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破破爛爛、遍佈血污的國軍校官制服在之前被精心整理過,凌雲志穿上這身破爛的戰衣仍顯得英俊神武。
身負重傷的凌雲志,頂天立地站在衆日軍面前。那股強大的氣場,竟讓靠近他的日軍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渡部純猛然間發現,這位他不知名的中國軍官的臉上,映出的是一名武士慷慨赴死之前的表情!一向被他看做懦夫的中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表情?
不等渡部純說話,凌雲志開口:“我等國軍將士,確實曾在此休整!但這與寺中衆師傅無關!是我們脅迫了寺中長老。所以,日本鬼子,有本事衝我們當兵的來!要殺要刮隨你們!你們本也來自信仰佛教的國家,休要如此嘈雜煩擾佛祖!”
淨空急道:“凌長官,你?你們?”
一衆身負重傷無法與凌連和縣大隊轉移的士兵,齊刷刷站在凌雲志身後,身負重傷的他們沒有因身體的劇痛而拋棄軍人的標準站姿。他們失去了作戰能力,但他們沒忘了他們是軍人。軍人,保家衛國。軍人,救民於水火。軍人,不能藏在老百姓的身後苟且偷生!是的,他們沒有能力去跟侵略者拼命了,但他們有能力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百姓的生存機會!
凌雲志對淨空大師說:“感謝大師,也請大師原諒,鄙人不該脅迫大師。”說完,他又對日軍說:“我們硬骨頭的中國軍人,視被俘爲最大恥辱,相信你們這些信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同樣如此。”
渡部純說:“是的,但只要你們投降皇軍,皇軍會給予你們人道的待遇,你們的安全會得到充分的保障,你們會接受專業的治療,你們的人格不會受到任何侮辱。”
凌雲志說:“好的,看起來,對這場殘酷的、曠日持久的戰爭,大尉先生與我在某些方面還是存在共識的,戰爭再殘酷,我們還是講文明的現代軍人,《日內瓦公約》是一定要遵守的。”
渡部純:“當然,上校先生不必擔心,我們大日本帝國是現代文明國家,我們皇軍,是一支有文化有教養的現代軍隊。所以,我們做出承諾,上校先生和衆位重慶軍士兵,不要再有任何心理負擔。”
凌雲志說:“自古還有一句話,脅從者無罪。是我們中國軍人脅迫了寺中長老們,大尉先生,這一點你要清楚。”
渡部純:“我明白,自古脅從者無罪。上校先生率部投降後,我軍自當撤離,這座寺院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不會遭到任何破壞,寺中的僧人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凌雲志:“你們日本軍人,信奉武士道,你們應該明白,武士,要講誠信!”
渡部純仍然不厭其煩:“上校先生和列位重慶軍士兵,我再次承諾,我們日本皇軍,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寺院的舉動。自古,脅從者無罪。”
淨空大師更加着急:“凌長官!”
凌雲志悲壯地笑了,他說:“那麼,我凌雲志和衆位弟兄的死,就不是無意義的了。”
渡部純的漢語水平本就是半吊子,凌雲志的分貝又不似剛出現時那麼高。於是當渡部純還在想這位中國軍官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時,站在他跟前的凌雲志猛然抽出軍刺,他沒像驚恐的日本人想象的那樣,用軍刺殺掉渡部純,而是把軍刺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一名老兵,出刀快準狠,刺中自己心臟的凌雲志,用生命中最後幾秒鐘的時間對渡部純說:“鬼子……我權且信你們一次!”
渡部純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位英俊勇武的中國軍官還在試圖努力站着,他竟然不由自主湊了過去,扶住行將死去的凌雲志,用他生硬的漢語對瀕死的凌雲志說:“上校,我是武士,我講誠信!我……佩服你!”
