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魚頭叫聲未落,那邊楊潭也幾乎同時發出半聲慘呼。楊潭與胖頭和魚頭相比,身手雖然不差,但武功見識就差了許多。他雙手持鏈接向梁山,二人剛一接近,梁山手中的鞭杆就一揚,似乎要攻擊他的面部。楊潭不由地雙手持鏈,往上一架。
鏈其實也是傳統武術中軟兵的一種,用法類似於軟鞭一類的東西。他雙手持鏈斜往上一架,就進步往前,打算一隻手一鬆開,另隻手一輪,鏈條就會飛出,攻擊對手。這一個勢法讓鏈條就兼短棍和軟兵兩都之上,正是軟鞭類兵刃的用法之一。
但如果是胖頭和魚頭這些有經驗的打家,自然知道對手攻上,自己避上時,就得同時防着自己的中路或下路。因爲佯攻上方,自然會攻擊下方。而對於梁山這種傳統武術練家子來說,最喜歡攻擊的地方是足踝手腕這些前鋒硬骨,這些地方最朝前,也是最容易攻擊到的地方。果然梁山上面鞭杆只是一佯攻,鞭杆往上一甩,甩出一個弓形後,就直接往下走,直抽楊潭的前鋒足踝。
楊潭正在進步,這一鞭就生生地抽中了,發出滲人的叭地一聲響。楊潭就禁不住慘呼出聲,腳步不穩。而這時梁山的鞭杆卻一回手,原路返回,真抽楊潭的面腮,這次卻是實打實的,一鞭杆就抽在楊潭的腮門上,硬生生將他的慘叫聲打斷,所以楊潭的慘叫聲只有半聲,當時頭一暈,咕咚一聲斜斜地跌倒下去,手中正輪起的鏈條也嘩啦一聲,脫手飛出。
胖頭的刀給向山阻了一鞭杆兒,就泄了勁兒,當時刀把一轉,又一刀反撩,正是大提柳的連環勢。傳統武術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連環性。往往一出手,一個動作反覆使用,正一下,反一下,而且互爲攻守。
就像八極提柳刀的大提柳刀法,就是正撩反撩,當正撩遇到對方兵刃時,就撩開對方的兵刃,反撩就殺上去。但當反撩又遇到對方兵刃時,反刀撩開,也一個正撩刀就成了殺法。總之都是亦防亦守的動作。
看一個人的傳統打法如何,就是看他重複連環的動作多不。而且能不能做到攻守互用,也就是攻的動作也是守,守的動作也是攻。
胖頭對魚頭和楊潭的慘呼聲恍若未聞,一刀反撩,就加上了進步,從下往上,帶着一種欲要將康順風開膛破腹的決絕。康順風一鞭抽開魚頭的刀,向山這時已經阻住了胖頭的刀,而當向山一鞭插入魚頭的身體時,胖頭的反撩刀就攻向康順風。
康順風本能擰身,不退步,反進步,一個側身換膀就將自己貼上去。
紅拳拳師打法好的,無不擅長側身換膀之法。紅拳訣法曰:“側身換膀練得精,就是神仙也不中!”側身換膀的身法,是紅拳第一要身法。側身換膀不光是左右肩膀的互換,而且有一個貼身的進法在裡面。
爲什麼不說貼身進,而是說貼身進法,就是這個進是有講究的,是要身手步有一個合法。就像康順風這時面對胖頭的反撩刀法,貼身進時,身體往右轉的同時,左手先往前貼,去按胖頭的右膀,同時右手的鞭杆就往下翻轉抽出,側面甩向胖頭撩過來的刀身。這是康順風右換左進膀,手下鞭下,上下皆護。而在同樣情形下的左換右進膀時,肯定又是左手護在右臉前,右手鞭杆也出往下的反撩鞭,兩樣是上下皆護的進身法。
空手對拳時,也是一樣,肯定是將身上下都要護住。打法定要先上身,不是簡單的硬上身,而是這種護住自己的同時,又走蓄力束裹的上身法。拳架的意義也就在於此,只有將拳架抱好,進身上身,對方打不散,那麼一貼身,這蓄力束裹的力就在那一瞬間展放開來。按有些更好聽的說法,炸開來,對方肯定會給你展放出去。
