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見得趙府小貴女久久不敢答話,小臉嚇得煞白,倒也不好再逗弄她,便是柔聲問道:“瓜果可是好吃?”
趙婉微是愣怔,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阿嬌復又問道:“這齣戲可是不耐看?”
趙婉又是點了點頭,卻隨即反應過來,忙是連連搖頭。
阿嬌不禁莞爾,微微彎下腰身,伸手撫着她的小腦袋,看着她那對大大的杏眼道:“在本宮面前,你可不能扯謊,否則纔是犯了欺瞞皇后的大罪,是要被你阿父麾下郎衛打板子的。”
趙婉蓄髮未久,髮量尚不算多,能感受到皇后手掌的溫軟,且這舉動蘊着某種如同尋常長輩般的親近之意,況且她時常陪阿母入宮,對皇后並不陌生,覺着這位爽朗坦率的皇后待人挺好的,鮮少見其動怒,故適才雖有些許驚嚇,此時也稍微緩過勁來了。
她盡力穩下心神,垂下小腦袋,聲如蚊吶道:“小女子知錯了,不該扯謊的,這戲倒不是不耐看,只是小女子覺着,裡頭有些……不合常理之處。”
在場的衆多宗婦貴女可都在豎着耳朵聽着兩人對話,即便趙婉聲音再小,她們可都隱隱得聞。
嘶嘶~~
一陣陣抽涼氣的聲音響起,饒是宗婦貴女刻意屏息靜氣,奈何衆人皆是不約而同的如此這般,使得聲音在四下沉寂的此時顯得尤爲清晰可聞。
皇后殿下早先都說了,這是她命長秋府排的好戲,今日又特意邀了衆人入宮觀戲,誰會如此不識趣,說這戲不好呢?
譬如後世寓言中,那個戳穿皇帝的新衣壓根不存在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誠實雖能反襯出大人們的虛僞,但若將那則寓言繼續往下寫,應是會寫到小男孩的悲慘下場了,大人們不是蠢,是懂得甚麼話不該說。
身爲人母的蘇媛,臉色瞬間慘白,饒是她深知皇后看着霸道,實則心地堪稱良善,然現下被婉兒當衆落了臉面,怕是真會着惱怪罪的。
蘇媛正待出言替女兒請罪,阿嬌身後的卓文君卻向她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打斷皇后和趙婉的對話。
卓文君與阿嬌相處已近二十載,阿嬌剛及笄不久,便拜她爲女師,得冊後位後,更是延募她爲大長秋。
卓文君一路看着阿嬌從堂邑翁主到太子妃,成爲皇后,誕下皇子,更親手將這個莽撞跋扈的小女娃硬生生教導成現今可母儀天下的皇后,她自身則從未及三旬的絕美寡婦,成了年近五旬的“老身”。
多年來,卓文君未曾再嫁,膝下無有子女,說句犯忌諱的,她早將阿嬌視若己出,實則說來倒也不爲過,畢竟仔細算來,阿嬌的生母館陶公主陪伴阿嬌的歲月,已然不如卓文君長了,更遑論悉心教導所耗費的心神。
卓文君在宮中的地位,絕非僅止位列諸卿的大長秋,便連太子劉沐對她的極爲敬重,相較於自家不靠譜的皇后老孃,劉沐反倒更能聽進卓文君的勸誡。
卓文君之所以多年未曾再嫁,既因心知如此更能得天家信重,讓自身活得更自在,更因已然心有滿足,雖說沒有親生骨肉,但不代表她親情缺失,說實話,相較卓氏衆人對她有所求的所謂“親睦”,反倒是皇后和太子更能給她帶來親近感。
親情,若是摻雜了太多私慾,便不再純粹了。
現今的卓文君無意向天家索取更多,皇后和太子更無須向她索取甚麼,彼此相互扶持,雖非血親反倒更似親人。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便是這般複雜卻又簡單的。
對阿嬌的喜好心思,現今世上或許真沒人能比卓文君更懂的了,饒是皇帝劉徹,阿嬌有許多女兒家的心思也不太會跟他說的,對卓文君卻沒甚麼隱瞞。
此時卓文君見得阿嬌難得有興致逗弄趙府小貴女,也曉得她不可能真的怪罪這小貴女,故便示意蘇媛稍安勿躁,莫要隨意插話,否則反倒是蘇媛失了分寸。
皇后沒問你話,你就老老實實候着便好,這就是規矩,執行宮規,維護皇后尊威,更是卓文君身爲大長秋的重要職守。
蘇媛曾在長秋詹事府任事,曉得這位大長秋平常看着和顏悅色,實則是個利落果決之人,尤是有人膽敢違逆皇后時,她的行事手段絕對比刀子嘴豆腐心的皇后要來得更爲強硬狠辣。
饒是心下急切,然蘇媛仍是不敢忽視卓文君的警醒,只能默默站着,看着自家傻女兒繼續口無遮攔。
“哦,你倒是說說,這戲怎的不合常理了?”
