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周瑜返身而行,一邊交談一邊走到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槐樹前,樹幹旁,立着一白一黑兩匹雄壯戰馬,神駿異常。漢代善養馬騾,哪怕是青徐揚州等地,也能隨便搜刮出數千匹代步馬騾,但終究有水土之別,無論是比體格、比力量、比速度、比耐力,都遠遜於邊地馬匹。這兩匹黑白分明的戰馬,一看就不是中原地帶所能飼養而出。
今年初孫堅於樑縣北大破胡軫、呂布部,獲馬近千匹,孫堅素知長子孫策喜馬,精挑四匹戰馬派人送回。
孫策接手後,將四匹馬分爲上中下三等,下等兩匹分給十歲的二弟孫權,八歲的三弟孫翊,餘者太小不提,中等自乘,上等則予義弟周瑜。前翻孫策從其之言方能避難,後者又讓出道南大宅舍之,並升堂拜母,有無通共,把好馬送給周瑜,孫策是一點也不心疼。
兩人解開繩索,一路馳回舒縣城。他倆鮮衣怒馬,容貌冠世,才入城門,立刻如磁鐵一般成爲衆人關注的焦點,道中男女,無不側目,尤其是那女郎、**,眼中直放光芒,恨不得直接把兩人從馬上拽下抱於懷中,時有人大呼“周郎”、“孫郎”。
孫策、周瑜相視而笑,直驅城南,因孫策所居乃周氏別舍,兩家一在道北,一在道南,兩人遂於道中分手。
孫策跳下馬背,將馬交與一名賓客,入了家門。這個賓客非來賓,客人之意,而是被豢養的門客,孫策在壽春時,經營數載,一度有門客數百,遷家至舒,散去大半,而今只剩下五六十人。
“阿兄,你回來了……”一個童子迎面走來。他正是孫策的二弟孫權,其人生得方面大耳,高鼻闊口,雙目大而圓,炯炯有神,這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形貌奇偉,大貴之相,孫權剛出生時孫堅便深異之,認爲此子將來必定不凡。孫權今年十歲,因面相有異常人,加之身高也比同齡人高出一線,看上去要比本身年齡大個一兩歲。
“嗯。”孫策伸手拍向孫權的頭,後者卻是嬉笑着避開。
孫策一擊不中,笑着搖搖頭,看着這個外謙而內傲的弟弟,不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父親孫堅奉朝廷之命征討黃巾蛾賊,十歲的他於異地壽春獨立撐起家門,其中酸甜苦辣,不足爲外人道。今,他將欲追隨父親建功立業,十歲的孫權,應該也可以撐起這個家吧?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想到這裡,孫策神情一肅,說道:“二弟,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孫權不由一怔,收起笑容道:“阿兄請講。”
“弟年雖少,卻纔秀明達,豫州詳情,爲兄已盡數告知於你……”
孫權點點頭,並不插口,耐心的聽着後續。
孫策面色更顯凝重,接下來一字一句道:“爲兄要和公瑾共赴父營,助父親一臂之力。我走之後,這個家,就靠你了。”
孫權明而銳的雙目中有流彩一閃而過,道:“我一定把家照顧好,不讓阿父、兄長分心。”
“阿兄相信你。”孫策欣慰地點點頭,若是尋常十歲童子,乍聞此消息,早就痛哭流涕了。這次他沒有再去試圖拍弟弟的頭,而是搭住他的左肩,用力按了按。
隨後兩人一同來到母親居室,吳氏今年不過三十五歲,身形姣好,相貌奇美,目光如水,整個人散發着淡淡的書卷氣,讓人感嘆惟有這等才貌雙全的女子,才能鎖住“江東猛虎”孫堅的心。
當年,吳氏春時踏青出遊,孫堅只匆匆看過一眼,卻驚爲天人,發誓要娶其爲妻,爲了得到她,其可是煞費苦心,甚至做好了吳家敢拒絕他的聘禮,就帶人強搶的念頭。
孫堅時區區一郡之吏,身世也並不顯赫,沒有半點可以讓吳家看得上的地方,但孫堅爲人輕狡悍勇,郡中好事少年、遊俠皆樂從之。吳氏生怕家族拒婚而遭致大難,力排衆議,委身於孫堅。
兩人剛剛成婚不久,會稽有許昌者,類似張角,以宗教蠱惑人心,挑動反叛,聚衆數萬,自稱皇帝,攻略郡縣。孫堅驍武有名,受徵,隨揚州刺史、臧洪之父臧旻大破叛賊,積功拜爲鹽瀆丞,去吏爲官,算是步入正途。說來臧旻可以算作孫堅的恩主。
孫策、孫權拜過吳氏後各自端坐,連眼睛也不敢隨意亂轉,恪守禮儀。與性格爽朗,不拘小節的父親相比,他們無疑更懼怕知書達理、溫柔似水的母親,雖然她從來沒有打過他們。通常只要吳氏一個略顯嚴肅的眼神遞過來,比任何棍棒都有效果。
“母親……”
孫策纔開口,吳氏搶着說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父?”
