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想過自己的事業持久性,你就不會讓自己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拍一次戲就進戲出不來,以後怎麼駕馭更多的角色,讓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古代女殺手?
以前我覺得你聰明真是看錯你了。你的腦子被杜安那個老不死的用口水泡過了麼?他怎麼支配你你就怎麼跟着做……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關心你的人,看見你這個樣子誰不着急……還有,你怎麼能讓你自己受傷?你以爲你是那些糙漢子打星麼?你以爲你受傷是軍功章?!”
柳亭心一通狂轟濫炸,池遲一邊聽,一邊支撐着下牀站起來,對外面走進來的安瀾報以微笑。
安瀾也不說話,就默默站在房間裡,看着池遲打電話。
竇寶佳小心地看了看安瀾,想了想,就招呼了陳方一起離開了房間。
“對你來說,好電影有的是!你現在離開劇組出來看看,光我知道的就有兩個大導演有興趣請你演戲,你至於跟一個傻逼刺客死磕麼?!”
“傻x刺客”附體的女孩兒眨了眨眼,回了一聲:“哦。”
“哦個p!等我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竺醫生的聯繫方式我給那個豆了,你自己走不出來一定接受治療,你就想想你還有多少戲可以拍?!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你倒在這就是讓那些愚昧的人看笑話,知道麼?!”
電話裡傳來了盲音,顯然是柳亭心掛掉電話自己生氣去了。
“遇到你這種情況,不生氣其實挺難的,唉,再怎麼生氣還要保持微笑,我好像好像比亭心更艱難一點。”
安瀾的語氣很柔和,給人的壓迫力卻遠大於剛剛柳亭心的聲色俱厲。
“讓你們擔心了。”
池遲翻出一包溼巾,想擦一下酒店飄窗上的坐墊,安瀾接過來,自己把坐墊擦乾淨坐了上去。
“把飄窗改成茶座,這種想法真不錯,可以曬着太陽喝茶,看着風景聊天。更重要的是不需要額外買椅子佔用空間。房間裡清淨。”
池遲的房間窗外能看見一條道路,通往《申九》劇組拍攝的古鎮,整個劇組住的地方位於古鎮外圍的“新區”,開車二十幾分鍾就到他們的拍攝地。
“反正你現在受傷了,什麼時候恢復拍戲……現在還不知道,要不要嚐嚐我自己做的提拉米蘇?”安瀾對池遲發出了進餐的邀請。
現在的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六點,池遲平時在這個時間會吃點水果和高蛋白質的食物,現在她的肩膀上有六七釐米的傷口,沒人會要求一個傷員控制飲食維持體重。
六寸大的提拉米蘇上面撒着一層巧克力粉,外面用手指餅乾圍成了一個小巧的柵欄。
“我不是故意受傷的,受傷的事情是意外……”
“不,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對你來說和故意受傷沒有區別。”安瀾截斷了池遲的解釋,在一瞬間收斂了笑容,看起來有些嚴肅。
“我知道感覺到了很多事情就難以控制,但是你忽略了自己職業的延續性,作爲職業演員這是失職。”
池遲坐在飄窗另一邊的坐墊上,慢慢抽出一根手指餅乾,蘸了一下巧克力粉下面柔軟的膏體,手指餅乾上有點淡淡的酒味,奶油、奶酪、蛋黃製成的提拉米蘇口感極香滑。
“我在餅乾上噴了一點朗姆酒,底胚用的是海綿蛋糕。”
安瀾面帶微笑地解釋着這個提拉米蘇的不同之處,剛剛的嚴厲瞬間煙消雲散,她目光平靜地看着池遲,發現女孩兒的反應比平時要慢很多,一貫的微笑依然有,卻明顯和當初那個熱心可愛的女孩兒不一樣了。
“味道很好。”慢慢把一根手指餅乾吃完,池遲又用勺子挖了一塊提拉米蘇,從頂一下子壓到了底部的海綿蛋糕上,動作利落地像是劍客的劍。
安瀾站起身找熱水,她自己隨身帶了一套茶具,一隻小巧的茶壺,兩個精緻的茶杯,都是溫潤可愛的紫砂質地。
“鹿谷來的凍頂烏龍,沒有這個,總覺得一個冬天都沒有味道了,當然,你從秋末到現在都在南方拍戲,對於冬天是已經沒有感覺了。”
洗茶、泡茶、衝淋着茶壺,安瀾的動作行雲流水極具韻味,在繚繞飄散的水汽裡,她垂眸淺笑擺弄着茶具的樣子,就像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女子,池遲竟然看得有點呆。
“你在想什麼?”安瀾問那個沉默的女孩兒。
池遲老老實實地回答:“您泡茶的樣子,極美。”
“看來你果然是入戲太深,成了個笨口拙舌的刺客,如果是以前,你會說‘總覺得您無時無刻不美,倒茶的樣子竟然又美出了新的境界,讓我沉醉不已’。”
安瀾微笑着學池遲說話,年屆五旬的她學起少女的樣子,無論聲音和神態都惟妙惟肖。
池遲忍不住笑了。
“烏龍茶配提拉米蘇……勉勉強強吧。”擺好茶具,安瀾看着裝蛋糕的白色盤子和鋼製小勺,表情有些微的嫌棄。
看見那點嫌棄的時候,池遲覺得自己有點眼花了。
“好了,我們可以言歸正傳了,你現在思考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池遲停下自己向提拉米蘇進攻的動作,認真想了想。
“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很容易走神到另一件事情上去,又覺得那件事沒有思考價值,再次走神。”
