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月末,入京朝貢的東甌王和閩越王陸續抵達長安。
兩大藩王皆是在十月中下旬啓程,依着去歲的經驗,約莫應在臘月中旬纔會抵京。然因中原諸多世家今年買到不少朝鮮奴隸,便與皇室實業談定大生意,將中原各郡的瀝青主幹道盡數連接貫通,故他們此番入京,比預料中快了不少。
更重要的主因是兩位藩王妃心急,一路催着自家夫君加緊趕路。
正月從長安返回時,皇后特意賜了她們數輛既華美又結實的四輪廂車,據說加了甚麼減震的玩意,在瀝青大道上跑起來又快又穩,沒甚麼顛簸,車上又有臥榻歇息,着實沒必要如過往般每日尋館驛落腳。
將時日耗在路上,倒不如早些到得長安城見兒子,還能有更多閒暇與衆位親王妃四處逛逛,購置些好物件,至少得先添置些新的冬衣纔是,否則都沒臉出門與裘袍華美的世家宗婦們交際。
兩大藩王覺着自家婆娘說的也在理,婆娘穿得太差,丟的可是他們的顏面。
人要臉,樹要皮,誰特麼願意被當成化外蠻夷瞧啊?
華夏,華夏,有禮儀之大謂之華,有服章之美謂之夏。
要叫長安權貴們瞧得起,除了要遵循禮法儀態,更不能穿得寒磣,錦繡華衣往身上披準是錯不了的。
於是乎,兩對藩王夫妻領着大隊隨從快馬加鞭,生生提前小半個月趕到長安城。
還別說,來得早確是有好處,剛在蠻夷邸安頓下來,便是聞得太后要於臘日大辦宮宴的消息。
兩大藩王妃機靈得緊,藉着向皇后進獻奉禮的由頭,明裡暗裡的向皇后提及此事。
皇后阿嬌莽雖莽,好歹自幼長在天家,還能瞧不出她們的心思,無非想見識見識大漢的宮宴氣派,更可藉機多結交些世家宗婦。
畢竟此番前來赴宴的宗婦都是大漢頂級世家的當家主母,若能於之交好,對東甌和閩越兩國是極有好處的,枕邊風的威力不可小覷,權勢再大的男人在牀榻上耳根都免不得要軟幾分。
只是這宮宴是太后辦的,阿嬌輕慢誰都不敢輕慢自家婆婆,便讓兩大藩王妃且先回去等她消息。
阿嬌是厚道人,既收了她們數斛頂好的東珠,自是要把事辦好了。
她大多的事都是糊塗得緊,偏是對長輩諂媚討好最是在行,在這點上兩位藩王妃是遠不如她的,上頭還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光給她這皇后送禮,傳出去可不像話。
阿嬌先給長樂宮的太皇太后送去一斛東珠,又是屁顛屁顛的跑到太壽宮,給太后亦送了一斛,這才提到爲兩位藩王妃求帖子的事。
太后王娡見得兒媳婦這般懂事孝順,自是給她面子,親筆寫了兩封帖子,遣內侍給陽信公主送去,由她轉交兩位藩王妃。
陽信公主聰慧通達,收到帖子時詢問了內侍幾句,就已清楚母后的意思,親自給兩位藩王妃送去帖子,藉着閒談說笑的功夫,話裡話外又談了不少宮裡的禮數規矩,並讓兩位藩王妃臘日與她結伴入宮赴宴。
得大漢長公主相邀結伴,兩位藩王妃自是受寵若驚,道謝連連,卻直到陽信公主走後不久,方纔徹底醒悟過來,心道若要在大漢頂級宗婦圈裡混,自個道行還是太淺,禮數不夠周全,且有得學了。
到得臘日,陽信公主乘着車駕到蠻夷邸接了兩位藩王妃。
兩位藩王妃見得這駕敝以金絲華蓋的金轅輿車已是咂舌不已,入得輿內更是徹底驚到了,香玉爲榻,紫金爲爐,這長公主還真奢侈啊!
其實倒是她們誤解陽信公主了,她尋常出門鮮少乘坐這駕輿車。
昔年陽信公主出降時,太上皇劉啓尚未禪位,她還不是長公主,故不可乘坐赤罽輛車。劉啓又不願委屈了嫡長女,便不惜耗重金造成這架公主形制的油輧畫車。
唯有入宮時,她纔會乘這駕父皇所賜的油輧畫車,而不會乘長公主形制的赤罽輛車。
陽信公主瞧見兩位藩王妃的神情,就能猜出她們的心思,卻只是淡淡淺笑,保持着大漢長公主應有的做派,不必在意旁人怎麼想,更無需出言解釋甚麼。
太壽宮後苑的倚梅園大辦宴席時,大漢皇帝劉徹亦召了兩大藩王入宮,設宴爲其接風洗塵。
接風宴沒甚麼精緻菜式,每案放尊尖頂銅鍋,手邊放個溫酒用的小炭爐,宮人不必在側伺候,只需陸續送上各式食材即可。
三九寒冬,冰箜隆意,飲烈酒,食火鍋,看殿外大雪紛飛,實乃人生一大美事。
兩大藩王去歲入京時,也曾隨趙王劉彭祖吃過肥羊火鍋,端是吃得讚不絕口。
閩越之地靠海,冬季和初春皆潮溼陰冷,可隨性取食的火鍋既美味,又可驅寒祛溼,頗是對他們的胃口。
回返屬地後,他們也曾想學着製作火鍋,只是徒得其形,不得其神,火鍋的底料怎的都配不好,倒不是兩國王宮內的庖廚們太蠢,實在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即便是長安東市的海底撈火鍋都可捨得用諸多西域香料炒制底料,更遑論兩大藩王是在北闕甲第吃的肥羊火鍋。
將近三十種配料,其中不少還是西域特產,在東甌和閩越上哪弄去?
