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父親生病,康順風上學,所以家裡就沒包多少地,僅僅夠自己吃喝。家裡的主要收入是靠母親喂的雞和豬,然後在家裡搞了一個小賣部,再做一些手工。康順風上學時,地裡的活都是靠幾個舅舅來幫着幹,現在放假了,沒理由再叫舅舅們受累,所以康順風每日裡就將地裡的活幹一干,然後其餘的時間就是習武練功,累了時看看小說,日子倒也滋潤。
他不住地回憶那天向山和三黑子動手的經過,想得興起時,就自己起來比劃幾下,比劃幾下感覺不對,就又坐下來想。想着想着,實在想不出什麼道道,就將炮捶打幾遍。、
炮捶是關中紅拳中的名拳,素有炮捶十響鎮關中的說法,一套拳打起來揭抹捅斬肘打肩靠,講究的是斧子破硬柴,氣勢駭人。胡斜子非常喜歡這套拳法,因此在這套拳法上挖得深、吃得透,所以胡斜子的弟子個個都愛鑽炮捶。
至於像燕青掌、大小子拳這些高家門的特色東西,也都下勢練,但相形之下,還是炮捶練的多些。
胡斜子的炮捶和十里八鄉的練法已經有所不同了,一套剛烈的炮捶中,已經貫入了柔勁兒,他又加了些東西,刪了些東西,所以雖然名爲炮捶,但已經是自成體系的拳法了。
胡斜子門人的除了套路外,高家門的九手排子也練,但胡斜子的打法體系,主要還是陝西三三一四中通背李四傳下的十四手。
說起陝西三三一四,指的是清同鹹年間,陝西紅拳裡出的四個大教師,分別名爲鷂子高三、黑虎邢三、餓虎蘇三和通背李四。
鷂子高三擅輕功精腿法,最贏人的功夫就是抹手背腿。關中紅拳中的刁打之法,就是高三綜合了外路拳法引入的。高三年輕時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特別是河北、河南、山東及京津之地,見多識廣,傳下來的拳法打法精妙,被陝西人稱做紅拳高家門。高打門拳法講的是偎身靠、迎心肘,迎面打人六合手,愛走下勢撈偏門,拳諺講的是覓縫縫,鑽洞洞,有神拳鬼腿之稱呼,也有刁打巧擊之機變。
黑虎邢三則是身厚力沉,功力深厚。邢家門拳諺講:抹手加雲手,打得天下無敵手。高家拳吃巧,邢家拳吃功,邢家門人動手,一勢一力,步步跤打,在行拳走勢中,最講究跤口。
餓虎蘇三據傳說本來是一個大土匪,後來金盆洗手,隱居潼關,成爲當地有名的財東家。蘇家的東西手毒心黑,不講究套路,門人多是吃功法,練打法,沒有什麼明確的體系,基本是學到什麼用什麼。
至於通背李四,年齡較前面三人都小,爲人其貌不揚。據說三三曾在渭北聚會,當時動手說勢,以高三爲魁,但當時李四由於不在家中,沒有參加這次聚會。
回來後,聽到人說起渭北聚會,高三爲魁,心中不服,當時就託邢蘇二人給高三帶話,要求一會。邢三和蘇三也想見識這種龍虎鬥,就到三原高家向高三傳話,並要求到時二人到場觀戰,但高三也聽說過李四打法刁殘,心中沒譜,於是提前幾天來到省城西安,找到李四門上,二人關門切磋後,傳出話來,說是不分勝負。
但高三出了省城回到三原後,閉門三月,據說被在養傷。邢三和蘇三上門去詢結果,高三隻說一句話:“拳遇通背亡!”意思是通背拳之打法刁殘,爲諸種拳法之冠。
通背李四在陝西並無直系傳人,只在紅拳門傳下了通背拳的十四手打法,這些打法和原汁原味的通背拳已經有所不同了,加入了陝拳的刁打跤口,屬於已經紅化的打法。以後這十四手打法,在紅拳門裡也基本被視爲不傳之秘。
胡斜子年輕時和劉英武交好,從劉手裡得了這十四手打法後,就知道是好東西,視爲立門之根本,所以就定下規矩,這十四手打法,只能關起門來夜練。
康順風學了這些東西,但畢竟動手經驗少,感悟不深,這天早上起來,看地裡也沒啥活兒,突然就想起向山讓他去崖窪村認門的事,就從家裡捉了一隻雞,然後又從櫃子裡將前次姐姐回門時拿的花饃包了幾個,又從家裡小賣部的臺子上,拿了一瓶當地產的酒,再在院子裡又撥了幾把自家種的菜,就給母親打聲招呼,下崖窪村去看向山,認乾親。
