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着博望山谷。
山谷下的荊州軍降卒已經止住了呼喊，山頂上的荊州軍，則是半點睡意也沒有。
坐在山上，許多荊州軍的眼睛都望向山下。
漢軍並沒有刻意的隱匿身形，將士們在山下的曠野上，點起了一團團的篝火。
跳躥的篝火，從山頂上望下去，就像是一顆顆閃爍着星星。
夜色清冷，山下的篝火給夜色點綴了幾分生機，可這分生機，在山頂上的荊州軍看來，卻像是催命的符咒一般，讓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望着山下那一團團跳躥的篝火，白天捱了一鞭子的荊州軍伸手朝背後摸了一把。
鞭子抽到脊樑上留下的傷口，洇出的鮮血已經乾枯。
幹了的血漬粘連着衣服，手指牽一牽衣服，都會火辣辣的疼。
扭頭朝四周看了看，他發現沒有睡着的同伴還很多。
見如此多的同伴都沒有睡着，這個荊州軍心裡隱隱的感覺到有些焦躁。
捱了那一鞭子，他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不再追隨劉備，跟着關羽在這裡等死！
既然下山的荊州軍將士們向他們喊話，說漢軍並沒有戕害前去投誠的人，與其在山上等死，倒不如下山去向漢軍投誠。
困守山頂，漢軍即使不發起進攻，所有駐紮在山上的荊州軍，最終也難免不會落個身首異處。
強行衝出包圍圈，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
每次嘗試的結果都是一樣，除了在漢軍的陣列前丟下成片的屍體，荊州軍幾乎沒有得到任何進展。
“怎麼還不睡？”正觀望着四周，他的側旁傳來了一個壓到很低的聲音。
聲音有些蒼老，不過聽着卻是十分的熟悉。
回頭朝傳來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出現在他視線中的，竟是白天幫他攔住了軍官的老兵。
湊到他跟前，老兵挨在他身邊坐下，小聲向他問道：“怎的？想下山？”
沒有回答老兵，荊州兵企圖用沉默來否認他心中的想法。
可他卻不知道，沉默不僅沒有幫助他否認心中的想法，反倒使得老兵立刻確信了他確實這麼想了。
“傷口還疼不？”朝他後背看了一眼，老兵又小聲問了一句。
“承蒙掛念！”白天，老兵終究是幫過他，荊州兵咧嘴牽起一個很怪的笑容，對老兵說道：“若是不扯衣衫，也不覺得甚疼！”
“你……想不想下山？”朝四周看了看，老兵的目光最終還是停留在他的臉上，把聲音壓的更低，向他追問了一句。
被老兵追問，荊州兵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還是沉默着沒有吭聲。
見他不吭聲，老兵也沒有立刻把話接着說下去，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臉，就好像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到答案似得。
被老兵盯的渾身直發毛，荊州兵說道：“老哥掛念，某心內感激莫名。天色不早，老哥也早些歇息吧！”
“想不想下山？”老兵並沒有離去，反倒是壓低聲音，再次向他追問了一句。
被老兵盯着，荊州兵只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他很想說想要下山，可他與老兵並不是十分熟悉，貿然應了，不曉得會惹出什麼禍患來。
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上，老兵瞬間就把握住了他心內的糾葛，小聲對他說道：“若是你想下山，某可幫你！”
“老哥如何幫我？”老兵主動把話題往深入去引，荊州兵趕忙追問了一句。
問題剛說出口，他瞬間就後悔了。
也許對方只是想要試探他，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把話問出口，無疑是承認了心中確實有要下山的想法。
從他的口中得到了確切的想法，老兵微微一笑，對他說道：“少待片刻，待到天色再暗一些，某來喚你！”
丟下這句話，老兵起身離開。
目送着他的背影，白天被抽了一鞭子的荊州軍心情是極其複雜。
下山的想法，是已經無法扭轉的。
自從捱了那一鞭子，他心內就已是確定了不再追隨關羽的念頭。
上戰場不過是爲了混口飽飯吃，每月得些餉錢，待到日後返回荊州，再用來補貼家中。
拿餉錢補貼生計，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他得活着。