就算真能從邊市的黑心漢商手裡買來,那也無異是天價,要湊足二十餘種配料,那吃頓火鍋還不得耗費數萬錢?
兩大藩王不是劉氏王侯,更比不得大漢皇帝,還沒壕到這等地步。
酒過三巡,劉徹舉樽遙敬了兩位藩王,笑問道:“你二人可知自家的祖地何處?”
兩人聞言皆是愣怔,不知皇帝陛下爲何會這般問,他們的先輩分別在甌水和閩水流域立國,祖地自然也就在那兒。
劉徹見得他倆神情,搖頭輕笑道:“看來你等非但忘了祖地,便連先祖都是忘了。”
兩位藩王聞言,心下頗是不悅,大漢皇帝這話分明是說他們數典忘祖,未免有些太過。
劉徹看着敢怒不敢言的兩人,復又道:“莫以爲朕是出言譏諷你等,實是朕替你們越國的先人不值啊。”
“越國?”
閩越王鄒餘善的腦子比東甌王歐貞鳴好使得多,忙是出言問道:“陛下莫不是指先秦時居於會稽之地的于越?”
劉徹頜首道:“不錯,于越乃是你們越人的自稱,中原諸國皆稱其爲越國。”
鄒餘善訝異道:“陛下是說,現今的諸越皆是越國的後裔?”
劉徹意味深長的出言解釋道:“非也,僅有東甌和閩越是爲越國後裔,南越子民多爲先秦遷居的關中及中原百姓,西甌和雒越的諸多部落則爲真正的化外蠻夷,與越國沒甚麼關係。”
歐貞鳴沒甚麼反應,鄒餘善卻是聽出了大漢皇帝的言外之意。
他眼神大亮,頗是急切道:“依陛下之意,我等先人亦是華夏子民?”
“于越的始祖爲夏代少康庶子無餘,越侯傳國三十餘葉,歷殷至周敬王時,有越侯夫譚,子曰允常,拓土始大,稱王,春秋貶爲子,自號爲于越,中原諸國則稱其越國。
春秋末年,越國傳至勾踐,後敗於吳王夫差,被逼臣服,然經二十年的韜光養晦,終於東山再起,滅掉吳國;勾踐滅吳後北上爭雄,橫行江淮,號稱霸王。
待到戰國時,越國勢力日漸衰弱,至百餘年前,終爲楚國所滅。”
劉徹刻意停頓片刻,方是再度緩聲道:“不願向楚國臣服的越國貴族和平民便是離鄉背井,南下甌水和閩水,因越國已亡,越人又向來習慣自稱于越,久而久之,越國之名也就再無人提起。”
劉徹說得這般詳細明瞭,便連歐貞鳴這莽夫都已徹底醒悟過來。
創立閩越國的無諸正是于越部族的首領,只因於閩地立國,故才以閩越爲國名,以鄒爲國姓。
東甌國的開國君王則爲另一支于越首領無疆的次子蹄,因歐餘山之南立國,故以甌越爲國名,以歐陽爲國姓。大漢立朝後,甌越國歸附漢廷爲藩屬,方纔改國名爲東甌,國姓簡化爲歐。
若真如皇帝陛下所言,閩越和甌越皆爲于越後裔,就是越國遺民,不是甚麼化外蠻夷,而是堂堂正正的華夏子民,他們兩國就是華夏之國啊。
兩人不約而同的顫聲問道:“陛下,真是如此麼?”
劉徹反是笑問:“你二人可曾聽聞歐冶子之名?”
兩位藩王皆是點頭,戰國初年的鑄劍大師歐冶子及其弟子干將莫邪夫婦,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據傳秦宮三大至寶之一的泰阿劍正是他與干將聯手鑄造的。
劉徹緩聲道:“歐冶子便是越國人,出身於烏程甌餘山,在如今東甌的屬地。”
“謝陛下出言提點,否則我等仍是數典忘祖卻不自知!”
鄒餘善面色潮紅的起身避席,向劉徹行拜伏大禮,由衷道。
“謝陛下!”
歐貞鳴亦是有樣學樣,行禮道謝。
劉徹擺手讓他們免禮,起身歸席落座,復又道:“古語有云,夷狄入華夏者,則華夏之;華夏入夷狄者,則夷狄之。你等入夷狄已久,若想重入華夏,需得認祖歸宗,讓天下萬民皆知你等爲越國後裔,朕方可爲你等正名。”
鄒餘善聞言大喜:“陛下若真願替我等正名,我閩越必爲陛下效死盡忠!”
歐貞鳴仍是跟着學:“我東甌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現如今的大漢皇帝就是華夏共主,若他肯承認閩越和東甌兩國百姓是爲越國遺民,並下詔爲兩國正名,那就再無人敢將他們視爲化外蠻夷了。
漢人是斷斷無法體會到被稱作蠻夷的屈辱感,兩大藩王入京亦被安置在蠻夷邸,這種感覺實在不太好。
“大善!”
劉徹撫掌大笑,輿論宣傳,引導民意,不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