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五月,興建年餘的武威城陸續完工了城垣,府衙及囤兵大營等主要建築,已着手修築城內的配套建物,及連接焉支山和騰格里大漠的數百里關牆。
此等營建進度超乎所有人的預料,連太子劉徹都沒想到用黏漿土築城會如此省時省力。
或許是因武威城周邊便可就地開採出料姜石和石炭,節省了大量的運力,抑或是因華夏民族自古就是不可理喻的建築狂魔,漢人監工們押着十餘萬外族奴隸晝夜趕工的緣故。
若非去年匈奴右賢王揮師進犯,導致武威城停工月餘,怕是還能更快些。
大漢君臣不由對已着手興建的西寧城更多幾分期待,待得兩城及周邊關牆盡皆落成,牢牢扼守住河西走廊和河湟谷地,大漢西陲即可穩如磐石。
安夷將軍公孫歂負責督造及守備武威城,功勞甚大,朝臣們皆在猜測皇帝會如何封賞他。
漢帝劉啓的旨意卻大是出乎羣臣意料,着秦廣除五原太守,改任武威太守,從北地郡和安定郡各抽調五萬邊軍,由秦廣節制,屯駐武威城;着安北將軍史惕率兩萬中壘輕騎前往河湟谷地,與隴西都尉馮遠統領的萬餘隴西郡騎兵共同駐守興建中的西寧城;着卑禾候瓦素各率麾下羌騎全力征討祁連山南麓的月氏和諸羌。
朝臣們訝異之餘,卻也能理解皇帝的顧慮,畢竟公孫氏出身匈奴,着實不宜將公孫歂任用爲邊郡太守,守備大漢邊陲,還是漢將比較可靠。
太子劉徹高居御座,見得掌印太監宣讀完聖旨後,朝臣們皆是露出恍然之色,心中不由好笑。
皇帝老爹雖是陰狠,但心胸還是豁達的,豈會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淺顯道理,公孫歂雖未出任武威太守,卻也是另有重任,只是不便公之於衆罷了。
六月間,公孫歂向前來赴任的秦廣交接完武威諸般事務,便在月黑風高之夜,率麾下八千胡騎縱馬出城,進入河西走廊。
馬背上的公孫歂神采飛揚,全無半分爲他人做嫁的憤懣,他是個識時務的,此番撈了個陰安候的爵位,得以陰安縣爲食邑,已是大賺,還有甚麼不知足的。
何況陛下仍讓他統率胡騎將士,繼續爲大漢征戰,日後還愁無法斬獲更多軍功麼?
日前收到太子殿下的鷂鷹傳訊,讓他暗中率麾下胡騎從河西走廊繞過騰格里大漠,再轉往雲中塞外的漠南草原。
公孫歂雖尚未得知太子的意圖,但爲隱匿行蹤而不惜繞行數千裡,這等奇詭的舉動,定是有不小的謀算。
想到太子殿下那運籌萬里的手段,公孫歂愈發興奮,仿似看到前方有無數封賞在等着他擷取,不禁甩鞭催馬,再度提升幾分馬速。
公孫歂全速趕路時,漠南草原東部已是殺聲盈野。
烏桓各部尊忽都爲大首領,由其統率二十萬烏桓騎射西出烏桓山脈,迎戰左賢王麾下的十五萬匈奴鐵騎。
忽都接受了漢使宋遠的建議,不與匈奴大軍正面決戰,而是牽着匈奴騎兵在陰山北麓和烏桓山西麓間來回打轉,且不斷分出小股遊騎繞道北上,悍然侵入匈奴左部的屬地,四處燒殺擄掠匈奴的遊牧部落。
“將匈奴大軍生生拖死在漠南草原,若他們敢冒然進入烏桓山脈,你等便堵住山口,讓他們活活餓死在裡頭!”
宋遠對烏桓貴族們如是道。
忽都爲首的烏桓貴族們皆是眼神大亮,心道漢人果是擅於兵法謀略,怪不得近年對匈奴連戰連捷。
漠南草原的諸多匈奴駐牧地去年已被盡數血洗,找不到半個活着的匈奴牧民,勞師遠征的匈奴大軍壓根無法就地補給,烏桓騎射卻能從大漢邊塞獲取源源不斷的糧草兵械。
只要不斷派遊騎侵擾匈奴左部屬地,使其無法輕易向漠南草原運送糧草牲畜,匈奴大軍撐不了多久的。
匈奴人敢進入烏桓山脈?
笑話!
昔年冒頓單于何等囂張,都不敢踏足烏桓山半步,否則烏桓人早就被其徹底滅族了,焉能繁衍至今。
此時烏桓精銳雖是盡數出山,但留在山中的老弱婦孺足以自保,在峻嶺密林間,匈奴鐵騎想抓住自幼生長於山中的烏桓人,無異於癡人說夢。
忽都慶幸道:“若真能不戰而勝,真乃大大的幸事。”
烏桓貴族們皆是頜首認同,他們心中對匈奴還是頗爲畏懼的,此番若非逼不得已,也不會出兵迎戰。
宋遠心下冷笑,太子殿下果是洞悉人心,曉得烏桓人若知悉這等妙計,定不願再與匈奴死戰。
他擡眸望向忽都,謔笑道:“聽薄奚候之意,只要匈奴罷兵北返,此番大戰便算了結麼?”
