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蟲子已開始瑟瑟發抖。說到底,他還是太菜,對戰場的印象也僅來自於老兵油子的煽乎和自己的一些理解,他甚至都沒如此近距離看到過鬼子。所以,他發抖是正常的。
羊蠍子眼睛沒離開覘孔,嘴也沒閒着:“連座呀連座,你還真能給俺派拖油瓶子呀!”
書蟲子知道羊蠍子在寒磣他,他現在是顧不上還擊的。他噁心、四肢無力、目眩,總之渾身沒有舒服的地方。
羊蠍子又道:“你娃該醒醒啦,沒逑事的!你瞅鬼子的樣子!”
書蟲子眼中的世界已是一片空白,簡而言之,他是嚇傻了。羊蠍子顧不上他,老兵油子自已瞧見龜縮於掩體中的日軍都已躥上表面陣地,載歌載舞好不熱鬧。他在這其中尋找着軍官的身影,軍官是冷槍手首要的射殺目標。
日軍陣地上,有人搬來成箱成箱的清酒,軍官們拿着酒瓶給每個士兵的飯盒裡倒酒,並大喊:“皇國武運長久!神勇的帝國軍不日將征服整個太平洋!我們諸位也將在美國的西海岸登陸,舊金山、洛杉磯、西雅圖,廣袤的資源豐富的美國西部原野,將插滿帝國的旗幟!諸君,盡情地爲帝國的偉大勝利歡呼吧!”
還有的士兵沒有反應過來,懵懂着看往日嚴厲苛刻喜歡虐待士兵的軍官已因過於興奮而進入癲狂狀態。直到懵懂的士兵被同樣癲狂的軍曹拍醒:“笨蛋!你剛纔難道沒聽見廣播嗎?帝國對美國開戰了!南雲的艦隊摧毀了珍珠港!美國人的太平洋艦隊全軍覆沒了!太平洋上,再沒有帝國軍的對手了!這是帝國偉大的勝利呀!”
這下連懵懂的士兵也加入到歡樂的海洋中。
羊蠍子:“書蟲子,你娃有文化,知道那幫鬼子嚷嚷啥呢?”
見書蟲子沒反應,明白此時日軍中不會有人注意到這片草稞子,於是羊蠍子憋足了勁兒狠踹了一腳書蟲子。書蟲子吃痛,一片空白的世界倒也重新變得清晰。書蟲子揉揉額頭,這才懵懂地看向羊蠍子,他的懵懂中依然摻雜着對日軍的恐懼。
羊蠍子:“你老叔剛纔問你,你有文化,知道那幫鬼子嚷嚷啥呢嗎?”
書蟲子再仔細聽聽,說:“好像在唱他們的軍歌,我再聽聽?年輕熱血預科練,七顆鈕釦櫻和錨。今日飛翔伴彩霞,夢幻希望衝雲霄。燃起活力預科練,腕是錨鐵心火焰……”
羊蠍子不耐煩:“這是啥玩意嘛,一點不合轍押韻!狗屁不通!”
書蟲子變色道:“這是日本鬼子的軍歌《若鷲之歌》!是海軍的!用的鬼子話當然合轍押韻,翻譯成咱們的話就咋說咋彆扭啦。”
羊蠍子不解,也就忘了繼續瞄準陣地上的日軍軍官,將心裡的另一問題說了出來:“海軍的歌他陸軍老土鱉跟着湊啥熱鬧啊?”
書蟲子更不解,他剛纔嚇傻了也就無法注意到剛纔日軍喊出的那麼明顯的話,他道:“是呀,鬼子這算鬧得哪一齣?”
羊蠍子:“哎呀,別管鬼子鬧哪一齣啦,現在幹活然後回去喝米湯啦,回晚了就鄧二奎那瓜娃子一點兒不會給你剩的。”
書蟲子還是那麼呆:“你哪能這麼說副連座啊?”
