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沒有職業,沒有未來的市井之徒,無數沒有耕地沒有希望的流民百姓走進了軍營。似乎這些社會裡階層最底處的人正好配得這個職業,這個保家衛國,殺敵揚威的職業——軍人!”蘇默的話很低沉,卻異常清晰:“但這正常嗎,這公平嗎??”
“不!”蘇默徒然激揚了起來:“這個現象,是不正常的!這個待遇,是不公平的!我們的勇士,在面對侵略者的殺戮時,奮起反抗。我們的士兵,面對惡劣的情勢時,情願抱着敵人滾下城頭。我們的袍澤,在面對十倍於己的敵人面前,毫不退縮,只要手中還有武器,他們便誓死不退,爲的就是腳底下的這片國土。爲的是身後的那些同胞,那些妻兒老小,那些村莊,田園,城池和可敬可愛的百姓們!”
“我們軍人,是勇士,是爲了這個國家奉獻一切,乃至生命的人!在漢唐,這些勇士被追悼,被紀念,被歌頌,被尊重!他們的榮譽,千秋不變。他們的功績,萬載傳揚!這些死戰不退,保家衛國的軍人,纔是這個國家的脊樑!”
“但在國朝?我們的士兵可還得到了尊重?我們的犧牲,又有誰在見證?我們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同袍,又還有誰記得?”蘇默低聲發問着,不知覺間,蔣舟所在的場地已經圍滿了人。
所有人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男子,默然。蔣舟背過頭,眼裡有些溼潤。
“這個不正常,你們要怎麼面對?這個不公平,你們可否需要抗爭,可否渴望改變?你們所有人,都是在面對敵人時未曾退卻的勇士,你們所有人,都爲這片土地流過鮮血。我知道,你們的兄長,父輩。都在這一仗中有過太多的犧牲!”蘇默頓了頓,似乎想要呼出胸中那股子不平之氣:“要我說,那我就說。我不希望軍人在未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軍人們在勝利甚至失敗後,還需要面對那些不公正,不正義低下頭顱,灑下熱淚!”
徐密低頭了,蔣舟低頭了,李崇低下頭了,葉昶低頭了,葉騫低頭就連宋大壯也別過身子,忍住眼眶裡打轉的溼潤。
所有士兵忍不住閉上眼睛,聽着這位使君的話,所有人都忍不住握拳。
蘇默繼續道:“想必,很多人已經認出我來了。我是蘇默,就是我,一力推行着你們進行這難看,難懂,晦澀深奧的識字課!”
“現在,只怕大多數的士兵們依舊認爲。識字課實在是大官人閒的沒事,蛋疼了!是大官人是在太無謂了,搞出這麼一個事情來折騰大家。士兵們能拿到餉銀吃飽飯,還不是因爲能夠提起拳頭拿起刀槍去殺人?不好好學武,怎麼殺敵?反過來說,只要能夠拿幾個首級過來。比上一百天的識字課都要好得多!”蘇默笑着說,氣氛一下子就輕鬆了下來。
蘇默說得貼心,大家的確是認同。
氣氛有些了許多,蘇默便跟着笑,繼續道:“可我要說啊。不錯,有些人。有些力氣大的,有武藝的,運氣好的人。真的能成爲高級軍官,在殺戮之中存活下來。靠着軍功,一步步上去。最後成爲帝國的高級將領,甚至封侯得爵,世襲罔替。這幾輩子的富貴,那就來啦!李崇,你說是不是?”
李崇便是一名腰粗膀圓的大漢,靠着廝殺凌厲,取了十七個首級,十分悍勇。於是被蘇默從一名小旗提拔爲百戶。是蘇默所言,最典型的人。
李崇憨笑着撓撓頭,被蘇默抓住偷聽,又戳中心事,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場面爲之轟然大笑,蘇默說得喜慶,大家也都是贊同。的確,蘇默說的不是謊話。帝國而今百十位公侯伯爵,除了開國那會來的外。差不多就是這麼上去的。
每個樸素的士兵,差不多都是想着能夠以此發家。
“這的確是帝國爲武夫開了一條道路。一條能夠出人頭地的道路!”蘇默感慨着說:“但你們知道漢唐的軍人是怎麼發家的嗎?他們是封侯拜相!”
刷一下地,蘇默這話說出來,如同一個核彈落下,所有人聽了後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場面靜的讓所有人都有些心寒。
蘇默不爲所動,繼續道:“封侯你們能夠奢望到,畢竟不是沒有的事情。但拜相呢?只怕,在場人念這個念頭都不敢動吧?”
沒有人迴應,剛剛還興致昂揚的頭顱紛紛垂了下去。蘇默沒有再舉例,葉昶、葉騫、宋大壯這些平時耳濡目染聽說過典故的人都知道蘇默在說誰。
狄青。宋時唯一一位武人等位樞密使的將軍!