孫策毫不驚訝,點頭稱是。
“你自到舒縣,嘗坐立難安,我便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吳氏繼而嘆道:“唉你和你父親的性子一模一樣,一旦下定決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也不再費口舌相勸。只是,戰場刀劍無眼,你莫要自恃武藝,任意妄爲,要時刻留在你父……”說到這,吳氏急忙打住話語,孫堅可是一個每戰必先的人,讓兒子時刻留在他身邊,不是更危險嗎。
孫策見母親一臉掩飾不住的擔心,說道:“公瑾將相伴同行,母親不放心我,還不放心公瑾嗎。”
果然,吳氏聞言微微展顏,道:“公瑾素來穩重,也勸得住你,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孫策微微吃味,他言行舉止再成熟,也終歸只是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年。世上沒有哪個少年會喜歡母親誇獎別人,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結拜兄弟。
而受到孫策‘強烈’嫉妒的周瑜,此刻正和伯父周尚坐在一起。周瑜父親周異四年前病卒,時年四十,當今時代醫療奇差,似這等年紀就離開人世者比比皆是,不以爲怪。
周尚今年不到五旬,身量中等,相貌尋常,似乎間接證明了周氏並無俊美的遺傳基因,周瑜能長成這個模樣,堪稱逆天了。
周尚聽完侄子的決定,沉默半天才道:“公瑾,你聰達有材,是我家的千里駒,只要潛心數載,待局勢稍加明朗,一朝而發,屆時必當扶搖直上,名冠天下。此時絕非良機,何必急不可耐的躍身泥潭,稍有差錯,便是萬劫不復之局。”周尚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道:“公瑾,我相信你有這個耐心等下去。”
周瑜誠懇地道:“義兄屢邀,不能推卻,從父勿怪。”
周尚不由皺起眉頭,說實話,他很看不上孫堅,其人固然猛銳冠世,用兵如神,也能忠於王事,可他的缺點同樣明顯,剛愎自用,勇而無恩,暴烈嗜殺。孫策比他爹強的地方是能夠結交知名,以禮待人,但性格如出一轍。
再說,孫堅名義上是豫州刺史,實則空頂一個好聽名頭而已,豫州錢糧、任命大權皆握於袁術之手,稱其爲袁術部將可能不太恰當,卻也絕稱不上盟友。
與其投孫堅,還不如投袁術。周、袁兩家自周景、袁湯算起,三代故交,前不久袁術還給他寫來一封言辭懇切的親筆信,邀他來南都宛城共謀大事,周尚頗爲心動。
別看周瑜年歲不大,卻有奇智,伯父周尚一般遇到事情都他商量,袁術邀請一事周瑜自然也知曉,猜到伯父心中所思所想,笑着道:“袁、孫一家,投孫即是投袁……”
周尚心嘆一聲,兩人目前看來是一家沒錯,但未來呢?以孫堅的性格,怎麼可能甘願長久受制於人,必定圖謀自立。他不信一向聰明過人的侄子會看不出其中貓膩,侄子這是鐵了心要助孫家啊賭上一切
周瑜長揖拜道:“明日就將起程,我去和母親告別……”
“……”
西都,長安。
一條略顯陳舊,卻異常寬敞的街道上,一輛裝飾簡單的馬車緩緩行在路中。
馬車內,坐着兩個少年,其中一人,身高尚不滿六尺,漢代有“五尺謂小兒”、“六尺謂十五”之說,其人今年十五,明顯是屬於矮人之列。他皮膚微黑,口鼻眼眉密集地向中央擠壓,說好聽一點叫其貌不揚,說難聽些就是五官短小,然而容貌鄙陋的他,卻神采奕奕,身上散發着一股驚人的自信,這等人,必然懷有驚世才華。