羊蠍子顯然不打算再耽擱,管他是急着殺鬼子還是急着回去喝米湯,他現在十足像個排長,書蟲子卻成了下屬。羊蠍子分派:“我來照顧那個沒戴鋼盔但挎刀的留小鬍子的鬼子,你就照顧那個沒離開機槍位的大個子鬼子。我算計過了,這倆鬼子一個是官兒,一個離機槍位最近,都很關鍵,關乎咱撤退時威脅大小的問題。其他鬼子的槍都背在後頭了,光把槍口調正找咱倆就得一會兒,他們又迎着太陽。等咱爺倆撤到後頭的墳圈子裡,再招呼第二排槍。等開完第一槍,你先撤,撤到墳圈子裡再掩護我撤退。別在同一地
點連續放槍,你得學會在保命的前提下消滅敵人。”
書蟲子點點頭,又猛醒:“你大爺的我纔是排長!”但他見羊蠍子已拉動槍栓上彈,便不再廢話,也拉動槍栓子彈上膛。
日軍陣地上,狂歡仍在繼續。陣地上留鬍子的最高指揮官宮崎大尉接連爲屬下士兵斟滿酒,一邊喝酒一邊和士兵們一起高唱軍歌,伴着軍歌節奏跳着難看的日本舞蹈。興奮之中的所有人,包括第六感十分靈敏的老兵們,都沒覺察到兩個黑洞洞的槍口馬上就要噴吐出灼熱的彈丸。
羊蠍子先扣動的扳機,高速旋轉的彈丸直飛而去,士兵們基本沒聽見那一聲槍響,或者說聽見了也沒太在意。附近幾個陣地也有日本士兵慶祝,宮崎中隊的紀律還算可以,沒有對天鳴槍,因爲知道補給不是很富裕,可另幾個陣地上的日軍沒那麼仔細,正往天上打着他們所能找見的所有子彈。
羊蠍子打出的那顆子彈在空中爆速飛行,在宮崎大尉的額頭上開了個洞。宮崎大尉吭都沒吭一聲,直挺挺往地上一趟。巧的是當時宮崎麾下的官兵還在喝酒狂歡,一時間竟沒人發現大尉已經死翹!
書蟲子比羊蠍子晚了一秒鐘開槍,這位教導隊出身的學生官兒,射擊就很沒有水準了,他自以爲三點一線、萬無一失。結果,抖得厲害的他,射出的彈丸擦着日軍大個子機槍手的髒臉飛過,擊在下一道塹壕外壁上濺起一片塵土。
宮崎大尉中彈身亡,士兵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可是中正步槍的子彈打在塹壕外壁濺起一大片塵土,外帶感知到子彈飛行的大個子機槍手的鬼叫,陣地上一個中隊的日軍全部從狂歡中清醒過來。副隊長三木在狼奔豕突迴歸站位的士兵中間尋找着宮崎大尉,按說這時該有宮崎大尉的指揮命令,可是沒有。三木看到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命嗚呼的宮崎是在一分鐘之後,那時他已知道陣地前有支那兵的冷槍手,不用別人提醒,中隊裡又有兩名機槍手中彈,一死一重傷,再笨的人也該明白咋回事了。
書蟲子正往墳圈子那邊撤,日軍各種口徑的武器貼着腦瓜皮亂飛,得虧日軍迎着太陽致使視力受限,要不然還真不好辦。羊蠍子在原地開了第三槍,再看書蟲子時竟然才往後挪動不到五米,羊蠍子急了,吼道:“書蟲子我日你娘誒!鬼子讓太陽晃着眼睛嘞!你怕個毛逑!快點挪窩能死嘞?”
羊蠍子原地開三槍已屬於冒極大風險了,哪怕日軍被太陽晃着眼睛,僅憑羊蠍子射出子彈的彈道也能分析出羊蠍子的大體位置,到時候輕重機槍和擲彈筒一起招呼,羊蠍子一把骨頭就全碎了。
羊蠍子吼着,就已有機槍子彈在他前頭整排整排的爆開。羊蠍子開始往後跑,雖然日軍的子彈很密,但他仍提槍起身快跑。書蟲子在教導隊學過,羊蠍子當時的動作,叫做提槍低姿快速換位,運動路線爲“之”字形,該種運動路線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被敵人的子彈咬到。
書蟲子再次看向日軍陣地,一挺九二重機正在更換保彈板。這工夫打向羊蠍子的子彈明顯更多,他又想到他初陣第一槍就打飄了,實在很對不起他領子上的一槓倆豆。於是他停止退卻,重新據槍瞄向幾乎換好保彈板的九二重機。
正要繼續掃射的機槍射手仰面栽倒,脖子上噴涌出的鮮血濺了副射手一臉。副射手正震驚着,自己太陽穴上也捱了一下。
羊蠍子已跳到一座孤墳後頭,扯着脖子吼:“你娃趕緊過來!”他聽見了手炮彈的驚聲呼嘯。
書蟲子藏身的草稞子周圍,轟隆隆幾聲巨響,熱空氣遭遇冷空氣形成恐怖的風暴。書蟲子的身影掩蓋於風暴之中,羊蠍子大驚,狂吼:“蟲子啊!書蟲子!唉……這娃白瞎了!”
