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上二人皆是騎術精湛,對於剛及束髮的少年而言,若非自幼勤於習練,是絕難達到的。
在環形賽道上競速,搶佔位置或許比全力疾馳更爲重要,荀彘搶先躍出後,仿似腦後生了雙眼睛般,總是稍稍改變縱馬的方向,便能阻擋住後方的劉塍,使其無法提升馬速,自然無從超越。
荀彘策馬在前,通過不斷調整方向和控制馬速,使得後方的劉塍只能被迫跟着調整馬速,因着是後手,策馬奔馳的快慢節奏儼然被荀彘牢牢控制,劉塍無疑比荀彘要耗費更多的氣力和精神。
便連他胯下的駿馬似乎也有些焦躁,蓋因每每剛要提速,又被勒住繮繩,這種感覺極爲難受。
一人一馬,皆是覺得憋屈。
荀彘無疑是算準了劉塍不敢直接撞上他,只因賽馬和人賽跑不同,從後頭撞上的往往是吃虧的,兩馬皆翻已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最壞的結果無疑是前方馬匹揚起的後蹄踹翻後頭撞上來的馬,如此即便前方的馬匹或許會絆倒翻覆,但多半還能繼續比賽,被踹翻的那匹馬估摸着是要廢了。
不得不說,荀彘亦是夠狠決的,至少他敢冒險行賭,且貌似還真賭對了,劉塍確是不敢或者說不願冒險撞上他。
荀彘眼見計策得成,自是狂喜不宜,硬是死死壓制着劉塍,讓他跟在後頭足足跑了三圈,硬是沒半點奈何。
環形賽道周長兩裡,東西長,南北寬,呈橢圓形,兩側的彎道是呈“凹”形的圓弧,騎手每每策馬過彎時,總是會稍稍減緩馬速,荀彘亦不例外,後頭的劉塍自也無可奈何的跟着減速。
眼見已跑到第四圈,荀彘取勝在望,聚集着世家權貴的看臺端是喝彩連連,劉氏列候們則是面色凝重的沉默着,只因不好出言喝罵場上的劉塍,免得教外姓旁人看了笑話。
卻在此時,場上風雲突變,出現了讓人驚駭的一幕。
四圈過半,眼見又要進入彎道,荀彘稍稍縱馬往外側移了移,且減緩了馬速,他不擔憂劉塍會趁機加速超越,蓋因前頭不遠就是“凹”形的回彎,若此時不減馬速,到得回彎處只怕要直接衝出賽道去。
賽馬可不是腰肢柔軟的舞姬,想怎麼扭就怎麼扭,尤是在高速奔馳時,硬要調馬大轉向,那是會翻的。
之前數次過完,劉塍的應對不出荀彘所料,皆是隨着前頭的荀彘減速過彎。
然此次荀彘剛策入彎道,稍稍外移,卻聞得後頭傳來厲喝和馬鞭劃空聲。
啪~~
隨之而來的聲響,荀彘甚是熟悉,正是馬鞭狠狠抽在馬匹後臀發出的脆響。
駿馬長嘶,淒厲中蘊着濃濃的暴烈戾氣,隨即揚蹄狂突,後方的劉塍端是連人帶馬向前撞去。
荀彘扭臉一瞧,駭得險些落馬,因他已是減速外移,突是提盡馬速的劉塍等若是從他的側後方斜着撞上來的。
真若撞結實了,且兩匹馬同時翻覆,荀彘及其胯下駿馬卻是會成爲墊背的,非死即傷!
荀彘本能的勒住繮繩,試圖調轉馬頭,想要儘量避開,卻已是反應不及,眼瞧就要撞上,卻是他胯下的駿馬感覺到了危險,不顧被勒緊的繮繩,自行調轉方向,外側加速,以圖閃躲。
劉塍胯下的駿馬卻似腦袋不機靈,仍是全力前衝,就跟非要撞到不可,非要同歸於盡似的。
馬通人性,絕非妄言。
荀彘騎着的駿馬顯是不想玩命,估摸也曉得背上的騎手不想玩命,故而倉惶逃竄,也不管甚麼賽道不賽道,總之離那匹“瘋馬”愈遠愈好。
無奈已來不及盡提馬速,眼瞧便要撞上,非但荀彘面色煞白,看臺上的王侯權貴們更是失聲驚呼,不少人猛地起身離席,端是驚駭異常。
此番賭賽雖是悠關劉氏王侯和世家勳貴的重大利益,但他們可不願爲此鬧出人命,荀氏子丟了小命倒還罷了,若是丹徒候嗣子落下傷殘甚或不治身亡,那特麼可不是小事啊!