所以形意拳中就有一句,腳踏中門搶地位,就是神仙也難防。而形意裡最講的也是束裹展放之法。可見腳踏中門搶地位時,肯定是要抱好蓄力束裹的拳架,如果拳架抱不好,束不住,裹不緊,貼了身,將人放不出去,那還不成了送上門給對方打了。
所以還有一句話:他搶任他搶,我自擰裹不動!他展我也展,拳搶一剎之先!就是力大拳笨的人,遇到對方上身搶膛時,只在對方入膛的時候,將自己束住擰緊,將力量蓄好,在對方碰上自己的第一時間,將勁放出去,往往將對手打一個半渡而擊,這時搶膛的反而吃虧。
所以天下沒有破不開的拳法,勝負之事,只在個人功力打法修爲的高低。
康順風這一側身換膀,胖頭的刀撩上來時,給他鞭杆一擊,就偏了上去,但胖頭的刀勢也極快,給康順風鞭杆這一磕,雖然免了他被開膛破腹之厄,但卻也斜斜地偏向他的右腿,切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鮮血一時飛濺,康順風忍不住悶哼一聲,卻不管不顧,身往胖頭身上硬貼,右手中鞭杆的杆頭就擔到了自己的右肋下,然後又是一個側身換膀,身體左轉,進了右膀,右手從右往左,將鞭尾一推,直劃胖頭的咽喉。
這一手用上了槓桿的作用,連轉身帶推鞭,速度也極快。
但胖頭右手反撩刀時,左手自然就放在心口,這時看康順風進獻鞭尾,當時左手微一擡,一把就抓康順風的鞭尾,這就是抱住拳架,距離要防守的地方近的好處,一把就將康順風的鞭尾封住了。康順風這邊攻擊一受阻,當時身體又一轉,照樣是側身換膀,左手挑肘一頂,將胖頭的身體送出。
這就是反應!而且是最自然最本能的反應。就是左面不行進右面,右面不成再進左面。總之要將對手送出爲止,不然都在攻擊範圍內,說不定對手某一招得手,你就給人放倒了。胖頭給康順風這一肘送出,向山在胖頭的右邊看到,就往前猛進步,一鞭桿直抽胖頭的脖頸,卻是側面打支應,尋機要人命。
但就在這時,就聽一聲清脆的聲響,如農村放的電光雷子炮。
向山正往前衝的身體就猛地一震,只感覺自己左膀如重槌擊中,然後腋下脅處又是一震,向山禁不住後退兩步,一跤跌倒。這一聲響,正是一直在後面的湯辰龍終於開槍了,他本來想尋機會第一槍打康順風的,因爲第一槍總是最容易命中的。但沒料到三對三一照面,自己這邊魚頭和楊潭先後失去戰鬥力,而自己想一槍擊中的康順風,卻總給胖頭寬大的身體遮了半邊。
這時向山正衝前,要一鞭要胖頭的命,他終於忍不住了,一搶對着向山的心窩打去。
湯辰龍的槍法也是練過的,這一槍直指向山的心窩。但就在他手指摳下槍機的那一瞬間,向山的身體卻是一轉,於是當槍擊火發,槍彈出膛時,向山的身體已經轉了一個方向,子彈已經找不到了他的心臟。
這也是幸好向山久練紅拳,一進一退之間,側身換膀成了一種習慣動作。正是向山進步時的一轉身,原本面對湯辰龍的身體就變成了斜側,他的左膀剛轉過來,這一槍就穿過了他的左膀,斜穿而過,卻從他的左脅下往後斜穿而過,將他後背也斜穿個洞。
傷得倒不是很重,但子彈極高的速度,給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震動,在那一瞬間,就奪去了向山的意識。
湯辰龍一槍打倒向山,一轉手,就要調轉槍口,欲射向康順風。
但這時,就聽梁山虎吼一聲,一揚手,手中的鞭杆就直飛出去。當湯辰龍摳下板擊時的前一瞬間,梁山的鞭杆也穿上了他的胸,不過,鞭杆兒卻給湯辰龍的身體生生彈開。這一鞭杆兒雖然撞得湯辰龍一震,但由於隔了衣服,卻並沒能傷了他。
但也幸好梁山這一擊,在這一擊的同時,湯辰龍的槍就響了,子彈卻不知飛那兒去了,並沒打中康順風。這也是手槍膛短的壞處,一點兒需要,手稍微一偏,子彈偏身的角度就會非常大。如果是長槍,槍膛長時,這麼一點震動,子彈是不會偏太遠距離的。