崖窪村離康家塬不近,走小路也有三十里多,康順風一路走着,遇到順路的手扶或摩托就招手,希望人家帶一段。結果卻恰好遇到一個崖上寨一個相熟的小夥子,聽到康順風要下崖窪村,二話不說,就用摩托把他送到村口。
康順風請他進去,他死活不去。雖然他和向山也認識,但由於當地人們都比較貧窮,所以輕易誰不上別人家去。康順風見拗不過他,畢竟向山家也不是自己家,就沒勉強,只讓他有時間去康家塬到家去找自己。小夥子答應着,開着摩托就突突地走了。
康順風村上隨便問個人一打聽,就來到向山家。
康順風的突然上門讓向山家裡措手不及,大學生這個頭銜在當地那是貴客。向山的母親長期身體不好,也掙扎着起了牀,向山的父親帶着一絲卑微討好的神情招呼康順風。向山不聲不響地出門去,一會兒後,端着幾一盤乾紅棗,一盤葵花子走了進來。
門口一會兒就聚集了三三兩兩的大人和孩子,有幾個大人就進來打招呼,向山的父親就招呼這些人坐。
由於向山一心練武,對種地賺錢的事不上心,家裡母親久病纏身,父親一個人顧不過來,所以向山家在村裡最窮,而且由於向山母親生養幾個娃都不成,村裡人都感覺他家有邪煞,所以很少有人願意上他家門。今次來的這些人,大多都是想看看平候鎮這麼多年唯一的大學生。
在這些樸實到幾乎愚昧的人心裡,大學生那就是過去的狀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來沾點瑞氣也是好的。
向山對這些人不待見,但又不好趕上門客,而且康順風在坐,更不能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向山的父親倒是很高興,殷勤地招呼着,在他看來,今天這麼多人上門來,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康順風從胡斜子那隱約聽過向山家的事情,心想自己既然來了,今天怎麼也得給向山家撐個臉。
他站起來,把自己帶來的雞呀菜呀的,提到廚房,交給向山的母親。向山的母親推辭了一下,就不好意思地拿着整治起來。畢竟家裡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康順風。
康順風就出來,和向山的父親,以及村子裡的人聊天。向山看了一會,給康順風道:“你坐”就進了廚房,給母親幫忙打下手。這種事在當地,一般都是女孩子去做,男孩子一般不下廚房的。如果家裡沒女孩子,都是鄰居家的女人來幫忙。
但向山家兩個女孩都沒養成,左鄰右舍也都不願意和他家來往,平常在家,都是向山給母親打下手。但沒一會兒,向山就被母親從廚房推了出來。家裡來客人了,不好讓兒子丟這個人。
“你去村東頭叫你張嬸子來,一個大男人在竈火象什麼話?”向山母親說道。
張嬸是村上一個也背上剋夫名聲的寡婦,在村子裡也擡不起頭,所以和向山母親就有些同病相憐,來往頗多。
向山剛要出門去叫,一個坐在門檻上的漢子就道:“向山你不跑了,叫我那兔崽子跑一趟,”說着,就對門口一個正看熱鬧的光屁股小男孩道:“羊娃,起村東頭叫張寡婦來……”那小孩就應了一聲,光溜溜地跑了。
向山就坐在旁邊的小凳上,也不說話,只看着康順風和其他人聊天。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女人帶一個半大小夥子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那女人一進門,就道:“向山,這就是你說的你那結拜?還是個大學生吧?”
