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難的日子艱辛異常,不管你之前是富家子弟還是普通百姓,如今沒有了家沒有了根,在這漫漫逃亡路上,連口吃的都難找,怎能不艱辛?
宋美玉記得副官跟她說,要她往齊齊哈爾的方向走,那裡應該還有東北軍的隊伍。可是,僅靠兩條腿走,吃不飽穿不暖,得走多久才能到?
來自北方的寒流已經到了,雨中開始夾雜雪花,最後雨徹底變成了雪。逃亡的民衆中,每天都有人因凍餓、疾病死去。
唐龍凱,一個13歲的少年,哪裡見識過這樣的殘酷?他自幼長在宋府,雖有寄人籬下之感,可姥爺待他不薄,他在學校同學眼裡與富家子無異,生活上更是養尊處優。現如今,他只有三個感覺——累,餓,怕。
宋美玉不斷鼓勵兒子:“這就是打仗,媽媽小時候常過這種日子,不要怕,堅持住,到了齊齊哈爾就好啦。”
可不管媽媽如何說,唐龍凱的恐懼、飢餓、勞累不曾減去一分,反倒越發強烈。當這支逃難隊伍死的人越來越多,活人也越走越散時,唐龍凱終於忍不住了,一天夜裡睡覺前,他問媽媽:“媽,三姥姥和小舅舅,還有傑叔,爲啥還沒追上咱們?姥爺呢?爹呢?”他頓了頓,又說:“義成,淑珍姐,都沒跑出來吧?”
宋美玉強顏歡笑,哄兒子親人朋友可能有什麼事耽擱了,但會很快追上咱們。宋美玉將兒子緊緊摟在懷裡,輕輕拍着兒子的背,哼着歌謠,兒子漸漸睡去了。她卻無法安睡,她早年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她並不抱什麼幻想。當年,參與軍閥混戰的宋學武慘遭兵敗,帶着一干親兵拼了老命才從大本營裡救出了宋美玉,但是宋美玉的娘和三個姊妹卻在亂兵中不知所終。此後好多個日日夜夜,宋美玉都在等待中度過,她不願也不敢相信她娘和姊妹不在人世了。等了太久,幻想也就破滅了。所以,她不再相信幻想。
也因此她比兒子更加恐懼,恐懼中還要夾雜絕望。當年她依偎在爹的懷裡問娘和姊妹咋還沒追上來,爹就哄她說娘很快會追來,可能是有什麼事耽誤了。多年以後,東北的茫茫雪原之中,有過類似經歷的宋美玉流下兩滴眼淚,好在兒子已經睡熟了,沒看見媽媽這樣。宋美玉抹去淚水,摟着兒子睡去。
同樣的冷夜,鳳縣漆黑一片猶如鬼域。佔據縣城的日軍森田聯隊早發出安民告示,命令縣城各階層各行業恢復正常生活,連學校也要繼續開課。但是,鳳縣再不是以往的鳳縣。這一場攻擊,日軍的傷亡確實減小了許多,但鳳縣的損失還是那麼大。打過仗的鳳縣,幾乎家家戴孝,一片哀聲。
不過,森田弘毅並不在意這些,支那人的性命在他眼裡本來就比螻蟻還賤。他忙不迭的向上級彙報戰果,像開拓團之類的移民組織可以順利進入了,支那人在此地的抵抗被徹底清掃乾淨,眼下是給皇國子民謀福利的時候。上級給了森田弘毅一個大大的口頭嘉獎,並說近期將有幾千帝國移民開到鳳縣,叫森田聯隊做好守備警戒工作。另外,就是另一支野戰聯隊將由此開往齊齊哈爾方向參與對支那黑龍江守軍的最後一擊,森田聯隊務必做好後勤補給保障工作。
這後一條,叫森田弘毅和木村屋太郎十分不痛快。帝國搶佔滿洲的最後一戰,他們居然沒份參與!這簡直是對整個森田聯隊的無視!
