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官署位於未央宮正西,乃是漢朝高級官僚們的辦公之所。
官署建築的整體色調呈黃色,在多爲暗色調的宮城建築羣中顯得極爲醒目。這在後世崇尚金黃色的朝代是犯忌諱的,然漢朝崇尚黑色,又由於高祖劉邦自稱赤帝子,故又輔以赤紅,故以玄色爲尊。所謂玄者,即黑中帶赤之意。
太子劉徹入中央官署協從理政已有年餘,對各項政務雖還算不上得心應手,但也着實積累了不少經驗,眼界不由開闊幾分,思慮也更爲周詳。
這日午後,劉徹領着江都王劉非前往大農府,找到曹欒商議即將到來的秋收事宜。
提到秋收,大農令曹欒顯得喜不自禁。自從化肥開始向全國各地推廣,根據掌管全國各郡農事的三個大農部丞回報,各地農作物長勢喜人,再加上今年各地大多風調雨順,沒有出現嚴重的大範圍災害,豐收應當已成定局。
劉徹見狀,不由給他潑冷水道:“大農令先別急着高興,所謂米貴傷農,而米賤亦傷農。自父皇即位至今,大漢連年豐收,各地以粟米爲主的糧價大體常年穩定在八十錢每石。
然而前年已隱隱有糧價滑落的跡象,若非五皇兄命新設皇室儲備總署大肆收購糧食,再加上父皇爲出兵河朔預作準備,在數個大郡設立常平倉,又命太倉大肆囤糧,恐怕這兩年的糧價早已一瀉千里了!”
曹欒不得不承認太子殿下言之有理,相比秦末羣雄混戰時“石米值萬錢”的恐怖糧價,如今每石八十錢的糧價算得上是極爲低廉的,只要不遇上災年,大部分平民都能吃飽肚子。然而低糧價也造成了農民的收入並不高,雖然朝廷數次減免租賦已讓百姓的生活好過了不少,但一旦糧價滑落,便會抵消掉減免租賦給百姓帶來的額外收入。
“下官也在爲此發愁,若是皇室儲備總署和官倉繼續囤糧,應能維持糧價。”
曹欒看着江都王劉非,訕訕道。
劉非忙是擺手,搖頭苦笑道:“這兩年皇室儲備總署之所以耗費大量錢財囤糧,乃是應父皇的旨意,協助朝廷備戰。河朔之戰頻頻告捷,只用了大半年便以大勝班師,儲備總署的囤糧甚至還來不及起運邊關。如今倉稟皆滿,整整囤積了近千萬石糧食,今年交由朝廷代管的幾大封國田租大部分也要運來儲藏,樑國,齊國本就富庶,加上諸皇子的封國,怕又有千萬石新糧入庫。”
劉非頓了頓,臉上露出肉痛的神色,復又道:“如今儲備總署的倉稟嚴重不足,倉促之間也無法新建過多新倉,只有低價出售大量陳米,損失極大!”
“萬萬不可!”
曹欒聞言一驚,如意算盤落空倒還在其次,令他更爲不安的今年儲備總署不但不能協助朝廷囤糧,反而還要低價出售大量陳米。
如此一來,不但糧價難以維持,恐怕京畿周邊數郡還會出現糧價狂貶的情況。
“若是不可,爲之奈何?”
劉非皺着眉頭,顯得很是煩惱:“總不能將陳米運出倉庫後閒置,由於存儲不當而生生爛掉吧?”
曹欒啞然無語,即便他寧可劉非當真讓陳米爛掉也不要出售,卻不能宣之於口。
且不說大多權貴在皇室實業的有股份,儲備總署的糧食也變相的等同他們的財產,單說這浪費糧食的消息一旦傳揚出去,恐怕會遭到萬衆唾棄,朝野譁然,即便是大漢天子都不敢擔這要遭天譴的罵名。
劉徹見狀,心知曹欒已真正瞭解失態的嚴重性,隨即出言道:“大農令也不必過於驚慌,儲備總署的新糧倉已在全力營建,力圖在秋收後能多儲存些。只是如今大漢各地都在大肆築路,未來還要整修河道,改善漕運,人力和畜力缺口極大,營建新倉的進度必定受到影響。況且皇室實業要對股東負責,過多囤積糧食也不是長久之計。因此朝廷必須儘速在全國各地設立大量的新倉,由國庫撥出專款,就地囤積糧食。”
劉徹的意思很明顯,皇室儲備總署乃是皇室實業旗下以營利爲目的的機構,即便能偶爾爲朝廷效力,但卻無法長久,免得讓大農府產生依賴性。
作爲穿越衆的劉徹深知國家的糧食儲備機構必須是國有的,一旦被商人掌控,便等於將命脈放在他人手中。將來一旦朝廷對皇室實業這樣的大型集團失去控制力,後果不堪設想。
曹欒無奈的點點頭,復又看着劉徹二人,帶着幾分心虛道:“也只能如此了,然雖然近年國庫充盈,歲入也頗多,但數次大戰也耗費了不少錢糧,加之連續減免租賦,想要在全國各郡設倉囤糧,恐怕還是力有未逮。”
劉非奸猾似鬼,自然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無非是有在打皇室實業的主意,不由譏笑道:“論起錢財,皇室實業的府庫裡倒是頗多,然設立官倉乃是大農府的分內之事,本王可不敢越權行事。”
曹欒面露尷尬之色,心知自己的要求確實不太厚道,哪有朝廷辦事讓商家出錢的道理。
在無爲而治思想主導下的漢初政治氛圍,與民爭利是極爲要不得的,很少出現後世朝代對商賈抄家斂財的情況。
劉徹倒是能理解曹欒的難處,他協同理政的一年多來,深知漢初的官僚體系還是頗爲簡單的。身爲掌管天下銀錢租賦的大農令,曹欒的工作量極爲繁雜,相當於後世新中國財政部,農業部,商業部等幾個最重要的大部集合起來的大總管。
由於大農令又掌管着國庫,曹欒每日經手的錢財都數以億計。故而漢初的歷代大農令基本都是四十出頭的壯年人,是三公九卿之中平均年齡最輕的一個職位。若換成年老力衰的長者,恐怕不出數月就會活活累死在任上。
“孤王和皇兄此番前來,正是奉了父皇的旨意,想和大農令商議一事,當可解此困擾。”
劉徹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幾張嶄新的紙片,遞給曹欒。
自從兩年多前新華書局開始販售線裝書,大漢的權貴們早已對紙張極爲熟悉,曹欒也不例外。他接過一看,這些紙片的正面都用油墨印着“大漢帝國國庫券”七個大字和“甲午年”三個稍小的字體。根據油墨顏色的不同,背面的字樣卻有些一樣。印着“萬銖”字樣的紙片使用黑色的油墨,“千銖”字樣的紙片使用的是紅色的油墨。
曹欒仔細查看了片刻,還是不明所以,滿臉疑惑的問道:“恕下官愚鈍,不知此爲何物?”