卻在此時,但見劉塍再度厲喝一聲,隨即雙手勒繮,一緊一鬆間,將身體往彎道內側猛的傾下,看似要落馬般,實則他死死踩着馬鐙,以大半個身子的重量硬生生將胯下駿馬也帶得微微傾斜,霎時間偏轉了駿馬前衝的方向,幾乎是貼着賽道的內沿劃過,硬是扭過了那道回彎。
過得彎道,劉塍瞬間翻身坐正,稍稍調整駿馬奔馳的姿態,便再度揚鞭打馬,拋下已然縱馬衝出賽道外側的荀彘,盡提馬速絕塵而去。
剩下不足三裡的賽程,對全力奔馳的駿馬而言,無疑瞬息及至,待得劉塍縱馬馳往全程,奪勝而還,荀彘及其胯下駿馬仍未緩過神來。
看臺之上,坐收三千金的霍渠在欣喜之餘,亦不免有些心悸,低聲對身側端坐的霍去病道:“丹徒候嗣子未免太過剛烈莽撞,若適才真的撞上,怕是要……”
霍去病搖搖頭:“嗣子非是莽撞,若是與黃埔軍學的前輩先進比拼,他是不會用這法子的,實是算準了荀彘不敢拚命,其胯下駿馬亦然,故才以勢壓人。”
霍渠聞言啞然,驚詫道:“要算準荀彘心思倒還不難,卻是怎的算準那馬亦會閃躲避讓?”
霍去病笑着解釋道:“阿父有所不知,在宮邸學舍內,蒙學館和預學館的武課看似大同小異,然其難易卻大爲不同。譬如習練騎術,蒙學館用的乃是性情溫馴的良駒,多是皇苑馬場豢養的;預學館用的則是不易馴服的烈馬,且不少乃是從精銳騎營抽調來的上好戰馬,黃埔軍學亦是如此的。
趙地自古多興畜牧事,荀彘今日乘騎的駿馬,想來應是晉陽荀氏最好的馬匹,若是單論馬速,軍中大多戰馬應是無法與之匹敵的,然正如精通武藝的遊俠與征戰多年的軍士生死搏殺,死的多是遊俠啊。
丹徒候嗣子乘騎的駿馬,正是在宮邸學舍時馴服並親自餵養數年的那匹戰馬,已然心意相通,適才提速前的一聲長嘶,怕是已將荀彘那馬嚇掉了魂,又豈敢不避讓閃躲?
陛下曾教導太子,狹路相逢,勇者勝,人如此,馬亦不外如是。
兵書有云,善戰之人,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
荀彘勢不如人,如何不懼?懼之,則畏首畏尾,力所難及,如何不敗?”
霍渠默然片刻,隨即重重頜首:“然也!”
霍氏“父子”低聲交談之時,包廂中的太子殿下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執着望遠鏡,望着場邊正翻身下馬的的族兄劉塍,不禁嘴角抽搐,神色頗爲複雜。
公孫愚則是用帛帕擦拭着額角冒出的冷汗,暗自慶幸過往在宮邸學舍沒當真惹惱過劉塍,沒想到這位遠房表兄瘋起來會這般不管不顧的。
張篤倒是能理解劉沐和公孫愚爲何如此,蓋因太子殿下靠着拳腳“稱霸”蒙學館後,沒少領着一衆“小弟”去預選館挑戰諸位族兄,且往往能打的旗鼓相當。
然今日見得劉塍表現,就曉得他在宮邸學舍時對劉沐等族弟是多有留手的,不止是拳腳留了力,在氣勢上更是天差地別,至少從未真正發狠。
知微見著,劉塍如此,想來不少預選館的王侯子嗣亦如此。
對心心念念想要“稱霸”宮邸學舍的太子殿下而言,得知族兄們皆是刻意忍讓,心裡難免不是滋味。
若撇除這太子的身份,他劉沐在衆多天家子嗣中,或許真不算出衆的吧?
劉孝和劉悌這對孿生兄妹年歲尚幼,沒甚麼旁的心思,仍是在眉開眼笑的吃着那些平日母妃鮮少讓他們碰的吃食,譬如那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蘆,母妃總說會吃壞了牙,倒是父王偶爾會偷偷出府給他們買來嚐嚐。
太子族兄真真是個大善人,卻不知爲何王府下人每每聽得太子族兄要來,皆是畏畏縮縮的,母妃還總是囑咐他們要安分些,不得惹惱太子族兄。
大人的心思太怪,小兄妹倆只覺難以理解,孩童的世界很單純,誰對他們好,他們便覺着誰是好人,無關身份地位,或許只是一串冰糖葫蘆,也就足夠了。
大人的心思難猜,帝皇的心思更難猜。
某處隱秘包廂內,皇帝劉徹扭頭看向身側的廣川王劉越,笑問道:“此子如何?”
劉越現下是爲軍學祭酒,掌御黃埔軍學,自是曉得皇帝兄長真正想問的是甚麼,出言答道:“依此子騎術,要勝過那荀氏子實則不難,無須如此行險,然正因他如此行事,使得後續下場的宗親子弟聲勢大振,臣弟原以爲此番九局賭賽,我劉氏子弟能勝三局已屬不易,然現下再看,或能坐四望五也未可知。”
劉徹微微頜首:“不錯,此子看似莽撞,實則粗中有細,懂得縱觀大局,朕是早已看在眼裡的,若好生磨礪,日後或可得爲帥才。”
劉越躬身道:“臣弟定盡心教導於他。”
劉徹復又道:“然須切記,你雖爲親王,既是做了軍學祭酒,就不宜偏私,凡入黃埔軍學者,無論是劉氏子,世家子,還是庶民子弟,皆得一視同仁,擇優取才。”
劉越忙是應諾:“臣弟必謹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