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軍戰士衝到森田弘毅扭曲的屍體旁,一名戴藍帽子的內務部軍官問唐龍凱:“他是日本人?他拒絕投降嗎?”
唐龍凱看了看先前被森田弘毅扔出車外的南部手槍,揶揄道:“少校同志,他拒絕投降,還打算用手槍給我開瓢。”
其實內務部軍官才懶得知道唐龍凱和森田弘毅之間剛纔發生了什麼事。他拾起森田弘毅的南部手槍說:“日本鬼子的手槍,跟德國鬼子的手槍很像,性能卻差遠了。好歹留個紀念吧。”他又瞄上了森田弘毅的大皮箱,打開一看全是金銀財寶。內務部軍官眼冒綠光,伸手就想往兜裡順一兩個寶物。冷不防唐龍凱的手伸了過來一把拽住內務部軍官。
飛揚跋扈慣了的內務部軍官對唐龍凱橫眉立目,唐龍凱毫不畏懼,說:“少校同志,這些都是中國人民的血汗財產,戰爭結束了,該物歸原主纔是。”
內務部軍官甩開唐龍凱的手,道:“這是蘇維埃紅軍的戰鬥所得!應該歸黨和軍隊所有!”
唐龍凱聽不懂俄語卻能明白意思,他毫不示弱:“我們與日本法西斯匪徒作戰十四年,不在乎爲保衛我們的財產再打一場戰爭!”
一陣馬達轟鳴,一輛日本屁驢子上由宋子豪駕駛載着劉皮實、招風耳、天眼、狐狸、黃皮子一路飆來。嚴重超載的挎鬥摩托飛奔時險象環生,好在沒出事。宋子豪還沒將車挺穩,戰士們已跳了下來。他們早看清了此地的狀況,下車後呼啦啦散開將蘇軍圍了個嚴實。此時蘇軍比中國兵多,可這幾個中國兵都不是省油的燈,這麼多年仗打下來,冷不防沒仗可打了,他們倒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正犯愁咋把一肚子沒泄完的火找個口全泄出去呢!虧了毛子兵不長眼!中國人好不容易奪回來的財產你們又想來搶?問問老子們的槍答不答應!
內務部軍官心裡沒底了,別看他這邊人多,但全是內務部隊的,真跟久經沙場的中國軍人動起手來他們未必佔便宜,兩敗俱傷的事兒不能幹,尤其還是友軍之間。內務部軍官定了定神,說:“老話講,物歸原主。不要起內訌,我們走就是了。”
被中國軍人的氣場震懾住的蘇軍收起槍列隊帶回。中國軍人也收起槍圍攏到森田弘毅的屍體旁。
宋子豪盯着森田弘毅的屍體說:“龍凱,你給咱家報仇了。”
唐龍凱:“嗯,也給鳳縣的鄉親們報仇了。”說完,他獨自走到江邊,他的步履很踉蹌。
在江邊,唐龍凱跪下來,將挎包裡收藏的日軍領章全部倒在江灘上。他仔細地數着,總共六十六對。1940年以來,在戰場上只要條件許可,他總會撕下被他擊斃的日軍的領章。他小心翼翼地隨身攜帶這些日軍的領章,幾年過去了,領章越來越多,他攜帶起來都不太方便了。可他就是隨身帶着它們,像是攜帶無論如何不能丟失的準備在某一時刻獻給神明的祭品。那份虔誠或偏執,讓他的戰友們無法理解。有的戰友開玩笑說,唐隊想做收藏家,對“戰利品”比對唐嫂還親!
那時,唐龍凱只會微微一笑,不做絲毫解釋。他心裡明白,這些領章是他答應還給牛蘭花的債,也是他準備的獨特聘禮。有朝一日,我們的大軍席捲過淪陷區,將侵略者悉數趕下大海,光復之日到來,他會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歡樂人羣中,把這些領章獻給牛蘭花。他會說:“媳婦,債還了,讓我娶你!”