劉徹微微一笑,出言解釋道:“這是少府某個極爲隱秘的作坊印製的國庫券小樣,用來作爲將來國庫向私人借貸的憑據之用。每當朝廷需有較大之初,爲暫時彌補國庫收支不平衡,可發行相應數量的國庫券讓民衆購買,回購時需交付每年五釐的利錢。”
曹欒聞言一愣,隨即面色大變道:“萬萬不可!歷來只有百姓向朝廷上供或捐輸,還從未有過國庫向百姓借貸的事情。若真要發行這國庫券,豈不失了朝廷的臉面?”
劉徹心中微嘆,想在皇權時代做些有助改革的事情,實在是極難的。即便是這小小的國庫券,爲了說服皇帝老爹和丞相袁盎,他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還要說服掌管國庫的曹欒,實在令他身心疲憊。
華夏自古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說法,既然全天下的一切都是帝王的,帝王取用自己的東西,怎麼能說是借呢?
老百姓的錢,從根本來說就是帝王的錢,不過替帝王暫時保管罷了,一旦帝王需要,他就可以隨時拿去。故而華夏的老百姓本質上是沒有財產權的,歷代政權也不存在任何內債。
皇帝弄錢最可靠的辦法就是加稅,皇帝加稅是不受限制的,只要他願意,他有無限的徵稅權。
當然,皇帝也可以賣官鬻爵。賣官鬻爵籌集資金的辦法一直從漢朝流行到滿清滅亡。對於皇帝來說,榮譽、身份和官爵可以被無限地創造出來,沒有成本,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更暴戾的皇帝還可以通過沒收的辦法或讓臣民們“無私”捐助斂財。當然更不能忘記一條,就是他可以開動造錢機器,大量造錢。不過,古代的貨幣是重金屬鑄造的,造錢需要很高的成本。
一般來說,靠大量造錢斂財並不比賣官鬻爵、加稅和沒收更划算。只是一旦賤金屬甚至紙幣成爲主要的貨幣的時候,皇帝就可以通過大量造幣來斂財。明朝的朱元璋大量印製寶鈔,強迫社會流通使用,掠奪了不少財富。
劉徹之所以急於提出國庫券的概念,首先便是出於大漢境內即將展開的一系列重大工程確實缺乏大量資金,他不希望將來在推動工業化進程時國庫無錢可用;其次便是想替未來推出貨幣改革,乃至多年以後的紙幣發行試水,先讓國庫券這種帶有憑證性質的變相貨幣能得到社會的認同,今後漢人對紙幣的接受度也就會高些。
劉徹擺擺手,幽幽道:“孤王之所以如此向你解釋,乃是希望你能理解國庫券的真正本質。一旦朝廷頒佈詔令,允許發行這國庫券,對外的名義自然不是如此。”
曹欒稍稍平復下心情,和劉徹二人仔細商討了良久,復又隨二人前去覲見皇帝陛下,連同丞相袁盎一起,爲國庫券的發行制定了初步計劃。
漢六十年秋,朝廷頒佈法令,在全國各郡均設常平倉,各郡按人口多少,按照比例預留出部分本應上供的租賦做爲糴本,每歲夏秋谷賤,增市價三五文收糴,遇谷貴則減價出糶所減不得低於本錢。若三年以上未經出糶,即回充糧廩,易以新糧。
面對如此重大的決策,大漢朝野上下卻並未匯聚過多的注意力,只因另一個更爲勁爆的消息傳遍了全國各地。
皇帝陛下准許了丞相袁盎和大農令曹欒聯合上奏的章程,大農府不日將向民間發放一種名爲國庫券的“捐輸”憑證,以便籌集修築各地常平倉所需耗費,若有剩餘則盡數收歸國庫,已備日後。
而皇室實業隨即宣佈,將在今後用每年升值五釐的價格長期購買國庫券。當然,實際上只是考慮到朝廷的體面和避免保守官僚反彈,用皇室實業轉手而已。待到今後時機成熟之時,大農府將會適時的從其手中回購這些國庫券的。
一時間,暗自腹誹者有之,興奮不已者有之,而更多的權貴和鉅商則都持着觀望態度,默默的關注着事態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