阿嬌的反應出乎衆人意料,語氣中非但沒有半分惱怒,反是教人聽出了濃濃的期待乃至些許雀躍。
卓文君卻不禁勾脣淺笑,她曉得這齣戲的話本子乃是皇帝陛下撰寫的,帝后感情甚篤,然皇后腦子轉得慢,免不得被陛下時常戲弄,皇后現下若能尋出這戲文有甚不合常理之處,就能借以譏諷陛下,好歹扳回一城。
若真能如此,皇后至少得歡喜個十天半月的。
趙婉雖沒甚麼城府,卻也聽得出皇后非但沒動怒,反是歡喜的,不禁心神大定,如實答道:“戲裡的梁山伯和祝英臺上的乃是民間官學啊,又不是世家子弟雲集的長安各大學府,小女子偶有出府遊玩,曉得尋常官學是男女皆可入學的,若男女同窗間謹守禮法,不私相授受,並無甚男女大防,祝英臺女扮男裝,豈非多此一舉,實在是太過矯情了。”
“……”
衆人聞得這話,皆是愣怔,不得不承認趙府小貴女言之在理。
朝廷大興官學已八年有餘,從最早的官辦蒙學,到後來又增設預學,民間虛年六歲到十五歲的孩童,無論男女皆可以極爲低廉的束脩入學就讀。
在朝廷的大力扶持下,四大商團爲首的諸多商團更是紛紛興辦私學,接收年滿十五的男女入學,教授他們營工營商,從而爲自家產業培養大量合格的掌事和匠師。
之所以男女皆可入學,一者因大漢風氣遠較後世朝代開放,庶民間的男女之防不嚴,也沒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腐說法;二者太常府文教司有鑑於教育資源嚴重不足,而不少商家需要的掌事匠師反是女子比男子更好,譬如聯合制衣裡頭的掌事和匠師,十有八九皆是女子的。
依着皇帝劉徹的諭示,大漢現今辦學,首要目的不是要培養出甚麼文采斐然的文士墨客,而是要有一技之長的匠人,儘速填補工商業蓬勃發展帶了的巨大人力缺口。
外族奴隸只能用來承擔沒有技術含量的重體力勞動,若是大漢無法儘速培養出大批合格漢籍匠人,短短二十餘載從三千萬暴增到六千餘萬的屬民數量就沒有太大意義,所謂的人口紅利也就無從談起了。
可以說,大漢現今的辦學目的很功利,卻也實實在在,在教育資源極爲珍貴的年月,教百姓讀書識字可不是讓他們做吟詩作賦的文化人,那是後世狗血網文才會出現的浪漫情節。
漢廷的太常府文教司往官學投入一枚大錢,大農府的稅官必須在十年後多收回十枚大錢的稅賦,這纔是可持續發展的教育行業,不計本益比的蒙着頭砸錢辦學,如何撐得起全民教育?
若非如此,老奸巨猾的朝堂重臣們會全力支持大興官學,允許庶民百姓獲得受教育的權利?