只是如今,還債也好,聘禮也好,給不出去了。唐龍凱的眼睛發澀,他數好了領章,將領章悉數燒掉。他喃喃道
:“媳婦,這是燒給你的,我答應再殺六十個鬼子。不是還債,是聘禮。可是……你沒活着看見這些啊……”
唐龍凱真的哭了出來,他的眼淚滴落在鳳縣的江灘上。
宋子豪默默地站在唐龍凱身後,同樣流下兩行熱淚。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他們失去的太多太多。浴血拼殺十四年,多少好男兒血灑疆場。勝利來得太慘痛了。
唐龍凱站了起來,溫暖的風幫他拭乾了滿面的淚水。他轉身看向他的戰友夥伴,說:“戰爭結束了,還活着的人,我們都好好過日子吧。”
幾個喜悅又悲痛的人結伴回城。
鳳縣制高點上鮮紅的鐮刀錘頭旗幟取代了旭日旗,蘇軍在歡慶勝利,坦克縱隊和步兵縱隊源源不斷穿城而過去往江上的浮橋。日本天皇宣佈投降了,可一些死硬的軍國主義分子仍打算戰鬥到死,蘇軍的“八月風暴行動”遠沒有結束。大量蘇軍馬不停蹄地南下。622團也要開拔了,二道溝支隊和柳縣游擊隊剩餘的人馬則奉88旅的命令留守鳳縣。
幫助抗聯光復家鄉的異國戰友即將遠行,中國隊員和622團官兵的心裡都很不是滋味。這一別,再想見面就難了。中國和蘇聯都有着廣闊的領土,都被法西斯分子發動的戰爭搞得滿目瘡痍,和平建設時期即將到來,大家有忙不完的事情。
阿列克謝、大熊、大猩猩、謝爾蓋、伊萬,所有622團的幹部戰士,鳳縣永遠的朋友!
宋子豪對異國戰友們說:“一定再回鳳縣,我們備好酒肉,再相聚時咱們這些兄弟一醉方休!”
阿列克謝說:“中國同志們,有緣會再見面的,等一切好起來之後,歡迎你們到頓河草原做客!”
大熊:“還有,高加索山區歡迎你們!”
大猩猩:“列寧格勒歡迎你們!”
謝爾蓋:“莫斯科歡迎你們!”
伊萬:“明斯克歡迎你們!”
阿列克謝對崔俊熙說:“崔,協助好咱們的中國兄弟。”
崔俊熙:“放心吧,團長同志。”
622團的隊伍穿過鳳縣城區時,廢墟中的中國百姓們自發地歡送這些異國軍人。全城的中國軍民一直將622團送到松花江邊。直到622團的隊伍消失在江對岸,中國軍民仍沒有散去。
劉皮實由衷地說:“老天保佑他們長命百歲,他們都是好人。”
宋子豪:“這些毛子兄弟,痞子兄弟,我愛他們。”
唐龍凱:“好人一生平安。咱們回去吧,後續的蘇軍已經進城,咱們跟他們一起肅清殘敵,完事還得幫鄉親們拾掇破敗的家。仗打完了,該好好過日子了。”
回城的路上,宋子豪突然說:“冷不丁的不用打仗,不用應對鬼子的‘討伐’,光明正大走在路上,還真不習慣呢。”
難得唐龍凱露出一臉開懷的笑容,他說:“小舅舅,你這是打仗打上癮了。咱們回家先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再醒來應該就適應了。”
宋子豪忽然僵在原地,唐龍凱和戰士們也都定住了。他們看見了佝僂着身子的韓世達。韓世達對他們說:“兔崽子們,仗打完了,回家喝酒去吧。”
宋子豪囁嚅了半天才張嘴說話:“韓叔,您老……咋不好好歇歇?出城幹啥?”
所有人都強忍着悲痛,迴避着韓世達的目光。韓世達挨個看這些滿身征塵的戰士,許久才說:“咱們打贏了,鳳縣又是中國人的了。小宋,小唐,宋學武和唐金
華可以含笑九泉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回家喝酒去吧,得勝酒,喝個夠,不醉不歸!”