話音未落,日軍士兵猛然暴起,他們的目標是凌雲志身後那些同樣抽出軍刺準備自殺的中國軍人。普濟寺中的日軍,已開始對這些重傷的中國軍人有所敬意了。既然有所敬意,自然不會讓這些中國軍人輕易死去。
但日軍還是慢了一步,一時間慷慨赴死的中國軍人的鮮血流成了小河。一些還沒有馬上死去的戰士,拼盡最後一絲力氣,阻擋着日本軍人對他們的救助……
“我曾聽哥哥描寫過昭和十二年支那南京城的景象。那些軟弱怯懦的支那人,不分軍民,即便皇軍正在他們眼前殺戮他們的同胞,他們也不敢做出反抗,
只像待宰的羔羊那樣,等待落在自己脖頸的那一刀。那些支那軍人,拋棄武器和軍服躲入平民之中,都城被攻破,不思力戰殉國卻只想苟且偷生。由此,我看不起支那軍人,他們不過是一羣綿羊。然而,在這片被稱爲‘盤龍嶺’的支那山區,一羣身負重傷的重慶軍,竟讓我看見了不輸於我們的武士精神!但願,這樣的支那軍人越少越好。可是,這個希望最終會不會破滅?帝國軍鏖戰於三湘四水,進展如此緩慢,除卻帝國兵力不足外,在英勇程度上並不輸於我們帝國將士的重慶軍將士,確實還有很多……”
渡部純的家信還未寫完,有士兵來報:“大尉,我們已將那些重慶軍入土。按照您的指示,士兵們事先整理了他們的遺容,他們的私人物品我們也沒有動。”
渡部純:“很好,再按照支那的風俗,讓那些和尚自己忙活吧。等等!我還是親自過去一趟。”
渡部純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軍容,他帶着他的那些同樣整理好軍容的士兵們,列隊來到一座巨大的墳冢前,這座墳冢合葬了凌雲志等自殺殉國的中國官兵。渡部純和日本士兵們,給凌雲志等人敬過酒之後才離開。這些嗜殺成性的日本人,竟然真的沒有動普濟寺的一草一木。渡部純的士兵們甚至發現,自那以後,他們的渡部長官竟沒有了以往的驕橫跋扈,尤其是,渡部長官再也不說支那人軟弱可欺、征服支那指日可待之類的話了。
要知道,以前的渡部純是出了名的少壯派軍人,無頭腦地嗜殺成性是他的標籤。對於他的這個特點,就連他的同僚都認爲他太偏激。日軍內部並非人人都不長腦子,尤其日本陸軍身陷中國大陸戰場難於自拔之後,日軍各個階層的一些人都已瞭解到,要想迅速結束對華戰爭,簡單粗暴的屠殺是行不通的,更會適得其反。那個時候,真正熟悉中國民族特性的外國人不多,但不能說絕對沒有。中華民族,有時候看起來確實軟弱可欺,殊不知,越壓迫越反抗,同樣是這個民族的典型性格之一。否則,這個民族憑什麼創造五千年光輝燦爛的文化,憑什麼頑強生存幾千年而始終不滅亡?某些時候,她確實被壓迫了,被其他民族征服了,可是沒有哪個外來民族,會真正永遠將她踩在腳底!
渡部純明白了,以前一直被他瞧不起的中國人,並非看起來那麼軟弱。總會有一羣不甘心做亡國奴的男人和女人。這些人,沒有先進的武器裝備,沒受過良好的教育和訓練。這些人有的,只是一股子精神:誰敢來中國的土地上殺人放火、欺負中國人,咱們就跟他拼到底!拿什麼拼?什麼也沒有。可是堅決不投降,就是在拼。華北、華東、華中、華南,甚至早被日軍佔領的東北,處處是這樣的中國人。
大冢真一認爲渡部純只會製造殺戮和仇恨,是個莽夫。渡部純成了明白人之後,大冢真一再沒這樣評價過渡部純。
盤龍嶺深處,龍埡口。當地苗人獵戶盛傳此地魔鬼出沒,素來人跡罕至。凌連和新四軍縣大隊人馬被日軍追殺,被迫進入這片絕境。
其他人還好說,凌連隊列中的苗人士兵對此地深惡痛絕,這裡面以齊東子爲首。他公開說過:“闖進這裡十死無生……”話未說完,便被趙慶新、書蟲子等喝止了。
眼見苗人士兵對龍埡口的恐懼甚於對日軍的恐懼,深諳帶兵打仗之道的趙慶新決定不再讓心存恐懼的苗兵擔任斥候。他跟幹部們商量後,決定讓精通山地游擊戰和絕境生存的新四軍縣大隊戰士作爲聯合部隊的斥候。其他都不變,陶斐等女兵仍被護在最中間,由秋雨竹關照。
一衆衝進龍埡口的中國官兵基本安好,幾個新添的輕傷員湊合着能動,唯一的麻煩來自於一名通訊女兵。這位叫小雅的女兵早前受過傷,傷在了小腿上,本無大礙,不巧的是在剛纔的突圍中舊傷傷口崩開了。小雅的身子骨本身弱於男兵,這麼一折騰,同袍們又沒有過硬的救治手段,進入龍埡口不久,小雅就自感撐不下去了。
書蟲子命令幾個兵做了個簡易擔架,再選派兩個身大力不虧的主兒擡小雅繼續走。走着走着,小雅忽然發出一陣呻吟,細心的女兵戰友伸手摸了把她的額頭,說:“小雅發燒了!很燙很燙!”
當下隊裡沒人是正兒八經的醫生,隨侍在側的凌連醫護兵瞧了瞧,說:“應該是傷口感染造成的。”
有人教訓醫護兵
:“傷口感染?你個二把刀大夫是咋給處理的傷口?”