不痛快歸不痛快,軍人理應服從命令。森田弘毅和木村屋太郎指揮部下做好他們該做的工作。一方面讓鳳縣儘快恢復秩序,一方面派出人手在松花江上架設浮橋。話說,即將經由此地開赴齊齊哈爾前線的聯隊說到就到。
1931年11月4日,準備通過嫩江橋進攻黑龍江省會齊齊哈爾市的僞軍張海鵬部遭遇中國軍隊阻擊,傷亡慘重。兩天後,關東軍主力第二師團投入作戰。愛國將領馬占山親赴前線指揮戰鬥,中國將士士氣高昂,面對日軍坦克、飛機、步兵的協同進攻,頂住巨大的傷亡死戰不退。陣地失而復得數次,嫩江橋始終沒有被日軍攻佔!
11月12日,日軍大本營從朝鮮調來援軍加入強攻。馬占山部終因寡不敵衆,被迫撤退。19日,日軍佔領齊齊哈爾。馬占山將軍率部撤往海倫,將海倫定爲省會,繼續抗戰。
嫩江橋抗戰歷時半個月,是九一八事變後中國軍隊對日軍第一次有力抵抗。此一戰中國軍隊雖敗,但極大提升了全國人民的抗戰熱情。中國各地人民紛紛聲援馬占山將軍,馬占山將軍的威名譽滿全國。
可惜,民衆雖有熱忱一戰,當權者卻未有抗戰到底之決心。東北愛國軍民殊死抵抗日軍侵略,然缺乏有力支援,只好孤軍奮戰。日軍兵精糧足,又是蓄謀已久,中國雖有馬占山將軍這樣的愛國將士,仍不足以抵擋日軍強大的攻勢。至1932年初,富饒的東北四省除熱河外全部淪陷
,三千萬東北父老淪爲亡國奴,開始了十四年的悲慘生活,同樣開始的,是東北優秀兒女十四年不屈不撓的抗爭!
大局暫且不表,單說還在逃亡路上掙扎的宋美玉母子。當無依無靠的他們終於在冰天雪地裡遇見一個灰衣軍人時,這個明顯因打了敗仗與主力失散的灰衣兵告訴了這對母子一個十分不好的消息——嫩江橋抗戰失敗,齊齊哈爾和海倫先後淪陷。
聽到這個消息,宋美玉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她一個弱女子,這些天苦苦掙扎,堅持着不倒下,就是盼着她和兒子早一天找到馬占山將軍的部隊,這樣他們母子就有了依靠。然而,眼下他們只遇見了一個敗兵,還有敗兵帶給他們的壞消息。
馬占山一敗,恐怕東北境內再無可與日軍一戰的中國軍隊。現在,茫茫雪原之中,到處都有日軍,怎麼辦?
那個敗兵掏出酒壺擰開蓋子想喝一口取取暖,見宋美玉和唐龍凱凍得夠嗆,便將酒壺遞過去,說:“喝一口吧,暖暖身子,這可是62度的草原白,俗稱悶倒驢,俺瑪託人捎給俺的,喝一口老暖身子啦。”
宋美玉木然地搖頭,唐龍凱木然地依偎在母親懷裡。
那敗兵便自己灌了一大口烈酒,喝完後又看向這對又狼狽又憂傷的母子,說:“眼下到處都有鬼子,這仗打的,真他奶奶的憋氣!吹上天的四十萬大軍,還真跟泥捏的差不多!”他打了個酒嗝,說:“罷了罷了,俺可得先走,身上穿着這套灰皮呢,被鬼子看到可不得了,俺老鈕還想留着命呢!”
自稱老鈕的敗兵要走,宋美玉忽然喊住了他,敗兵老鈕問:“有事?”
宋美玉說:“大兄弟,你看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孩子他爹和姥爺都是爲了打鬼子而死。看在這個份兒上,帶着我們娘倆走吧,帶到沒有鬼子的地方就成!大兄弟,拜託!”
敗兵老鈕看着已被飢餓寒冷折磨得快不行了的這對母子,如果把他們扔下自己走,要是他命大最終能活下來,那麼久而久之或許會忘記此生中有那麼一天遇見過一對可憐的無依無靠的母子。可是這對母子,身邊沒有一個男人,就算沒遇上日軍,也很可能凍死在茫茫雪原中,天上飛的禿鷲,地上跑的狗熊、餓狼,會把他們啃得精光。
這是兩個逃亡路上的累贅,可也是兩條人命!敗兵老鈕最近這陣子看到太多的活人只那麼一下子就沒了性命。說到底,人命很脆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敗兵老鈕是不是想活命?想活命的話,多做好事感動佛祖吧,在這亂世人命如草芥,再沒有佛祖保佑,還怎麼活?