神經稍微脆弱一點的劉皮實忍不住又流眼淚了,招風耳趕緊暗自踢了他一腳。劉皮實的眼淚剎不住,費了牛勁堆出一臉笑容,那樣子說不出的怪異。韓世達看在眼裡,明白在心裡。他啞着嗓子說:“我那閨女,野啊!她咋就忍心……”
劉皮實繃不住了,招風耳也繃不住了,所有人都繃不住了。劉皮實一下子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立時哭聲蔓延開來。宋子豪抹了把眼淚,看見韓世達衰老的身軀晃了幾晃,老蔡趕忙扶住韓世達,關切地說:“老爺,保重身體啊。”
宋子豪和唐龍凱也走過去扶住韓世達,宋子豪哭着說:“韓叔,你狠狠打我吧!我沒救出你閨女!”
韓世達的手撫在宋子豪的頭上,顫着聲說:“小宋,天殺的鬼子害了我閨女,我的心頭肉沒了。……可這不怪你啊!你們這些青年才俊殺鬼子,殺了這麼多年,你們一定累了。咱們爺們兒,一起痛痛快快哭一場,爲那麼多死難的鄉親和戰死的兒郎,哭一場!不丟人……”
打贏了戰爭,緊接着哭了兩場,這就是淚水摻雜着歡歌,勝利挾裹着慘痛。也許那句話真的沒說錯,戰爭中沒有贏家。
唐龍凱一行將韓世達送回破敗的韓府。
破敗的會客廳裡,歐式長條方桌上擺滿了韓府蒐羅家底後準備出的飯菜,不算佳餚,但烹飪的精心。此前的多少年,凶神惡煞的日軍還在,韓府的人和抗聯戰士都曾無數次設想,待到光復之日大家歡慶勝利的酒宴將是何等的熱鬧。那麼多戰友,那麼多熱心支援抗戰的父老鄉親,大家歡聚一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醉不歸。
光復之日真的到來了,在韓府喝得勝酒的卻只有這麼幾個,韓世達這張闊氣的歐式長條方桌,席位生生的坐不滿!
豪爽厚道的老鈕,武藝高強的關家兄弟,打仗特生猛不打仗純是個混不吝的羅真金,熱情開朗的韓淑珍,憤青又有些懦弱的王義成,文藝長官端木彧和張巖,傾國傾城的牛蘭花,馬三和金鳳仙,還有……那許許多多犧牲在白山黑水間的戰友。太多太多,數不過來了,也不想去數了……
末了,宋子豪強忍悲痛,舉起酒碗說:“韓叔和列位長輩,抗聯的列位弟兄,這第一碗酒,我建議讓我們敬十四年來爲國戰死的英靈!”
“譁”的一聲,衆人將酒灑在地面上。
重新將酒碗斟滿,宋子豪又說:“諸位,咱們勝利了。這場戰爭的勝利來得不易,半個中國成爲戰場,從白山黑水到萬里長城,從皇城根到燕趙齊魯,從錦繡江南到兩廣、兩湖,從黃河到長江,再到西南滇緬的巍巍高山、莽莽叢林,華夏兒郎和億萬父老,與入侵的鬼子做了十四年的決死戰鬥!現在,咱們勝利了!這是得勝酒!咱們盼了十四年的得勝酒!韓叔窖藏的好酒!列位抗聯弟兄!我提議今天的得勝酒我們敬給韓叔等韓府長輩,感謝他們多年來對我抗聯的支援!對抗戰救國大業的無私奉獻!”
“敬韓叔和列位長輩!”倖存的將士們齊聲吼完,把酒一飲而盡。
之後,韓世達也向倖存不多的抗聯戰士敬了酒。
辛辣的烈酒刺激着將士的腸胃,酒精麻醉了大腦和心臟。酒桌上的氣氛總算不再壓抑。那天他們都喝醉了。抗戰十四年,戰場上的人不敢醉得那麼厲害,無法醉得那麼舒心。
光復之日,他們真的醉了。醉得厲害,醉得舒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