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7月末。酷熱乾燥的滿蒙邊境上，大量民工在日本監工的呵斥、鞭打下，日夜不停地進行着超負荷的土工作業。
太陽炙烤下的地表像滾燙的鐵板，沒有任何納涼權利的民工不斷因力竭而倒下。日本人不會顧及這些中國民工的死活。而中國民工自己，也喪失了作爲人的思維能力，他們進行着超負荷的工作，無法獲得足夠的糧食和飲用水，這一切於他們來說竟好像與日本監工的呵斥與鞭打一樣平常。
距離施工現場不遠的地方，一名視察的日本軍官正在聽工程師的彙報。
“遵照大尉的吩咐，我們在俄國坦克的衝擊路線上設置了三道仰度接近31的土坡，俄國坦克在翻越這些土坡時，勢必暴露底盤，那是坦克最薄弱的部分，大尉的戰防炮就能大顯神威了。在三道土坡之間，我們會敷設反坦克地雷，佈置坦克陷阱，以及防坦克樁，這都將限制俄國坦克羣的衝擊速度，大尉的士兵們可以從容地對坦克羣展開特攻。我想，以這樣的陣勢去迎戰，俄國人一定會付出很大代價。”
關東軍本多大尉滿意地點點頭，問：“施工進展如何？”
“雖然不像預期那樣快，但也不慢。”
對於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本多不由皺了皺眉頭，他說：“神尾先生，我們還是得加快施工進度，我們的德國夥伴已經退出這場戰爭，美國人、英國人，各種人，當然，也許真的會包括俄國人，會來進攻我們。這注定是一場慘烈的戰爭，我們沒有主動權，只能在防禦線施工方面趕早不趕晚。我見識過俄國人的火力和衝擊強度，那是昭和14年，那年我還是一等兵。”
神尾工程師說：“大尉請放心，我們會在一星期之內完工的！”
本多大尉有着本多大尉式的精確，他想起今天是西元1945年7月30日，他在一星期前被任命爲這支邊境守備隊的隊長；三個多月前，德國盟友的首都被俄國人攻克，曾經強大無比看起來真的會如願征服全世界的德國盟友輸掉了這場戰爭。
這直接導致，到了今天，全世界都在與日本帝國爲敵……
而本多大尉的邊境守備隊，幾乎所有官兵在幾個月前還是農民、工人、漁夫、學生，在這支倉促間組建的部隊中，原本是現役軍人的很少。基層士兵中基礎最好的，也不過是退伍多年的在鄉軍人，都有白頭髮了。當年，全部爲現役士兵組成的關東軍甲類師團精銳聯隊，都無法抵擋住俄國瘋子的進攻，現在這支守備隊，怕是都不夠給俄國人塞牙縫。俄國人，從莫斯科郊外一直打到柏林的帝國大廈。俄軍，是一支可怕的軍隊。本多，倒寧願去太平洋的島嶼上被毒蟲咬、被豔陽曬、被海水淹，被美軍的飛機、艦炮和陸戰隊暴揍。命運弄人，他被要求永久停駐“滿洲”，似乎，他真的會永久停駐在這裡了。
本多有些傷感，他看着不遠處的施工現場，從現在開始的任何時間，那片區域都可能成爲日本士兵的墳場。六年前，本多所在的聯
隊就是被俄國人的坦克海打到幾乎全軍盡歿的，本多是爲數不多的倖存者之一。本多自認是忠實勇敢的帝國軍人，他不承認自己恐懼，他只是不斷在心中祈禱，希望天照大神保佑他不要再去跟俄國人作戰了。
同樣在心中祈禱天照大神保佑的，還有原地踏步十四年之久的森田弘毅大佐。與他以前的部下本多不同，他並非在祈禱不要被推上與蘇聯軍隊作戰的第一線，而是祈禱他的守備隊不要再被“土匪”騷擾了。
多年前，他爲了能夠在戰場上“重塑戰神形象”以便再度受到上級的賞識，瞞過了警察公署的日籍警察，私自放走了幾乎陷入絕境的抗聯突擊隊。他想，他會再打幾場足夠引起上級注意的勝仗的。結果，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非但沒有如願剿滅鳳縣地區的抗聯武裝，他的守備隊反倒頻頻遭到抗聯武裝的打擊。
淪陷區的人們原以爲抗聯主力都撤到蘇聯去了，殊不知，至少在鳳縣，仍有一支抗聯隊伍在堅持。這支隊伍人數不多，卻總能讓日僞付出血的代價。鳳縣的日軍守備隊頻頻出擊對其展開“清剿”，用上了他們所能想到的所有戰術。可是，這支隊伍仍在。正如這支隊伍的首長說的那樣，只要小鬼子一天不滾蛋，他們的隊伍永遠都在。
這支隊伍沒有番號，似乎也沒有上級單位，他們只有一面彈痕累累的紅旗。見過抗聯真容的老人悄悄告訴懵懂的孩童，那面紅旗是抗聯的旗幟。
這是一支在軍內暫時沒有番號的隊伍，不過老百姓早給這支隊伍取了“番號”。這個番號，叫“紅鬍子”。