想到這裡,敗兵老鈕點頭答應了宋美玉的請求。他脫下罩在棉衣外面的羊皮襖給身子骨孱弱的唐龍凱裹上,又從懷裡掏出最後半個貼餅子掰成兩塊遞給宋美玉和唐龍凱,說:“你們先對付着吃一口吧。”
宋美玉和唐龍凱吃了貼餅子,敗兵老鈕背起唐龍凱,對宋美玉說:“大嫂子,跟俺走!”
一個敗兵,一個寡婦,帶着寡婦身子骨孱弱的兒子,踏上了去往黑龍江中蒙邊境黑匣子山的路。黑匣子山,顧名思義,大白天也黑的跟鐵匣子裡一樣,山高林密路險,十分閉塞。那邊應該暫時沒有日軍。並且,敗兵老鈕的家在那裡,敗兵老鈕本人是那裡滿族邊兵的後代,因爲家裡太窮,他又天生飯量大,爲了不餓死才投軍吃軍糧。眼下,仗也敗了,部隊也散了,那還等啥?回家!保住命最要緊。
1932年的春節,是唐龍凱記憶中過的最悽慘的一次。沒有了香噴噴的餃子,沒有了長袍馬褂打扮的喜慶的姥爺,沒有了壓歲錢。有的,只是敗兵老鈕費了牛勁才套來的一隻懷了崽子的野兔。敗兵老鈕生的虎背熊腰,但眯眯眼、厚嘴脣的面相似乎又是個厚道人。如今,厚道救不了敗兵老鈕、寡婦和寡婦兒子的命。敗兵老鈕說:“俺瑪說啊,懷了崽子的野物不能殺,可如今不殺這野物咱就得餓死。”
話音未落,他手起刀落,野兔子帶着懷裡的崽子一起輪迴了。老鈕唸叨着“阿彌陀佛”,給兔子剝皮、開膛。唐龍凱扭過頭不忍再看,敗兵老鈕拽出了已成型的野兔胎兒,看了眼唐龍凱,說:“在這山裡頭,你想活命的話就得手黑,要不然你不忍心下刀子,打到獵物也是白費。小兄弟,瞅瞅這小兔子?”
唐龍凱腦袋別向一邊,狠命的搖頭。敗兵老鈕嘿嘿一笑,說:“等你跟着俺老鈕回了黑匣子山就啥都會啦。黑匣子山俺老鈕出生的那個村子沒幾畝田,不找點兒別的活計鐵定餓死。打獵有肉吃,那就打獵。你打死了野物又不忍心收拾,你不還是餓肚子?”
出去拾柴的宋美玉回來了,將一捆還算乾燥的松樹枝堆放在一起。敗兵老鈕把這些乾燥的松樹枝一點一點的填入篝火中。慢慢的篝火又旺了起來。敗
兵老鈕用刀把兔子肉一片片割下來,穿在木棍上放到火上烤。不多時,可以聞到熟肉的味道了,但基本沒有佐料。老鈕就說:“虧得這懷了崽子的母兔子夠胖,油水多,沒有佐料也能湊合着吃。”
望着肉快熟了,老鈕變得笑眯眯的,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個打了敗仗的敗兵,也忘記了自己正在逃亡。他打開了話匣子:“俺小時候,俺瑪帶俺出去打獵,俺打到的第一個獵物就是這樣的野兔子。家裡窮,打記事起都不知肉長的啥樣,那晚上俺跟俺瑪在山裡燃了篝火烤兔子肉吃,俺這輩子第一次吃上了肉。也是這樣,沒有佐料啥的,可感覺真香!後來長大了,先是給屯長家養豬,豬長大了殺吃肉了,俺也分了一杯羹,拿回家孝順生病的訥了,自己一塊沒吃到。當兵後才嚐到了豬肉,挺香的,可俺咋也忘不了這輩子吃進肚的第一塊肉,那滋味好像纔是最美的。”
眼見兔肉烤的冒油了,老鈕將冒油的那塊遞給唐龍凱,說:“小兄弟,你嚐嚐吧。”
唐龍凱接了,咬了一口,怎麼看怎麼像是嚼蠟。沒放佐料的烤肉,唐龍凱這是第一次吃,他可不像老鈕那樣都多大了才嚐到燉豬肉。老鈕搖搖頭,說:“富貴人家的娃娃,呵呵。”
他又把烤好的另一串遞給宋美玉,宋美玉吃了一口,說:“真香!”