能久居高位之人,有好蛋有壞蛋,但終歸不是蠢蛋,多是些心思通透,目光長遠的,懂得大興官學能將餅做大,對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也是利大於弊的。
反倒是處於社會上層的大漢權貴們,對男女之防較爲講究,世家子和貴女們雖時常相邀出遊,但若同窗就學,則難免要朝夕相處,顯得不太合宜。
在長安的數大官辦學府,除卻諸學之首的太學和培養醫者的長秋醫學,學子多爲世家子,貴女則會在女學就讀,倒有些類似後世的男女分校,且是實實在在的貴族學校。
趙婉說得沒錯,依着《梁祝化蝶》的戲文,梁山伯和祝英臺就讀的乃是民間官學,本就男女皆可就讀,祝英臺女扮男裝實在顯得矯情,即便要隱瞞身份,扮醜總比扮男來得方便,還能避免非得與男子同宿。
說難聽點,祝英臺的作法在現今漢人看來,反倒有點不太正經。
話是實話,然敢說得這麼直,在場怕也唯有莽頭莽腦的趙婉敢如此,即便是別家比她年歲小的貴女,今日能被長輩帶來赴宮宴的,心思都比她深,曉得在宮裡要謹言慎行。
皇后阿嬌的反應卻再度大出衆人預料,非但沒出言駁斥,反倒捧腹大笑,斷斷續續道:“你……這丫頭,說得……在理,是個機靈的!”
好不容易止了笑,她稍稍平復氣息,便是在衆多宗婦貴女驚詫的目光中緩緩直起身,對侍立身後的內宰道:“去取數枚馬來半島送來的蓮霧,讓這小丫頭嚐嚐鮮。”
趙婉聞言,不禁兩眼放光,老實不客氣的躬身謝道:“謝皇后賞賜!”
蘇媛見狀,既是放下心中大石,卻又不免被自家的饞嘴丫頭氣得牙疼,饒是再好吃,好歹推拒幾聲,說句“小女子惶恐,不敢得蒙皇后恩賜”之類的啊。
旁的宗婦貴女卻非這般想,看着那笑得雙眸發亮的趙府小貴女,端是心思急轉,眼神愈發有些意味深長了。
阿嬌卻是全然不在意旁人想法,又是撫着趙婉的小腦袋,與她說笑幾句,便是返身回座。
待她重新落座,戲臺上的宮人才是繼續往下演,宗婦和貴女們亦皆將目光重新投向戲臺,似是專心致志的看戲,實則心境如何,也唯有她們自身知曉。
倒是居於側席的樑王妃微微傾了身子,向阿嬌低聲打趣道:“皇后倒是捨得,今季進貢的蓮霧可是沒多少啊。”
阿嬌不由訕笑,蓮霧乃馬來半島的特產,雖說一年四季皆可產果,然愈接近冬季,成熟的果實色澤愈深,甜度也愈高,可呈暗紫色,當季進獻的珍品確實不多。
劉沐的霸道多是遺傳自阿嬌,加之她又是饞嘴的,當季進獻的蓮霧,除卻送到渭北甘泉宮孝敬太上皇和太后,又給自家阿母館陶公主府上送了些,餘下的她可沒捨得多賜給劉氏宗婦們,連帶三位公主,除卻在甘泉宮坐月子的泰安公主,留在長安城的陽信公主和南宮公主就沒賜多少。
樑王妃身爲長輩,卻也沒分着幾枚,此時出言打趣,阿嬌也只好訕笑道:“叔母若也想吃,侄女更是捨得的。”
樑王妃不禁失笑道:“謝皇后美意,奈何老身牙口不好,咬不動,皇后倒不妨賜下些葡萄。”
阿嬌忙不迭的應諾道:“既是如此,侄女稍後讓人到暖房摘上幾籮頂好的,讓人送到樑王府。”
此時此刻,趙婉卻是捧着枚紫色蓮霧,咔咔嚓嚓吃得歡快,且扭頭看着身邊的阿母,疑惑道:“阿母,你怎的不吃?可甜可脆了,又不似香梨和蘋果般啃起來費勁。”
蘇媛拿着自家傻女兒遞到她手裡的那枚最大的蓮霧,真真又是欣慰又是犯愁,卻又不好在衆目睽睽下訓誡她,畢竟皇后剛誇過她,又賞了她,若蘇媛此時訓斥她,可不就是不識好歹,當衆打皇后的臉麼?
懵懂孩童敢做的事,敢說的話,大人卻往往是不敢的,或許這就是成熟的代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