忽都聽出他語氣不善,忙是道:“那使臣以爲還當如何,總不能讓我烏桓兒郎憑白送命吧?”
“甚麼叫憑白送命?他們是爲你烏桓的後世子孫豁出性命抵禦匈奴!”
宋遠環視帳內衆人,絲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之意,冷聲道:“奇謀乃是詭道,可一不可再,首重的還是實力。若你烏桓不趁此良機削弱匈奴左部的實力,待左賢王罷兵北返,想出應對之策後再次興兵來犯,必定做足準備,你等還能抵禦得住?”
烏桓貴族們皆是醒悟過來,深覺宋遠說得在理,匈奴左賢王此番如此輕敵託大,乃是烏桓將之重創的天賜良機,若是不好生把握,日後怕會遭至其更爲兇狠的報復。
漢人常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想來也是這麼個道理。
忽都頗是急切的求教道:“依使臣之見,後續該如何行事?”
大敵當前,他顧不得在意臉面,既然謀略不如人,索性直接出言詢問。只要能打敗匈奴人,爲族人謀得生路,個人榮辱算得了甚麼?
宋遠眯着雙眼,沉聲道:“依先前的計劃,待拖得匈奴大軍人困馬乏,罷兵北返時,你等再率烏桓騎射銜尾追擊,一路攻到狼居胥山下!”
帳內一片譁然,狼居胥山乃是匈奴左部王庭所在,周邊的匈奴部族不計其數,哪裡是區區二十萬烏桓騎射可以攻陷的?
忽都眉宇緊皺,遲疑道:“這未免太過……匈奴左部王庭遠在數千裡之外,可不似左谷蠹王庭……”
“諸位怕是誤解本使之意,並非是要你等攻陷左部王庭,而是在追擊之時將沿途的匈奴駐牧地盡皆拔除。”
宋遠自是知曉他們的心思,不由搖頭輕笑道:“諸位想想,若能像先前血洗漠南草原般,將匈奴左部屬地的匈奴牧民盡皆屠戮殆盡,日後匈奴左賢王再想興兵南下,要花多少功夫才備得齊所需的糧草和牲畜?”
“妙啊!”
忽都重重拍着大腿,大聲讚道。
衆人亦是頜首,若匈奴左部遭受這等重創,數年內絕對難以恢復元氣,又豈敢再度興兵來犯?
“你等追至狼居胥山附近,再分出大股騎射四處燒殺搶掠,即便匈奴左賢王醒悟過來,也定然不敢輕易分兵去守護其附屬部族,而會想盡法子與你烏桓大軍決戰。”
宋遠頓了頓,復又囑咐道:“屆時你等萬不可中計,只需儘量分散兵力,令各路烏桓將士遇着大隊匈奴鐵騎便逃,遇着匈奴部落便屠,待得殺累了,搶夠了,再自行撤回漠南。”
忽都仔細聆聽,將之牢記在心,不住點頭應是。
宋遠見帳內的烏桓貴族們皆是眼放綠光,滿臉迫不及待的神情,心下自是暗喜。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去年烏桓人經由搶掠漠南草原的匈奴駐牧地,獲取了大筆財貨,已是食髓知味,如今匈奴左部的附屬部族在他們眼中,或許是更大的肥肉吧?
至於肉裡有沒有毒,要真正吃過纔會知曉。
匈奴左賢王若真受此等大辱,定不會善罷甘休,指不定會舔着臉,花費巨大代價向其餘匈奴王者借兵,甚或與左谷蠹王伊稚斜聯手復仇也並非全無可能。
日後可真有得瞧了!
遠在長安城的太子劉徹接到宋遠傳訊,得知諸事順遂,不由撫掌大笑。
以夷制夷,果是個省力又實用的法子。
一道封王的聖旨,一枚烏桓王金印,就能獲得這等奇效。
他非但不會讓烏桓出現真正的王者,更是打着那些烏桓騎射的主意,畢竟公孫歂麾下的八千胡騎還是太少,需得擴編纔是,免得浪費了公孫歂的將帥之才。
大漢的胡騎將士,來源多爲歸降的匈奴人和義渠出身的胡人,不宜與漢人混編成軍,免得將士間因習性不同而生出紛爭,平添麻煩。
公孫歂身具匈奴血脈,也不宜統率漢將。
朝廷設立胡騎的本意,本就是想讓其與正統漢軍徹底區隔,到得漢帝劉啓即位,更是重用公孫氏的族長公孫昆邪,頗有以此制衡諸多漢將的意味。
即便如此,公孫歂的胡騎與瓦素各的羌騎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胡騎將士是有大漢軍籍的,享有糧餉撫卹,亦在漢境內安家落戶;羌騎在朝廷眼中則近似炮灰般的存在,並沒有將其納入漢軍編制的心思,故而嚴禁其遷居漢境。
劉徹亦承襲了皇帝老爹的思路,虎賁和羽林即將擴編,那胡騎的兵員也需添加,但不可再增加匈奴將士的比例,烏桓騎射倒是合宜。
只是如何能讓烏桓騎射心甘情願的被收編,還需費些心思。
好在不需收編太多,約莫有個六七千騎,讓胡騎湊足十五個曲部的一萬五千騎即可。
兵貴精,不貴多。
譬如細柳精騎,不過區區三萬之數,卻是大漢當今最強悍的騎軍,足與數目相當的匈奴精銳鐵騎正面硬剛,八千虎賁與之相較,還是頗有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