她不是想給老鈕面子才這麼說的,她是真覺得這種烤肉香。她不像她兒子,生在蜜罐子裡,她小時候也吃過苦受過罪,這跟她老子的職業有關。
老鈕獲得了肯定,笑的更加燦爛,他自己那串也差不多了,他把肉送到嘴前咬了一大口,有滋有味的嚼了起來。他再次拿出酒壺擰開蓋子遞給宋美玉,說:“大嫂子,過年了,喝一口吧。”
宋美玉這次接了,仰脖子連着灌了兩大口,老鈕看得呆了。貌似這娘們兒的酒量……有點大。宋美玉笑了笑,對唐龍凱說:“兒子,你年齡小,媽本不該給你酒喝,可天氣這麼冷,酒可以驅寒,加上今天過年,喝一口吧。”
唐龍凱這輩子第一次喝酒,是還未成年時老孃慣着他喝的。他喝了一口62度的草原白,直感覺嗓子被燙熟了,搞得他呲牙咧嘴的,眼淚都流了出來。老鈕看着好玩兒,哈哈哈的笑起來。氣氛總算活躍了。
山裡的年夜,沒有鞭炮聲,只有狼嚎聲。唐龍凱喝了酒一樣害怕,像往常那樣依偎在媽媽懷裡睡去。老鈕抱着槍站崗,嘴裡叼着大卷煙一口一口的吸,見篝火不那麼旺了就往裡填幾根幹樹枝。羊皮襖已裹在唐龍凱身上,老鈕的一身棉軍衣並不能很好的擋住東北山裡的風寒。老鈕冷得夠嗆,便又朝篝火那邊湊了湊,火苗幾乎燒到他的胡茬子,可他躲都沒躲,真的冷壞了。
宋美玉忽然醒了,睜開眼見老鈕凍得哆哆嗦嗦,又見懷裡的兒子裹着老鈕的羊皮襖,心裡過意不去,便低聲喚了一聲:“大兄弟?”
老鈕回過神來,應答:“大嫂子,咋醒啦?冷?”
宋美玉搖搖頭,問:“你冷不冷?要不你過來跟我們擠一擠。”
老鈕雖然自稱老鈕,那年實際未滿二十五歲,根本不老。宋美玉這麼一說,老鈕禁不住臉紅了。對方畢竟是個四十歲不到的女人,所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咋想都不是那麼回事。老鈕沒讀過書,在粗野的丘八羣裡混過兩三年,卻也不是不規不矩的人,只是頭腦簡單了些,想啥是啥,認爲男女授受不親,那就除非是自己老孃或媳婦,否則就不能跟哪個女人隨便擠在一起,即便爲了取暖。老鈕只好說:“沒事,大嫂子,你跟你兒子別凍着就行,俺一個丘八,粗人,不怕這種冷的。俺離着火苗近一些就能湊合。”
宋美玉說:“大兄弟,我真得好好謝謝你,可身上實在沒有值錢的物件了,等安頓下來,我給你做牛做馬。”之前逃難的時候,她把隨身帶着的金銀細軟全都換了糧食,大部分給了兒子,戰爭年代人命賤,可吃的東西不賤,她那些金銀細軟全變賣了,管了兒子幾天飽飯,最後還是得捱餓。
老鈕搖搖頭,說:“大嫂子,俺不圖這些,俺就是瞅你娘倆可憐。打仗以後,俺見過太多悲慘的事情啦,俺一個丘八沒大本事,救不了太多人。不過是帶着你們娘倆一起走,舉手之勞而已。俺小時候俺瑪跟俺說,你小時候咱家裡窮,你訥餓的都沒有奶水,虧得熱心腸的鄉親們救濟幫助,俺們才養得活你,你以後要多做善事才行。都說丘八惡,俺老鈕不一樣,殺人歸殺人,鬼子要也算人的話,那俺確實殺過人,算個惡人。可對同樣受苦受難的人,俺惡不起來。”
宋美玉說:“蒼天有眼,讓我們孤兒寡母遇上大兄弟這樣的好人,大兄弟是我們母子的大恩人,你的大恩大德我們母子永世不忘。”
老鈕不好意思地笑笑,沒再言語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