這位被刺配邊疆的赤佬差不多就是一個標準的草根,但就是這麼一個草根。在高富帥雲集的北宋,在歷代名臣最扎堆出現的宋仁宗時期。從一堆高富帥裡頭殺出了一條血路,他沒有自暴自棄成爲屌絲。反而領兵廝殺,平叛南疆儂智高,最終成了宋帝國西府之長,比肩東府首相的樞密使!
似乎這麼勵志的故事到此就該結束了。
但遠非如此,歷史不是童話,現實也不是青春劇。文武之爭的殘酷讓後世人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慄。
堂堂大宋樞密使,被一羣只會耍嘴皮子的文人們齊齊圍攻,滿朝皆敵的情況下,用放大鏡抓住了一個個莫須有的罪名。用數年的時間日夜不休地圍攻,最後逼迫得這位宋帝國最強草根生生憂懼而死。
狄青的死證明了文官的強大,展示了文官政治下文人們所掌握的恐怖力量。
但同樣,狄青的人讓打斷了軍人們的最後一根脊樑。
打斷了這些爲國犧牲,披荊斬棘的勇士最後一點冒着熱氣的鮮血。
從此,武夫們流動着的血液只是爲了利益。直至靖康之恥後,爲了國家民族的存亡,短暫地在南宋涌動了一點保衛家鄉的勇氣。
直至華元重新注入了一股熱血,讓這些漸冷的勇氣再次勃發,用了數十年的犧牲奠基了華帝國的新生。
隨後,歷史的洪流讓歷史漸漸被埋沒。曾經的犧牲,曾經的熱血,曾經的激情都不再被傳揚。
文官政治的重新升起讓帝國再次陷入黨政,無法得到控制和良性循環的世家讓中華的一切都朝着歧路越陷越深。
同樣,也讓武人的熱血,再次冷卻。
“春秋戰國,秦漢唐那時候,本來沒有什麼文人和武人天然溝壑一樣的區分!我們都是同一個國度下的子民。面對外族,我們是同族同胞,面對侵略者,我們和無數站在中華一邊的各族百姓一樣,是兄弟是姐妹!”蘇默的聲音再次昂揚:“文武之分,終究只是職業的區分。他不能改變我們本是同根生的事實!”
“但實際上,教育的差別,個性的不同,背景的詫異。都讓每個人最後的成就變得不一樣。既然如此,軍人,爲什麼不能通過教育和努力,獲得應有的尊敬和彙報?”蘇默有些話沒說,這是爲了避免過度刺激文人。
實際上,百年後。蘇默的後人就會發現,蘇默的這段話,已然被文人們認爲是武夫反攻的檄文。
“我知道,還是有些人覺得。識字課比不上乾脆簡單的殺人!”蘇默重新轉回輕鬆的口吻:“一個首級多幹脆啊,總算是能數的清,騙不了人的。識字課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實在是不暢快極了!”
“但殺人者,人恆殺之!”蘇默用着輕鬆的口吻,說起了一組殘酷的數字:“我從屯堡裡帶出了八千子弟。這裡頭,有你們的兄弟,有你們的父輩。八千人!”
蘇默伸出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擺擺手,卻有些沉重。
“活下來了,能夠完好無缺的。這裡有一千五百七十六人,銅仁有一千三百六十九人。屯堡裡留着,有七百八十三人!”
“屯堡這七百八十三人,不是說安順城還有危險,是因爲,他們將會開闢榮軍農場。奉養那些殘廢了的,兩千二百九十七人!以及那些死去了的,一千九百八十四名烈士的遺孀!”
“這裡頭呢,有多少通過廝殺,通過軍功升上了千戶?數數看,大概就五人吧?有多少上了百戶?我不細數了,也許只有幾十個吧?”犧牲了將近兩千人,殘廢了兩千多人。能夠真正算出人頭地的,拿到五品武官官身的,就五個人!”蘇默說着一個個詳實的數字,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這個代價,誰能接受?也許你們在百年來的不公之中已經習慣,但我,不接受!”
衆人沉默了,葉昶葉騫不由閉眼,葉家屯是死傷最爲慘烈的人。幾乎家家衣服白戴黑,喪曲終日不散。
“現在,我劈開了一條道路。一條通過教育,讓你們更多晉升可能,更多被尊敬可能的道路!讓全軍都能識字只是第一步,下面,我還會讓你們學習兵法韜略,學習算學糧草撥付,記賬,還有好多好多。我的希望,是軍人不再是粗鄙之徒!你們可以通過改變你們的氣質,加深你們的本事,通過識字,更好地執行任務,更好地殺敵御賊,更好地表現出一個軍人的全部優秀。讓其他人看看,軍人,可以重塑一個國家的脊樑。軍人,不是低賤的職業。是一羣崇高榮耀的人!”
“現在,士兵們,學好了本事吧!寶慶府,有一羣自不量力的叛賊。等着你們殺過去!軍功和未來,再眼前,望諸君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