向山站起來,叫了一聲:“張嬸……”卻看了看康順風,不知道該怎麼說。
康順風忙站了起來,叫道:“張嬸——我就是向山哥新認的弟弟。”
那女人就滿面地紅光,道:“可當不得你叫這一聲嬸子,我進去幫忙了——牛犢子,你在這陪你兩個哥哥說話,也沾點你大學生哥哥的瑞氣兒……”說着,就直奔廚房去了。
那個半大小子就坐在向山邊上,挎着向山的胳膊,偷偷打量康順風。
康順風就拿了瓜子盤弟過去,示意他抓一把。
小夥子扭捏了半天,纔在向山的示意下,輕輕抓了一把瓜子,悄沒聲地嗑起來。
兩個人做事還是快,特別是那個張寡婦,一看就是一把利索好手,沒多長時間,張寡婦就在那叫:“牛犢子,和你向山哥把桌子放好,要開飯了……”
向山就和那小夥子站了起來,那些說話的人都站起來要走。
康順風就道:“莫走,留下來一起吃飯……”
向山父親也殷勤地留飯,但那幾個人都堅持要走,康順風看見向山父親臉上的失望,就再次開口道:“今我來我哥家認乾親呢,你們做個見證嘛……”
那幾個人這下都停住了,這種事情一般拒絕了,就是不給人面子了。
都扭捏了一下,然後都留下了。
這時向山和牛犢子已經擺好了桌子,大家就圍着桌子坐了下來。向山和牛犢子子擺好飯,母親和張寡婦都在廚房沒出來。當地的風俗,家裡來客人時,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子的。
康順風就到廚房叫二人來吃飯。
向山母親和張寡婦自然推辭,康順風就道:“我今來認乾親呢。”
向山母親忙道:“使不得——”
倒是張寡婦是個靈醒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硬把向山母親推了出來。
向山母親就萎萎縮縮地坐在桌子上,向桌上的人陪出一個笑臉。
康順風就拿了酒壺起來,倒一杯酒。渭北當地風俗,吃飯時桌上只有一壺一懷,不像我們平常吃飯,是人人面前一個酒懷。
康順風將酒弟給向山父親。
向山父親接過酒懷,手直抖,嘴裡直叫:“不敢當,不敢當……”抖拌索索地喝了酒,臉漲得通紅。
康順風又給向山母親倒上一杯酒,向山母親連叫:“不會喝……”卻被邊上的張寡婦用手一扶,道:“再不會喝這酒也得喝……”向山母親就被她半扶半灌地喝了去,一時嗆得咳嗽起來。
康順風就撲通一下跪了下去,口中道:“幹大,乾媽,順風給你二老磕頭了”
兩老人這一下子驚得跳了起來,向山母親都驚呆住了,向山父親半側着身子不敢受,求救似地望着向山。
桌子上的客人也都呆住了。當地風俗,認乾親分兩種,一種是磕頭的,一種是不磕頭的,不磕頭的就是個意思,多些扶持而已。而磕頭的這種乾親,那是要和親生兒子一樣,是要給老們們養老送終的,頂孝子盆的。而且這種事,一般都要雙方家長商量好,不是光孩子想認就能認的。
向山這才驚覺過來,一把拉住康順風道:“使不得……”
康順風卻釘子似地跪在地上,看着向山道:“哥,你不想認我這個弟弟?”
向山看着他一臉的倔犟,不知道說什麼好。
康順風就道:“你爲我家的事,和三黑子打生打死,這份恩情,我……”他突然心中真的酸楚起來,就說不下去了。說實話,他要對上三黑子,沒有向山那份經驗和定力,說不定他就沒了。而姐夫的病也……回到家這幾天,他前前後後地把這事想過多少遍,都不敢想下去,如果不是胡斜子的老成安排,不是向山出頭頂事,那看自已和姐姐家,肯定兩個家都毀了。
向山看着康順風那張真誠的臉,突然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夭折的三弟,心中突然感到發酸,他就走過去,把自己的爹媽按回了椅子,道:“順風是我弟弟,他的頭,你們受得起!”
兩個老人被向山按坐在凳子上,康順風一個頭就磕了下去,一連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向山的母親突然就魔障似地叫了一聲:“三兒呀……”就淚流滿面。
旁邊的張寡婦忙扶住她:“蘭姐,這是你乾兒子,不是你家老三……”
康順風眼睛就紅了,向山家的事,他聽胡斜子說過多次,就上前拉住向山母親的手道:“媽,我就是你的三兒……”老人就泣不成聲,使勁地抱他。向山父親在一邊擦着眼淚,心中難受,要不是自己沒本事,把家裡的日子過不前去,三個娃娃怎麼會夭折,自己的妻子怎麼會落下不好的名聲。
老天有眼!給自己送這麼個兒子來。
他擦一把淚,忙站起來扶康順風:“我娃起來……”向山也在邊上,將康順風扶起。旁邊的人一時都紅了眼睛。
鄉下人,雖然愚昧,但心總是善良的。
康順風起來後,就坐在桌子上,向山母親擦着淚,被張寡婦扶到裡屋去了。康順風就一個一個地給桌上的其他人看酒,大家都客氣不敢當,但都把手伸過來,接住懷子一飲而盡。
一頓飯吃了個七零八落,村子裡的人都散了去,走時都面帶羨慕地恭喜向山父親。
向山父親今天喝了不少酒,這個平常萎縮的男人,今天腰板挺得直直地。
人都走完後,向山父親又陪着康順風和向山說了會話,就道:“你倆聊,我去躺會兒,今天喝的有點多……”
向山就和康順風笑了起來,向山道:“大,要不要我扶你……”
“扶個屁,老子不要你扶……”喝了酒的老人有點意氣風發的感覺。
“我大醉了……”向山對康順風笑起來,透着一種前所未有的開心。
“什麼你大,是咱大……”康順風糾正他,看着他。
向山就認真起來:“你今天這事,和你父母說過沒?”