康順風這時也意識到對方手裡是槍,向山是給槍擊中了。心中一急,往前一進步,右手一揮,手中的鞭杆就標槍似地飛了出去,直奔湯辰龍而去。這時,湯辰龍的槍正重新想描回來,但呼嘯而來的鞭杆已經直接穿咽喉而過。
湯辰龍就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突然一泄,手中的槍再也舉不起來,右手卻仍本能地死命地摳了板擊,槍就啪啪地連響,反震力震得自己手臂亂抖,一連五響,槍彈亂飛,最後一槍竟然在倒下時打到了他自己的腿裡。
練鞭杆的人練到最後,都要練這一手飛杆的,只是準頭有好有差。
康順風在康家塬上打了多年土疙瘩,手上的準頭本來就是一等一的,他的飛杆自然就較梁山準些。這時他大叫一聲:“哥!”就往向山身邊奔去。後面的車子上,熊子和羊娃也都一下子跳下了車子:“大哥!”“向山哥!”同時叫出,也都奔了過來。
胖頭這時就趁機提刀往前衝,直奔康順風,想要趁機劈殺他。
康順風是湯文國死的罪魁禍首!這是忠義堂上上下下的共識。所以湯辰龍才一直想找時間一槍先殺康順風。所以胖頭纔會從一開始就一心對付康順風,結果反而用自己的身體給他打了掩護,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褔。
但就在這時,只見人影在自己身邊一閃一過,就感覺自己心口如被槌擊,禁不住怒吼一聲,口角就滲出血來。卻是梁山一閃身過身,打出了蠍子卷尾的腿法,正中他的心口。胖頭在彪盛堂本來已經受了不輕的傷,剛纔拼命一戰,都是在壓榨自己的精力。這時又給梁山一腿,更是傷上加傷,但湯辰龍已死,魚頭生死不明,楊潭昏了過去,現在還沒醒來。他已經有了拼命之心,當時一咬牙,憋一口氣在心頭,一舉刀,對着梁山摟頭就砍,但他重傷之下,動作已經遲緩許多。
梁山右手從胸前往開一甩,掌背直抽他的右手腕子,同時斜進右步,走個錯跤。胖頭一刀就走空。梁山身體一扭,側身換膀一坐盤,左手就按下胖頭的右手,往懷裡一摟,同時右手蓋臉一掌,同時左腳就起腿直直踢起,正是紅拳神腿楊傑先生的五路腿法之一,蟒蟲過肩腿,這一腿斜進直起,腳尖一勾,正勾在胖頭的頭後小腦上!又加上前掌一撲,二力相撞,胖頭只感覺頭上嗡地一聲響,眼前一黑,就直直地向前撲到。
蟒蟲過肩腿,打過對方的肩去,將對方能打得朝自己倒過來。梁山這一腿,活潑快脆,含恨而發,胖頭就一頭撲倒在地,眼見得出得氣多,進得氣少,人已經不行了。
梁山這才一步就跳到向山身邊,叫一聲:“向山叔!”聲音就哽咽了。這幾人當中,梁山和向山感情最深,向山對他有傳藝之恩,將他一直當子侄一樣看待。在康家塬時,向山家裡也窮,但有一口好吃的,總要讓人給梁山捎一些。梁山年齡雖然比他小不了多少,卻也一直甘居晚輩,對康順風也要言必稱叔,包括對張媚都當長輩對待,就是因爲有對向山的這份尊重與愛在裡面。
向山這時已經有些清醒過來了,他受的傷倒不是特別重,但槍彈那巨大的衝力,饒是他武功高強,卻也震得他七昏八迷的。爲什麼火槍一出,武功即被淘汰,沒中過槍的人根本理解不了槍的可怕。
那是超越生命極限的存在了,無論你武功練得如何,這一槍打出來,無論從反應、速度或殺傷力來說,人類是根本沒法應對的。湯辰龍這一槍,本來是打向山心口,卻正縫他身體右轉,左肩往前移,所以這一槍從右膀射入,卻斜從腋下往後穿出,而且穿肉不撞骨,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向山醒過來時,正聽到梁山的一聲哭腔,當時就開口道:“傻小子,哭什麼,我沒事兒!”