“鬍子”，這個詞在東北話裡就是“土匪”的意思。這支隊伍確實很像土匪，形象上“匪”，對日本人和漢奸更“匪”。
這支隊伍唯獨不跟老百姓“匪”，可老百姓爲啥還叫這幫人爲“鬍子”呢？
這不奇怪，老百姓讓日本人壓榨怕了，既然日本人說這幫傢伙是土匪，那老百姓只能隨着日本人，管這支隊伍叫“鬍子”。
這支隊伍在扮相上確實跟土匪差不多，說是部隊，根本沒有軍裝，屬於逮到什麼穿什麼，乍一看又絕不是善男信女，他們自己要照照鏡子，怕是也會從嘴裡蹦出“鬍子”倆字。
但爲什麼在“鬍子”前頭又加了個“紅”字呢？
也不奇怪，這是一支打紅旗的隊伍，自稱受共產黨領導，是紅軍部隊。傳說中共軍講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們也講。既然從旗幟到信仰都透着一個“紅”字，那就在“鬍子”前頭加個“紅”字吧。
紅鬍子，自1941年以來，整死的日本軍警、漢奸、朝奸、開拓團爪牙，不下三百個。
可以想見，有這麼一股“土匪”存在，森田弘毅的守備隊長是怎麼幹的？他是那麼想離開鳳縣，重回作戰部隊當軍官，率領麾下將士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然而，他無法離開。自從茶2號事件之後，他的上級對他說，鳳縣是他的終老之地。自從他放走了抗聯突擊隊，他真的逐步意識到，他的
所作所爲，屬於放虎歸山、自毀長城的行爲。
他的很多部下，如今都被委以重任。即便是他曾經的勤務兵本多，那個有些傻頭傻腦的傢伙，都被任命爲邊境守備隊的隊長了。而他，仍然在鳳縣原地踏步。十四年了，他不再年輕，早不是當年那個足智多謀、志得意滿、前途無量的年輕大佐。
森田每天都在祈禱，每天的祈禱都會落空。每天，送到他案頭的衆多文件中，都或多或少提及到他轄區內糟糕的治安狀況：補給車隊遇襲，傷亡慘重；外出巡檢電話線路的士兵遇襲，無一生還；開拓團民遇襲，遇難數人；鄉下的警察駐在所遇襲，設施全部被毀，人員全部死亡……
平心而論，森田不可謂不努力。他帶着守備隊五百官兵和縣城保安團的千餘士兵，屢屢出城“剿匪”。確實打過幾場戰鬥，交火烈度不高，也有所斬獲。然而，被百姓們稱爲“紅鬍子”的土匪，真的就像野草那樣，多大的火也燒不盡，一股春風襲來，更多的野草破土而出。
如今的森田，對於他必須出席的司令部會議的恐懼，比對蘇聯紅軍和鳳縣“紅鬍子”的恐懼更深。他認爲，刻薄的上司對他進行的人格侮辱比機械化軍隊的碾壓和“紅鬍子”的頻繁騷擾對他的傷害更大。
森田弘毅，畢竟自認爲是一名武士。武士，都是有尊嚴的，武士的尊嚴，神聖不可辱。
此時是1945年夏季一個悶熱的、天空憋着雨的傍晚，森田弘毅在處理完一天的公務後，強迫自己忘卻無邊無際的煩惱，強迫自己帶有幾分愜意躺在宋府場院中的搖椅上，像一名中國的士紳那樣，搖着蒲扇閉目養神。說真的，對傳統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森田還是很喜歡的。尤其中國士紳的傳統生活，富足安逸，追求桃園意境。比之壓力巨大的日本式生活，不知舒服多少倍。森田弘毅想，如果這場戰爭真的有打完的一天，他會考慮永久居住在中國。
可森田又有所擔心，若是他所處的中國地域是皇國的勢力範圍，鬼知道日本民族的各種特色會不會一併融入進當地的文化習慣中。森田明白，他的上司，當然也包括他，都曾經並且現在也是一樣，努力試圖消滅中國固有的文化。文化滅亡了，比肉體滅亡了更可怕，文化是民族的魂魄。中國的文化真的被日本消滅了，那麼中國就變成了日本，森田所漸漸喜歡上的中國傳統生活，還會存在嗎？
即便中國沒有被日本全部佔領，以森田的身份來看，至少森田自己相信，他不會被中國人接受。他殺了太多中國人了，他和這個民族，已經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如果中國人的文化，也是中國人的魂，還在，那麼，森田自認他真的沒有機會與中國人和平共處。
以上可證明，森田想悠久居住在中國，不是天方夜譚，但他真的永久居住在中國了，怕是也難以真正過上他想過的那種生活。
搖椅上的森田，情不自禁地開始了自傷自憐。那時的他，根本不是一名武士，簡直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