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得休沐之日,皇后阿嬌和小劉沐尚在甘泉宮避暑,未曾擺駕返京,劉徹索性微服出宮看了場蹴鞠賽,順帶到皇親苑與衆位兄弟飲宴。
晚宴擺在趙王劉彭祖的王府,因着皇后未駕臨,諸位公主和親王妃也不好列席,席間便只是劉徹與衆位親王。
大漢禮法遠不似後世朝代嚴苛,況且此番是家宴,劉氏天家十一位兄弟又多遺傳了高祖劉邦那種地痞習性,觥籌交錯間也沒太大顧忌,皆是勾肩搭背的舉樽暢飲。
雖入得七月,但暑氣未消,廳堂內用冰塊降溫,卻反生出些許悶溼。
酒過三巡,衆人微醺,皆是微敞了衣襟,雖算不得袒胸露背,但也算衣冠不整了。
這還算好的,關中民風彪悍,男兒又多好烈酒,民間百姓家到得酷暑,漢子們可多是赤膊飲酒的,只要不光着身子跑屋外亂竄,官府也懶得治甚麼有傷風化之罪。
常山王劉舜年歲最小,虛年才十七,按着後世算週歲,也就約莫剛初中畢業,兩壺陳醴灌下去,已是天旋地轉,眼冒金星,瞧着衆位兄長皆是帶着重影。
“陛下……皇兄啊,你要幫着臣弟向……向母妃說說啊……”
他邊是打着酒嗝,邊是捶胸頓足,飈着淚,噴着唾沫哀嚎着:“臣弟苦啊!”
衆位親王多是海量,酒量稍差的廣川王劉越和清河王劉乘又皆是奸猾得緊,沒被灌太多,故而席間衆人皆還算清醒,見劉舜嚎得淒厲,皆是哈哈大笑,心道確是酒壯慫人膽,向來最畏懼皇帝劉徹的他此時倒是豁得出去。
踞坐首席的劉徹見得劉舜邊噴着唾沫,邊踉踉蹌蹌的向他走來,忙是擺手道:“速速止步,有事就直說,別糟蹋了這酒菜!”
“嗝……還不是納少妃之事。”
劉舜的思維還是較爲清醒的,忙是止步站定,晃晃悠悠道。
大多喝醉的人也往往覺着自個比旁人清醒得多,故而常說“我沒醉我我醉”,也未必是在逞強,而是醉酒時的錯覺。
劉舜亦是如此,他覺着心裡有話,不吐不快,復又語帶抱怨道:“陛下偏心啊,怎的十三皇兄不願迎娶正妃,陛下就替他向母妃說情,臣弟想納個少妃,都求了皇兄快三年,怎的仍是沒個着落?”
劉徹瞧他那沒出息的樣子,壓根懶得搭理他。
江都王劉非卻是插話道:“十四弟這話可不對,聽你五皇嫂說,聯合制衣可專是爲你這事辦了個甚麼脫崗培訓,讓你那心儀女子自參與培訓時起,三年內不得成婚生子,你若真有本事,現下崽子都抱上了。”
趙王劉彭祖出言附和道:“五皇兄所言甚是,還是十四弟你自個不爭氣,堂堂大漢天家子,花了數年功夫連個良家女收服不了,傳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話!”
衆位親王亦是跟着起鬨,調笑得劉舜這未經人事的小雛男面紅耳赤,也不知是羞惱還是酒意上臉。
“那脫崗培訓已過兩年有餘,待到明歲三月便是期滿三載,那女子將滿十九,家中長輩又再爲她張羅婚事了,這事真是拖不得了!”
劉舜心急之餘,反是壓下幾分酒勁,口齒復又變得清晰利落,臉皮也顧不得要,急聲道。
“那她怎的沒應下你?”
劉徹擡眸瞟他,頗是鄙夷的嗤笑道:“朕記得當初曾對你言明,若你不泄露親王身份,她仍願嫁你做側室,朕方會爲你向姨母說情吧?”
劉舜欲哭無淚道:“陛下……她雖說過寧爲窮人妻,不爲富人妾,可這親王的少妃和尋常人家的側室可大是不同,陛下何必如此爲難臣弟?”
“嗟!你這話好沒道理,足足給你三年光景,沒能讓那姑娘家傾心於你,甘願委身爲側室,反倒來埋怨朕的不是。”
劉徹端是哭笑不得,聳了聳肩道:“你且讓諸位兄弟評評理,朕又沒攔着不讓你娶少妃,你自個無法請得長輩準允,纔來求朕相助,現下朕倒落個棒打鴛鴦的罪名,冤是不冤?”
“冤得緊!冤得緊!”
“十四弟不厚道……”
“自個沒本事,還只會怨天尤人,真是沒羞沒臊!”
……
衆位親王紛紛出言附和,奚落得劉舜無地自容。
“誰說我沒本事的?”
劉舜漲紅着臉,語帶羞惱的辯解道:“我本已讓那女子應下了,本已打算照民間的法子延請媒妁向她家長輩說親,待得他們應下,便可請陛下兄長向母妃說情了。豈料半途冒出個不知死活的小子,討了她家長輩的歡心,這纔出了岔子!”
衆人皆是愣怔,想着若真如此,倒也怨不得他。
婚姻大事,向來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那女子的長輩不應下婚事,她也確實會是爲難得緊,畢竟大漢向來以孝治天下,忤逆長輩的女子想嫁入天家反是真不容易。
膠西王劉端陰惻惻道:“誰敢跟你搶女人,宰了便是!”
