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一族發跡不過短短數十年而已。柳媛的母親也不過是這一等級下世家聯姻的犧牲品,隨着柳勝雄心勃勃將河內柳氏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夫家與孃家之間的差距也漸漸開始拉大。
當初的門第對等卻成了不相當的關係。而柳勝自從娶下柳媛之母后,一直毫無所出,後又娶另外一個世家女子爲妻卻先一步誕下了柳媛的兄長,也便是那個並沒有多少才能的柳駿。
至始至終,柳媛的出生,便已經註定了是一場慘痛的過去。
即便柳媛的母親再對她自幼嚴厲苛求,琴棋書畫,詩賦經論,甚至女紅刺繡,小小年紀,脆弱的身體,又何堪這等重負。
比起柳駿的不成氣候,柳媛再有萬般才能,但女兒身的根本問題,終究還是永遠滿足不了她母親內心的私念。
這不過是她那個孃家漸漸示弱又只誕下一個女孩的母親,懊惱而瘋狂的自私幻想罷了。而承擔這一切痛苦的,卻是一個少不經事,而本不該承受這一切的女孩。
當初主動提議嫁給衛家,不單單是爲了能夠繼續她所愛,卻又所恨的母親唯一留下的遺願,但更多,卻是爲了逃避,柳府這個給她留下不願回憶的宅邸。
而事實上,她根本也不曾發覺,其實,一直以來的堅強,不過是一層脆弱的紙張。而自己也從未察覺,其實內心對柳家的憎恨更甚過愛護這個家族的渴望。
這一切,衛寧不過輕輕戳破。卻終究讓她泣不成聲。
一聲聲嗚咽,有些歇斯底里,解脫,放縱,二十年來,從沒有過這般發泄。
衛寧默然拂過她地背彎,任由那一絲絲熱淚盡情揮灑。染溼胸口一片。懷中更加用力。而漸漸的,那一具瘦弱的身體,彷彿脫力般難以再堅持下去。
二十年的壓力,一朝散去,而換來的到底不過只是一片酥軟的疲憊。
大半個時辰的哭嚷,衛寧本就不怎麼有力地雙臂環抱,依舊不覺得有多麼枯燥單調,更多。卻是一片惋惜地愛憐。
漢末,三國,一直到了東晉十六國,南北朝隋唐時代,士族漸漸變成門閥,其中多少男兒女子倒在這看不見摸不着的階級觀念上面,又倒在這森嚴的豪門規則之上。
柳媛的出現,雖然結果必然終究還是要泯滅在這種強橫無匹。不容抗拒的時代規則之中,但未嘗不是一種對這森嚴的制度的一種反抗。
這應該算是一種勇氣,即便這種勇氣連當事人也只不過當它是一場悲觀的幻想。
衛寧無力去改變什麼,他此時此刻地身份同樣代表了世家的利益,更甚者。如今的衛家權勢更加雄闊,而漸漸開始向着金字塔頂端而行走。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面對龐大森嚴的世族大門,衛寧孱弱的身體,終究是不可能推開那層門扇。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自己有限的權利範圍內。儘可能地磨平這其中的艱險,至少。這他手中的衛家能夠如此。
一個承諾,是衛寧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
六年同牀共枕,即便當初沒有任何情愛,但既有了骨血,一個男人該有的職責擔當,卻也還是希望柳媛這個結髮妻子能夠活得快樂。雖然,這很難。
卻也在那一聲由大及小,由怨及疲,衛寧忽然覺得自己六年來對柳媛也並非沒有半點感情。
至少,在看着懷中佳人漸漸疲累睡去地同時,從未有過的脆弱淚痕,一種不曾在他人面前表現過的軟弱,讓衛寧心裡也升起了一絲憐惜。
月明寂靜,丫鬟侍婢早悄然退走,不敢上前。
衛寧苦笑的掣出手臂,卻是一片酥麻。吃力的將懷中妻子小心抱往牀榻,邁步踏出房門,眼中卻是那隨柳媛陪嫁而來地小婢癡癡地呆在門外,手中還捧着早已涼去的茶水。