醫護兵解釋:“根本沒有藥了!連紗布都是被人用過再洗乾淨的,本來她的傷都快好了,誰知道……”
書蟲子說:“光在這裡磨嘰頂啥用?讓齊東子過來!”
在這種陌生的華中山區,恐怕只有本地獵戶才曉得到哪裡找尋有用的草藥,書蟲子索性想死馬當活馬醫,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戰友在這裡遭罪吧。結果齊東子來了也只一句話:“我從沒來過這裡,官長,這地方我不熟。”
書蟲子咆哮開了:“這是理由嗎?”
齊東子沒在乎長官的咆哮,自顧自地說:“再說,現在是冬天,耐得住寒氣的植物基本沒有啊。”
陷入深度昏迷的小雅開始說胡話了,這不是好兆頭。秋雨竹這時說:“要不讓馮大叔他們去試試看?他們紅軍時期就在打山地游擊戰了,那時候比現在更苦。”
齊東子開口便是否定:“龍埡口不是你們以前待過的匪區!那是……”
“怎麼了?半天沒跟上來?”趙慶新拎着衝鋒槍打前頭過來了。
“參座,有個女兵……”
趙慶新打斷部下的彙報:“我看見了!有病就得治!讓醫護兵配藥!”
醫護兵說:“參座,沒有藥了,在普濟寺的時候……”
趙慶新再次打斷了別人的話:“我不要過程我要結果!沒有藥了是理由嗎?趕緊派人出去找找看有沒有草藥啊。”
當下所有人沉默不語,趙慶新看向秋雨竹的時候,秋雨竹說:“參座,讓我隊裡的馮大叔他們出去找找吧,他們有經驗。”
對於紅軍游擊隊絕境生存的本領,趙慶新是清楚的。他說:“太好了,拜託你們!”
齊東子抿了抿嘴,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說:“我跟馮大叔他們一起去!”他看了眼高燒中不斷說胡話的小雅,又說:“會找到藥的。退燒的,消炎的。會找到的。”
醫護兵也說:“我也去吧,我在藥店當學徒的時候,跟師父學過辨別草藥。”
趙慶新說:“出去後,都跟緊了,千萬別走散,我們就在這裡等你們,最多兩天,兩天後,不管找沒找到藥,你們必須回來!”
找藥的人出發了,凌連和新四軍縣大隊就地停下各自休息。有人熬了內容不甚豐富的熱湯給小雅喝,可小雅只是在深度昏迷中斷斷續續地說着胡話,根本喝不下熱湯。有人試圖讓小雅醒來,幾個素來要好的陪她聊聊天,這樣她能好受些,陶斐卻說:“還是別叫醒她的好,讓她睡吧,醒了她會更疼。”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衆人聚集在一起,聽着小雅斷斷續續的呻吟和夢語,心裡也或多或少有了哀愁。他們這些人,到底還能不能活着回家?
後半夜,隨着一聲驚叫,所有人猛醒,大家抓起槍時驚叫已變爲慘叫,聽着讓人慎得慌。是部署在外圍的哨兵嗎?書蟲子抄起中正式尾隨趙慶新往發出慘叫的地方猛跑,離得近了就看見他們派出去的哨兵伏臥在地,幾隻巨大的犬類動物撕咬着哨兵的身體。
“操他媽的!野牲口!”書蟲子沒法再剋制自己,正被野獸瘋狂噬咬的是他的兵!趙慶新藉助月光看見猛獸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他和書蟲子這邊,月光下他只能勉強看清猛獸的輪廓,他沒有猶豫,端起衝鋒槍一口氣摟出去半梭子。傷人猛獸一陣痛呼,有兩隻當時就倒了,有一隻踉蹌着跑了沒幾步又被中正步槍的子彈擊中。趙慶新和書蟲子再想打也打不到了,沒中槍但受了驚嚇的猛獸快速消失在黑暗的叢林中。
趙慶新和書蟲子湊到哨兵那裡,哨兵已經死了,身子基本被飢餓的野獸啃爛了。書蟲子不忍再看,趙慶新喝退了想湊過來看個究竟的戰士,他撕下哨兵的胸章塞給書蟲子,說:“這個由你保管,別忘了記下這位弟兄的名字。以後,站雙崗!”
書蟲子看趙慶新在給哨兵挖墳坑,趕緊湊過去幫忙。兩個因缺糧和長途行軍而極度疲憊的人,廢了很大力氣纔給死去的哨兵刨了個勉強容身的坑。他們把哨兵的屍體放入坑中再蓋好土。之後趙慶新說:“咱倆站雙崗,你先去隊裡再挑幾個哨兵,讓他們跟原來站哨的弟兄組成雙崗。別忘了,告訴他們一聲,不管多累,放亮招子,在這地方真睡過去了,再醒來說不定就在閻王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