑也好,反腐也罷,都應該常抓不懈,不能搞運動式的突擊。”說到這裡,王思宇擡腕看了下表,就開始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微笑道:“散會吧,錦溪市長,下午抽出時間,到我辦公室來趟。”
關錦溪點點頭,就悶頭坐在桌邊,信手翻着材料,等衆人紛紛離開,他才點了一顆煙,皺眉吸了一口,愁眉苦臉地道:“該來的,終究會來,江賀之啊江賀之,你可把我害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