“嗯……只是注意力不集中,比我當年強多了。”
安瀾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
“竇女士叫我來,因爲我有很著名的入戲經驗,她認爲我能幫到你,其實是有點天真了。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我能起的作用很小,主要私心就是來看看我的小朋友朋友怎麼樣了,畢竟你只是一個人入戲,進入的角色也不是性格激烈或者灰暗的,沒有性命之憂,我們可以慢慢琢磨解決的辦法,越着急,你會越痛苦。
我當初……是直接愛上了和我演對手戲的男演員,我們兩個人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一起跳個舞,一起壓個馬路什麼的,每天都上娛樂新聞的頭條,哦,對了,那時候沒有娛樂新聞的說法,是社會新聞的頭條。”
看着窗外景色的女人,很平靜地說着自己的過往,並不在乎會對聆聽的人造成多大的衝擊。
聽着這麼勁爆的內容,池遲真是想走神都難。
“爲什麼會上社會頭條呢……”安瀾淡淡一笑,帶着一點的嘲諷和無奈,“因爲那個和我相愛的男演員是有家室的,按照現在年輕人的說法,我成了個‘小三’。”
一場戲,相處三四個月的時光,在那個寫滿了舊日纏綿的劇本里,在那個封閉幽靜的山村裡,在那個所有人都渴求着“解放天性”的年代裡,他們朝夕相對,戲裡相愛,戲外也無法解脫。
“我時而覺得自己這樣做是錯誤的,不該破壞別人的家庭,時而覺得他就是那個我應該深愛的‘付敏之’,晚上流着淚想要跟他一刀兩斷,白天睜開眼睛看着他的臉,我又醉了……”
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安瀾已經太久太久沒跟人談起那段歲月,對於沉靜也冷靜的她來說,一場不受控制的情感是她光輝履歷上的污點,是她心口上不能彌合的缺裂。
但是那也是她的一部分,能夠成爲今時今日的安瀾,她的人生不能剝離那場含着真情和冰霜的風花雪月,也不能虛僞地說那場情愛沒有讓她變得更加美好,她已經不在乎單獨拿出來,作爲經驗告訴自己看好的後輩。
“後來,我在現實中找到了一個錨點,用那個錨點,我重新定位了自己,掙脫了無時無刻不想見到他、想和他在一起的衝動。”
“是我的自尊……”
短短五個字,安瀾說得極重,聽着,就有一種剝皮拆骨的劇痛。
“他跟我說,他的妻子已經患了癌症,命不久矣,他拋不下她,讓我等。”
池遲看見安瀾的脣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像是一個未成形的冷笑。
“在那之前,我以爲他有任何不能離婚的原因,我都可以諒解,甚至不在乎給他當情人,爲了他的事業也好,爲了他的孩子也好,我不需要婚姻的承諾,只要讓我能愛他我就很滿足了。
……但是我不能,把我的愛情,建立在對另一個女人死亡的期盼上。”
“我飾演的角色,也是驕傲的、燦爛的,我本人……起碼,也有自己的自尊作爲底線。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了我不是那個角色,他也不是那個爲了情感可以放棄一切的年輕男人。我是安瀾,我不可能等着別人去死。”
她的下巴微微擡起,頃刻間帶了一種說不出的傲慢姿態。
外面的天已經徹底黑了,路燈在婆娑樹影中透出些微的光亮,女孩兒聽着安瀾的話,久久不語。
“入戲,就是你抓住你和那個角色的契合點,鑽了進去,出來也是一樣,找到你們的契合點,再發現你們的不同,你就有機會出來……”
門突然被敲響,池遲想要去開門,被安瀾攔下了。
看見開門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安瀾安大影后,金思順的手上一抖,還是穩住了滿滿當當的托盤。
“我做了紅燒排骨、油潑魚片還有兩個青菜,都是池遲最愛吃的。”
安瀾微微一笑:“看來喜歡池遲的人關心她都是一個路數,喂她吃東西,和喂她吃好吃的東西,顧惜叫她吃吃還真是叫對了。池遲你先用餐吧,我去找我的老朋友聊聊。”
說着,她輕飄飄地走向房門外,在屋外等着的她的助理進門替她拿起了她的手袋。
“您,真的齣戲了麼?”
女孩兒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
並不像一個孩子,更像是個——關心着她的同齡人。
安瀾的思緒本就有些亂,聽見這個問題,她沒有察覺其中的微妙之處,只回了一個微笑,並沒有給出答案。
齣戲,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的愛情重若她的生命,給出就不會收回。
只是有些東西比愛寶貴的多。
我愛你,我永遠,不會和你在一起。
金大廚沒有對池遲說什麼,他沉默地看着小姑娘吃完飯,收好了餐具就離開,除了叮囑她覺得不舒服要叫人,就沒有什麼再想說的了。
杜安那個老瘋子已經耗盡了他今天所有交談的欲.望。
終於獨自一個人留在了房間裡,黑夜的寂靜在窗外,孤獨的安寧在房間裡。
池遲挪下牀,緩步走到了鏡子的前面。
鏡子中的女孩兒黑髮披散,有些憔悴。
“我不是……”她輕輕地開口,聲線很穩,很冷靜。
我不是入戲的池遲。
更不是入戲的申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