眼下與許多同伴被困在山上，時日久了，即使漢軍不衝上來將他們悉數剿殺，僅僅只是過些時日將糧草吃完，餓便會被活活餓死！
下山，在被抽了一鞭子的荊州軍兵士看來，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四周望着山下的同伴一個個都熬不住睡了，被老兵鬧到完全沒了睡意的荊州兵，擡頭望了望天空。
天空沒有月亮，只有漫天的星斗在眨巴着眼睛。
如同水洗過一般純淨的天空，像是一塊佈滿了璀璨珠玉的黑布，籠罩着整個大地，將大地環抱在一片黢黑之中。
山頂上的荊州軍，並沒有像山下的漢軍那樣點燃篝火。
漢軍點燃篝火，完全不用擔心荊州軍會突然殺下山去。
而荊州軍則是不然，被打的沒了膽氣，已經連突圍都不敢去想的他們，生怕暴露了行跡，被漢軍摸了上來，將他們給一鍋端了。
越來越多的荊州軍躺了下去，得了老兵允諾，等待着老兵來叫他下山的荊州兵，卻是半點睡意也沒有。
身旁幾乎沒了坐着的人，老兵還是沒來。
滿心忐忑等待着老兵來到的他，甚至有些懷疑，那老兵是不是戲耍於他，不可能再來找他。
心內正疑惑着，一條黑影輕手輕腳的朝他摸了過來。
到了他身後，那黑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肩膀被拍，荊州兵打了個激靈，張開嘴險些叫了出來。
在身後拍他肩膀的人感覺到他吃了一驚，趕忙將手指按在嘴脣上，輕輕的“噓”了一聲。
從噓聲中，他聽出身後的正是要招呼他下山的老兵，幾乎懸到嗓子眼的心，纔算是落到了肚子裡。
放心不少，他扭頭看了老兵一眼。
老兵並沒有說話，只是朝他招了下手，示意他跟在身後。
輕手輕腳的站了起來，跟着老兵往稍遠處的一片黑暗走去，一路上，荊州兵都生怕動作大些，將已經睡下的同澤驚醒。
倆人一前一後，走了沒一會，荊州兵發現在前面的黑暗中，影影約約蹲了十多個人。
發覺有十多個人蹲在前面，他警覺的停下了腳步。
走在前面的老兵感覺到他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朝他招了下手，同時還偏了下腦袋。
見老兵招手，心裡雖然有些沒底，荊州兵卻還是硬着頭皮，跟他朝那十多個黑影走了過去。
走到離那十多條黑影只有四五步遠近，他總算看清了，蹲在那的黑影，也是和他一樣的兵士。
見老兵又帶了個人回來，其中一個黑影小聲問了句：“怎樣？”
老兵沒有吭聲，只是朝那十多條黑影招了下手，帶着他們，向山中的一片林子摸了過去。
林子離他們並不是很遠，老兵顯然是已經摸熟了路況，三轉兩轉，就帶着這羣荊州兵鑽進了樹林。
直到進了林子，老兵才長長的吁了口氣，對身後跟着的十多人說道：“我等從林子中下山，各自留意腳下，莫要踩空掉了下去。黑夜之中，誰也幫不得誰，只能靠着自家了！”
包括剛被叫來的荊州兵在內，十多人都沒有吭聲，只是跟着老兵，一邊小心翼翼的摸索着，一邊朝山下行進。
寧靜的夜晚，總是很容易過去。
當黎明的第一抹晨曦映紅東邊的天空時，關羽還躺在一塊平整的大石上，沉沉的睡着。
一個親兵跑到他的近前，見他還睡着，臉上流露出了一片遲疑。
本不想喚醒關羽，可事情着實緊急，那親兵抱起雙拳，微微躬着身子，輕聲喚了一句：“將軍！關將軍！”
或許是太過睏乏，躺在大石頭上的關羽並沒有醒來，他微微閉着眼睛，甚至還發出着鼾聲。
沒有喚醒關羽，親兵舔了舔嘴脣，將聲音提高了一些，再次喚道：“關將軍！”
睡夢中，隱約聽到有人叫他，關羽翻了個身，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隙看向抱拳躬身立於一旁的親兵，懶洋洋的問了句：“怎了？”
見關羽醒轉過來，親兵壓低了聲音說道：“啓稟將軍，昨夜有十多人潛逃下山！”
“什麼？”聽說有人潛逃下山，關羽猛的坐了起來，一雙丹鳳眼也比平日瞪的圓些，向那親兵問道：“他們如何下山？如何逃過夜間警戒？”
“回稟將軍！”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勢，親兵神色中有些忐忑的對關羽說道：“我等追至前方山林，發現他們的腳印消失在林子中，想來是藉着山林下了山！至於夜間警戒，若是從山林離去，必定難以發覺！”
坐在大石頭上，關羽眉頭緊鎖，臉色也是越發凝重。
逃下山的荊州兵人數並不多，可對關羽來說，這卻是個遠遠大於有人在戰場上裝死，爾後投效漢軍的壞消息。
一旦有人成功逃走，消息在本就沒了士氣的軍中傳開，只怕用不兩天，山上的荊州軍就會逃跑成風，想阻止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