驚覺大門打開,這丫鬟才惶恐地騰開一隻手來抹走眼角的淚花,看向衛寧的眼神,終究多了幾分感激。
“夫人累了,好生伺候。多叫膳房燉些補品,這段時日……她確是瘦了許多……”衛寧止住丫鬟的行禮,低聲吩咐道。
“恩!奴婢明白……”有一種鬆心而靦腆的微笑,衛寧看着這丫鬟發自內心的歡喜,心裡也不由得一暖。
“去吧……倘若夫人有何需要,可尋萼,或者主母!”衛寧揮了揮手,這才兀自離去,搖曳的寬大白袖卻也輕鬆了許多。
丫鬟望着衛寧漸漸遠去的背影,微微彎下腰,恭敬而感激的行了一禮,這才慌張的擡起手上物什跑進房中。直到看着自家小姐安謐的酣睡下去,這才偷偷的將臉頰上未曾擦乾的眼淚抹走。小半人馬率先返回河東,黃忠自領大軍在後,遷徙那截獲下來的二三十萬戶百姓趕往安邑。
與典韋先到的,卻是百車董卓從洛陽劫掠而來的財物。滿車金銀珠寶,明玉美石,清點這些財物的小吏更是險些嚇傻過去。
董卓刮地三尺,不僅假罪洛陽富豪爲反賊斬首抄家,收百姓金銀,更連祖墳也不曾放過,甚至,帝王殉葬也被他挖開帶走。
洛陽這座代表富貴權利的都市,所得之物也不過千車,其中衛寧便分去了十分之一。但便是這十分之一,就已經足夠支持河東幾年的用度。何等可怕。
與這些財帛同時被典韋護送而回的,卻是早已經與幷州方面暗通消息許久的弘農楊氏一族。
早在衛寧起兵南下會盟諸侯的同時,弘農楊氏一族便開始漸漸疏散族中力量,而各系成員早暗中潛伏。
事實上,楊氏族中依舊有不少人對楊奉與董卓死鬥而萬般憤慨,在他們看來,即便董卓侵佔了洛陽,也萬萬不敢打他們楊氏的主意,而弘農作爲董卓控制之下,楊奉膽大包天與董卓作對,無疑便是將楊氏安危棄之不顧。
更有不少楊氏老人,死抱着那點門檻不肯離去,大有便是死也要死在故土的豪壯。
對此,楊奉早前便是冷笑連連,對一封封措辭嚴厲的家書當即付之一炬。
從他開始憑藉自己的力量打拼混到這個地位的同時,楊氏宗族長老對他已經沒有了多少約束力了。
而一羣行將就木的宗老,本就在以前對他這樣一個出身旁系的子弟多有蔑視。
楊奉的無所謂自行其是,和袁紹叔父袁隗滿門被殺的消息,纔是楊氏族人恐慌四散躲藏的根本原因。而在此時此刻,他們才驚慌失措的熄滅心中那點貴族的驕傲,不得不承認,軍閥的時代即將到來。
不得不說,倘若是另外一個軍閥,也未必會對楊氏這樣一個大族幹些什麼,可偏偏遇上的便是董卓這個瘋狂的殺人魔王。拋開弘農本土的家族根基,此刻的楊氏宗老,不過是一支徒有虛名的殘殼而已,雖然這殘軀依舊擁有不少力量,卻對楊奉這樣一個手掌數萬大軍,坐擁一方的諸侯沒有多少約束力。
衛寧需要做的,便是在楊奉支系身份與正統楊氏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既可得宗正之名,楊氏人脈底蘊,甚至是對雍州司隸的影響力,又不能讓遷徙而來的楊氏族人,能夠在幷州站穩腳跟。
河東,只需要一個衛家便足夠了。
“老典,一路行軍,辛苦了……”典韋迴歸安邑,自然首先回的便是衛府,衛寧見他第一動作卻是呵呵一笑,渾然不顧兩人的身高差距,大大咧咧的踮起腳尖拍上他的肩膀。
典韋苦着一張臉,鬱悶道,“若不是公子相召,我定然在後面押送那些百姓,讓黃忠陪那些鳥人北上!”
一路行來,楊氏子弟的驕縱之色竟是未曾有半點收斂,或是一些不矇事理的紈絝子弟只當如今幷州是楊奉這個旁系一脈所掌握的地方,便將這塊土地當作自家的財產,而對典韋這個領軍大將肆意指示。
以典韋的脾氣當然是勃然大怒,少不得有不少孟浪青年被一陣好打。
等典韋發泄般的訴苦之後,衛寧一愣,苦笑不已。
“你居然打傷了好幾個?你這不是給我找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