可是還未徹底消失的風暴中衝出了一個黃綠色身影
。在橫飛的槍子兒中這身影快步飛奔着,在幾次險些中彈之後,身影跌撞到羊蠍子旁邊一座墳包後面。
風暴消失了,再看向那片日軍陣地,正有二十幾個日軍跳出來衝向中國兵藏身所在。
書蟲子:“我幹了倆!這下鬼子毛了,趕緊撤吧!”
羊蠍子比他反應快,已開始跑路,還是剛纔那套提槍低姿快跑,這次他的目的地是更靠後一點的乾枯河網。書蟲子也不廢話了,心中暗罵一句“王八日的”,也提槍往後面瘋跑。
日軍的視線還沒咋適應充足的陽光,雖是看清了往後面瘋跑的中國兵,可射擊精準度實在不敢恭維。而他們的散兵線壓出,限制了己方輕重火力的發揮,大喜之後的數人傷亡讓他們抓狂,判斷力也下降了。三木眼見已抓不住中國兵,又害怕那兩個正狂命奔逃的中國兵是釣兔子的誘餌——日軍實在吃了太多這種誘餌的虧,於是吹哨子召回了跑出去的散兵線。
幾分鐘之內,這個剛纔還處於極度興奮中的日本陸軍中隊,失去了中隊長,四個士兵三死一重傷,重傷的那位眼看着也是進氣少出氣多。
這就叫樂極生悲。
三木要通了上級的電話,很快指示下達了。三木放下電話,看着求戰慾望強烈的部下,最終卻只有一句話:“火化遺體,原地固守。”
用於遺體火化的大火在早就挖好的火化坑中燃起一丈多高,四具屍體被先後拋入火坑。那個還活着的士兵已喪失語言能力,眼中充斥着絕望和恐懼。三木揮揮手,這名還沒死的、興許有專業醫生搶救即可康復的士兵,被兩名同僚擡起來忽悠了兩下子,然後像破樹葉般落向大火。
羊蠍子和書蟲子這兩位,來時藏着掖着,走時則把後脊樑骨和屁股全暴露給了日軍。倆人狂奔着,直到體質虛弱的他們實在跑不動了,書蟲子伏在地上乾嘔,空空如也的肚子裡能有啥?末了只有一些黏稠的液體,吐無可吐,卻還是乾嘔。
羊蠍子看着不對,挪過去幫着檢查,他是真擔心這學生娃受了什麼傷,怕只怕生瓜蛋子就算難受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到最後再給耽誤了。所以羊蠍子不在乎書蟲子幾乎吐到他衣服上的黏稠液體,翻來覆去的摸索書蟲子的全身。書蟲子煩了,一把打開羊蠍子的髒手,罵道:“你媽個斷背!滾!”
羊蠍子已不像兩人剛認識時那麼鳥,這時不怒反笑,道:“你娃還真是,那句話咋說嘞?人不可啥來着?”
書蟲子不屑道:“個老土鱉!人不可貌相!”他在擊斃日軍併成功逃生後想到原來殺人竟如此簡單,所以徹底擺脫了對日軍的恐懼,人也再次變得開朗。
羊蠍子往地上一趟,閉上眼說:“嗯,人不可貌相。你娃第一槍打飄了,可後兩槍是真你媽準啊!”
他這一說,書蟲子也不再不屑,他在羊蠍子身邊趴下,拍着羊蠍子的肩膀說:“你個老土鱉也不賴呀,人都說你有一張嘴只會吹,結果我第一次跟你出來,就親眼見你先乾死一個鬼子官兒,又幹死倆鬼子兵。”
羊蠍子搖搖頭,說:“你娃還真是個雛兒啊,真不知打仗是個啥逑樣兒。你要知道了,就能明白人說的話其實沒錯。”
書蟲子也翻身躺下,問:“老土鱉,這話咋講?”
羊蠍子卻只是閉目養神,書蟲子也不急着他答話。過了有五分鐘,羊蠍子忽然瞪開眼睛,說:“哎呀,趕緊走趕緊走!眼瞅着晌午啦,鄧二奎那個王八綠逑逑的別真把咱倆的米湯一鍋端了!”
書蟲子站起來拎着槍緊追快步跑往己方陣地的羊蠍子,依然保持着讀書人特有的執着:“老土鱉你倒是回答我剛纔的問題呀!”
羊蠍子頭也不回地講:“真到了大陣仗的時候你娃自然能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