另一人十八九歲上下,長七尺餘,肌膚雪白,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僅比孫策、周瑜之輩遜色半籌,和當年蓋俊好友、太學的美男子陳嶷相當,這種人,只憑相貌,無論在何地,都是衆人矚目的焦點。只是,不知爲何,他顯得沒甚精神,不然,必定會再爲他加上幾分。
兩人不管相貌還是氣質,實是兩個極端,若非有共通之處,絕難相處。
貌醜者姓王名粲,字仲宣,山陽郡高平王氏子弟,曾祖王龔順帝時官至太尉,祖父王暢靈帝時官至司空,父子併爲三公,一時傳爲山陽美談。其父王謙亦知名,曾爲何進大將軍府長史,可惜早卒。王粲善作文、算術,博聞強記,有過目不忘之能,加上和蔡中郎蔡邕結爲忘年交,堪稱太學第一風雲人物。
美男子姓衛名覦字仲道,河東安邑衛氏子弟。說來也巧,他是蓋俊治下,河東郡功曹衛覬衛伯儒胞弟。前面有提到過,此支衛氏非漢大將軍衛青一脈,本爲燕人(幽州),二人曾祖衛嵩學著北地,受漢明帝所召,道中卒於河東安邑,漢明帝哀其不幸,賜其子孫土地田產,衛嵩一脈遂定居安邑。衛氏家風甚嚴,學風亦盛,三代皆有名,遂爲河東望族。衛覦自小便流露出過人的才華,和其兄衛覬並有名於河東,十五遊京都,入太學,諸生無不心仰慕之。
王粲看着衛仲道歪身倚着車壁,雙目無神,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笑着斥道:“仲道,你知不知道一會兒要見的,可是高陽鄉侯,大名鼎鼎的儒宗蔡伯喈?嗯?”
sp;衛仲道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心不在焉道:“仲宣,小聲點、小聲點……我身子骨弱,別把我的骨頭喊散架了。”
“唉——”王粲一臉無奈地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打起精神來?”
“很累的。”衛仲道輕輕道,而後便失神地看着腳尖,對方的腳尖。
到達蔡府尚需一刻有餘,王粲可不想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問道:“仲道,你對孫豫州此次撤軍怎麼看?”
衛仲道目光稍稍凝實了一些,雖然有限,注意力終歸被勾回來了,道:“還能怎麼看,二袁爭衡中原唄。不要再對他們勤王抱有任何希望了。”衛仲道停頓一下,又道:“他們日後多半要行王道了。”
即有王道,自有霸道,所謂霸道者,上尊天子,下合諸侯,討伐不臣,董卓是也。不過他做得實在不怎麼樣,屢戰屢敗,龜縮關中,難成氣候。而所謂王道者,以諸侯之名,內稱仁義,外並諸強,從而君臨天下,取漢天子而代之。
王粲本就狹小的眼睛眯起來,幾乎不見,這和他的判斷不謀而合,冷哼道:“袁家世受隆恩,豈敢如此?”
衛仲道語氣平淡地道:“他們有什麼不敢的?任由董卓再折騰個幾年,漢室必亡。”
“蓋驃騎呢?”王粲又問道。他和蔡邕結爲忘年交,傳爲京中美談,但他卻不是第一個,第一個人就是他問的這位蔡邕的愛婿,驃騎將軍領幷州牧、美陽侯蓋俊蓋子英。
衛仲道目光更加凝實,緩緩搖頭道:“看不透、看不透……觀其行爲,從出爲北地長史,一直到董卓進京、率兵南下強取幷州牧,一直是明果獨斷,勇蓋天下,堪爲人傑中的人傑。然其後,每況愈下,予人以優柔寡斷的印象。是已經滿足於一方諸侯的身份嗎?不對,不動聲色間,三河盡入掌中。三河雖富,所處敏感,非有大雄心,大毅力者不敢取之。是欲坐觀關東、關西成敗嗎?也不對……唉,越想越頭疼……”
王粲的頭也疼得厲害,顯然,他也想不通。
蓋俊動作,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可不是褒義詞,因爲這意味着蓋俊的戰略處於混亂矛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