“……”
衆位親王皆是啞然,曉得劉端此語多是醉言,畢竟中尉張湯執法嚴苛,對王侯權貴也毫不手軟,除卻打殺奴隸可無罪,旁的庶民卻是不可無故打殺的。
漢律森嚴,權貴雖可用貲財贖刑,但若犯下重罪,贖刑後會削爵去官,甚至貶爲庶民,用不復用,這對王侯權貴而言簡直比死還可怕。
劉徹只是清咳兩聲,沒再多做追究劉端的言出無狀,近年劉端的陰戾脾性已收斂了許多,真沒在外頭鬧甚麼事,偶爾虐殺府內奴隸雖不人道,但劉徹也確沒辦法多插手阻止。
秦漢雖已非奴隸社會,但對奴隸還是極爲殘暴的,其地位甚至比不得戰馬和耕牛,非但是世家權貴如此,尋常百姓對奴隸也是這般看的,幾乎等同社會共識。
若劉徹此時跳出來說甚麼奴隸有人犬,要解放奴隸甚麼的,只怕他這帝位就坐不太穩了。
憑一己之力和全社會對撞,那是穿越爽文男主角的熱血套路,劉徹這冷血男做不來的。
劉舜亦滿臉爲難之色,訕訕道:“那小子是軍士,乃那女子胞弟在宣曲騎營的袍澤,還因先前征討南越有功,已晉升爲屯長,爲之奈何?”
宣曲騎營是囤駐京畿的五大騎營之一,劉舜這親王別說打殺該營將官,就是想出手打壓也無從下手。
大漢軍律不是鬧着玩的,罰行向來很重,可不管甚麼親王不親王的,爲穩定軍心該掉腦袋還得掉腦袋。
“……”
衆親王皆是望向膠東王劉寄和廣川王劉越,雖說他倆現下已轉調細柳騎營,但當初宣曲騎營征討南越時,他倆可是領軍統帥。
“屯長麼?”
劉越微微眯起雙眼,沉吟道:“宣曲將官多取出身黃埔軍學的軍伍世家子弟,既是南征後升任的屯長,應本爲普通軍士,人數倒是不多,吾既將之拔擢,應是記得的,你且說說是何人?”
劉舜甕聲甕氣道:“是個娘裡娘氣的名字,叫甚麼衛青的。”
咳咳咳~~~
劉徹正自舉樽飲酒,聞得“衛青”之名,不免噎了噎,酒液流到氣管裡,險些活活把自個嗆死。
他劇烈的咳嗽着,侍立在側的宦者令李福忙是近前幫他拍背順氣,好不容易纔讓他緩過氣來。
臥槽!
依史籍記載,衛青本是平陽侯曹壽府中的騎奴,這輩子劉徹出手阻止長姊陽信公主嫁給曹壽,反是撮合了她與張騫,故曹壽沒尚公主,就沒遷來長安居住,而是留在封地河東平陽縣,在後世山西臨汾附近。
劉徹過往之所以沒費心尋找衛青,既是覺着沒太大必要,也是想着若太早去找,那霍去病只怕就不會出生了。
照史書推算,霍去病現下也纔剛出生兩年多,比小劉沐也大不了幾個月,人才的成長既要靠天賦,也要靠環境鑄就,誰曉得今世的霍去病還能不能長成那功冠全軍的“冠軍候”?
不過若劉舜口中的“衛青”不是同名同姓,而真是那“衛青”,那能在世家子弟雲集的宣曲騎營冒出頭來,還真是不簡單的。
劉徹回過神來,見得衆位親王皆在看他,便是擺了擺手,故作隨意道:“無妨,喝得急了些,你等繼續說說,幫十四弟出出主意。”
衆位親王也不疑有他,他們可不是甚麼穿越衆,更不會想到皇帝會在意個小小屯長,兩者身份天差地遠,壓根不會有甚麼交集。
劉越頗是博聞強識,對那衛青亦印象深刻,緩聲道:“若吾未記錯,那衛青乃河東平陽人,幼時曾是平陽侯府的騎奴,後得脫奴籍,昔年宣曲騎營建軍時,特意向中原各郡也徵募了不少將士,他也應募入伍。此子因騎奴出身,故弓馬嫺熟,又驍勇機智,確實立下不少戰功,若非宣曲軍候皆爲世家子弟,他或許還能再往上拔擢的。”
“不錯,對那衛青,本王亦印象頗深,確有將帥之才,若非我調任細柳校尉,或許還會拔擢於他。”
膠東王劉寄附和道,劉越在軍中負責謀略和文案事務,他則負責統御領軍,故對於麾下將官,他的接觸和了解要比看卷宗的劉越要直接得多。
“……”
劉舜見得兩位胞兄幫着外人說好話,端是欲哭無淚,皇帝兄長還在席上坐着,有你們這麼坑自家胞弟的麼?
“行了,此事沒甚麼可爲難的。”
劉徹不以爲意的擺擺手,對劉舜道:“你且去央着樑王嗣子妃尋個由頭見那女子,隱着你的身份套套口風,若你與她真是兩情相悅,朕就幫你向姨母說說,過得秋祭就讓你先納了少妃。”
劉徹曉得楋跋子與那女子的長輩熟識,也曉得楋跋子是心思通透的,必能領會他的用意。
劉舜自是大喜過望,好一通諂媚討好,那副賊兮兮的嘴臉又惹得衆人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