康順風道:“我家不同於你家,我爹病了不管事,我是家裡的男人,我做的事,我爹媽沒有不支持的。”
向山就嘿嘿地笑,牛犢子在廚房幫張寡婦收拾完東西,二人就出來告辭。
康順風就掏了十塊錢出來,給張寡婦。
張寡婦忙推開,道:“咋看不起人吶,我和蘭姐是姐妹,不比你們兄弟情份差。”
康順風就道:“這是給牛犢子的,向山是他乾哥,我也是乾哥,見面禮,你莫嫌少!”
張寡婦就不好意思地接了。
送走了張寡婦,二個人就回了向山的房間,一進門,康順風就看見向山屋裡兩個黃泥蛋子,上去就提了起來,道:“好傢伙,哥,你這每個有六十多了吧?”
向山笑道:“都是六十五。”
康順風就放下了:“我不行,我才能弄四十多斤。”
向山道:“我像你這麼大也就四十多斤……聽胡衙說,劉英武先生當年兩個泥蛋子,每個九十三斤,那力量,咱想像不來。”
康順風就不樂意地道:“我叫姥爺,你叫衙,想充長輩嗎?”
向山嘿嘿直樂,上前提起兩個六十多斤的黃泥蛋子,打起了雲手,動作飄逸。
康順風看着他打得漂亮,不由地喝采。
向山就將泥蛋子放下,這種黃泥蛋子是當地渭北人練功的一種方式,渭北塬上多黃土,武師們就把合好的黃泥團成蛋蛋,用手插五個眼,然後放幹,抓着打雲手。過一段時間,這粘五兩,再過一段時間,那再粘一兩,就這樣逐漸加起來,久而久之,都可以用幾十斤黃泥蛋子打雲手。
雲手的叫法來自於太極,雙手交換着在體前輪轉。看似簡單,其實裡面東西深着呢。雲手有大雲,小云,還有撩陰掌的變式。大雲手稍一變就是紅拳中著名招法,判官脫靴。而且大雲手裡還有鑽靠,一般就叫雲手進靠,雲手打時先把肩送上去,靠法就出來了,內靠外靠都在這雲手裡;而小云手,又有正雲手和反雲手,是破腿法特別是中高路腿法的妙招,雲起來上格下撈,想掀就掀,想轉就轉,如果再加上跤口,一跌一個準;反雲手可以合膝法,合潑腳,打起來更狠一些。像太極的野馬分鬃、白鶴亮翅,都可以從雲手中化出。雲手使得極小時,又可以化爲刁手,所以邢家門纔有撐手加雲手,打得天下無手。
康順風和向山說起了雲手,倆人就在屋子裡比劃起來,向山實戰經驗十分豐富,當年跟胡斜子走過不少地方,到處與人交手,這時同康順風比劃起來,就向他一一道來,毫不藏私。
康順風在向山家一住就是五天,直到康家塬上捎話下來,才戀戀不捨地回家。臨走時,他給向山父母擱了五百塊錢,說是孝敬老人的。
兩位老人這麼多天也已經知道他家也不富裕,死活不肯收。向山也說他要上大學,學費可不低,康順風最後還是硬擱下了,向山與三黑子一戰,冒的生命危險,三黑子既然出錢給張勝利看病,自己的學費張家斷沒有不管的道理。而且就是張家不管,自己還有胡斜子的信做底子,心裡也不怯火。
臨走時,又和向山敲定了讓向山上康家塬認乾親的日子。
(今天還有一章,下一章,康順風就要離開康家塬,去大城市上大學。傳統的紅拳終於要走出這山窪窪,去和其他傳統的、現代的搏擊術撞出火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