他這一開口,幾個人都先是一愣,繼而狂喜。康順風最先反應過來,道:“哥,你確定你沒事?別騙我們,到底傷在那裡了?”
向山忙道:“真沒事,我感覺傷不是很重,只是力量大太,撞得我現在身子都是麻的……我們快離開這兒,先回家再說吧……”
幾個人忙應了一聲,康順風看了一眼地上躺的魚頭和楊潭,猶豫了一下,終於對梁山和羊娃道:“我和熊子扶向山哥上車,你們那那兩個人……”說到這停了一下,才又堅決地道:“……解決了!”
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生殺死鬥,他終於學會了在珍惜生命的同時,也淡漠於生命。
羊娃和梁山就應了一聲,將還在昏迷中的二人都結果了。又將胖頭和湯辰龍都檢查了一下,湯辰龍已經完全死透了,胖頭還有呼吸,就也補了一刀。
然後就撿回自己的鞭杆,上了車子。
這個時候,在靠近海邊的一個小鎮子裡,在一戶人的家中,湯文生在心間裡轉着圈兒,在他的身邊,虎頭、麻頭、麻新民、平虎、羅少林和張少陽,除麻新民外,個個帶傷。另外一個人,卻是一下子似乎蒼老的許多的閩師爺,老人家安安靜靜地在旁邊坐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牆上的掛鐘。
湯文生有些焦燥,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可是父親和叔叔還沒有過來。按照約定,到時間就走人,誰也不等誰,誰也不找誰。
父親和叔叔衝殺一世,都說命硬,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
突然間他感覺內心深處一陣悸動,身上就冒出一股莫名的汗水來,淚水一下子就糊了他的雙眼。淚眼模乎中,他停了下來,不再轉圈,只是一動不動地看着牆上的掛鐘,看着那秒針一步一步走,分針不動聲色地挪。
滴嗒——滴嗒——滴嗒……
一萬年有多久,這鐘表就能走多久!他一動不動,似乎想站到地老天荒。但當時間這樣一份一秒地流逝,終於那時分秒針合上那個要出發的時間時,湯文生卻沒有再哭,他轉頭看向正抖着脣想給他說什麼的閩師爺,極平靜地說了句:“閩伯,到了出發的時間了!”說着,他就轉身,領頭出門。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那顆在他眼中含了一個半小時的淚珠終於滑落下來,卻被他轉頭的動作,甩向了空中,滴到了地上,落入了塵埃中。
從此後,我有滿腔的血可以流,卻再也不要流淚!永遠也不流淚。
湯家的男人,以後再沒有淚!
閩師爺對着一幫子傷兵殘將,一揮手道:“走!”一滴濁淚就給他一抻手,彈入塵埃:“辰龍,二十年相知,我未能以謀助你成事,從此後我這把老骨頭,就交給你的兒子了!”他一轉身間,蒼老的身軀一下子就挺直了腰桿兒,跟上了湯文生的背影。麻頭、虎頭幾個,都站了起來,一個個咬着牙,跟了上去。
喪家不爲犬,喪志纔是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