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新豐縣突然涌入大批帶甲之士,此時夜色正酣,無人察覺,就算道中偶然有人經過,也會第一時間被斥候監控起來。雖然這些平民不太可能泄露軍心,但小心無大錯,待天明時再釋放不遲。
新豐縣城不是大軍的目的所在,一入新豐地界,立刻轉道向北,翻越渠水,直抵渭河南岸。
其時,渭水河面上早已停滿大大小小舟艦,約四五百隻,也許在益州、荊州、揚州等南部地區看來,根本不算什麼,可拿到北方來說,卻已是規模不小。
這支艦隊中,不乏樓船、舸船等有樓、有棚的大艦,乃至可容數百人的商船,不過這些大船僅在少數,更多的是以艨艟、走舸等中小型艦隻爲主,裝十數人至數十人不等。
士卒直到此時依然是不明所以,但就算白癡也看出了他們要登船,不少人出自邊地,從沒有過乘舟經驗,心裡甚是畏懼,遲遲不肯上前。
對此,蓋胤、龐德也是頗感無奈,雖然他們挑人時,儘量挑選河東、河內、河南三地兵,及冀州兵,乃至幷州太原、上黨、西河人,然則蓋軍畢竟是以邊地之人爲主力,尤其是精銳騎兵,不可能盡棄之,否則戰力堪憂。何況就算上述諸地兵,也不是人人都乘過河船。
事到如今,無非趕鴨子上架罷了,不想登船也得登。
待士卒全部乘上船艦,距離天明,只剩下一個時辰了,蓋胤、龐德相視一眼,暗暗叫苦,時間比他們預定的,足足遲了半個多時辰,恐怕艦隊到達渭橋,天已大亮,進攻之困難,必然成倍增加。不過蓋胤、龐德都是意志堅定之輩,很快收斂心思,下令開船。本方策劃良久,鋪陳亦多,爲的,就是給他們創造有利條件,當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前方再是惡途,他們也要踏平之。
張亮帶着數十人,沿着渭南巡視,面色悲苦,神情沒落。他是中郎將張橫族弟,才能一般,即使靠着張橫在上面幫襯扶持,也花了數年之久才做到司馬之位。然而就在昨天,他接到了一個天大的噩耗,族兄張橫,戰死了,爲楊阿若所殺。
這個消息直如霹靂轟頂、涼水澆背,張亮頓時懵了,不僅是他,所有張氏將領都傻眼了。張橫一死,他們全成了孤魂野鬼,莫說升遷無望,也許很快,他們就會被人排擠出涼州軍。
“司馬、司馬……”
“何事?”張亮回過神,目光略顯呆滯地看着面前斥候。
“……”斥候隊率心中不由氣苦,他手下折損大半,自己也差一點死於敵人之手,這一切,全拜張亮所賜,如今這廝居然問他何事,肚皮都險些氣炸了。
張亮一拍額頭,恍然道:";對了,東岸是何情況,你可查明?”虎圈大營北有渭水,東有霸水,聯軍斥候常常翻越霸水,到東岸巡邏。不知爲何,今夜蓋軍截殺甚緊迫,己方斥候往往有去無回,張亮心頭生疑,便讓一隊精銳斥候偷渡過河,調查情況。
斥候隊率見張亮終於清醒過來,回道:";東岸敵騎甚多,我等一經渡河,便被察覺,一隊人馬,折去七成,屬下拼死才逃出來。”
張亮輕輕“嗯”了一聲,讓斥候隊率退下。蓋軍有何意圖他想不通,既然對方防衛森嚴,再派人過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很快,張亮又開始默默想心事,與其留在軍中,被人排擠,不若趁早返鄉,以他的官職、能力,做個一縣之長應該不成問題,至不濟也能撈個縣尉噹噹。
時間飛快流逝,突兀,一束紅霞掠過長空,天亮了……
張亮下意識向東方掃了一眼,收回視線,心裡正要再做權衡,畢竟事關自己的前途,不可不慎。張亮似乎察覺哪裡不對,猛地一怔,脖頸略顯僵硬地扭回,目瞪口呆。
船,黑壓壓一片,不計其數……
張亮感到一陣口乾舌燥,他發誓,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船。這時他終於明白過來,爲何蓋軍今夜在霸水東岸戒嚴,對方是怕本方斥候發覺啊張亮暗暗後悔自己未能堅持派遣斥候,若是提早發現蓋軍艦隊,那就是潑天大的功勞。可惜世上可沒有後悔藥,張亮見一干部曲目瞪口呆,怒極敗壞道:";還愣着作甚報警……敵襲……”
“敵襲……敵襲……”
“嗚嗚嗚……嗚嗚嗚……”
渭水河上的龐大艦隊,以赤馬快舟爲前驅,迅捷如飛,艨艟、走舸次之,內中長短兵各佔半數,樓船、舸船等大艦夾於中央,樓棚上下皆列滿弓弩手,其身後則是可容數百人的大型商船,另以艨艟、走舸等小艦殿後,整隻艦隊井然有序,爲北人少有。
一隻碩大無朋的樓船甲板上,關羽偉立其上,遙遠渭橋,目露寒光。
“將軍……”
“擂鼓一鼓作氣,拿下渭橋,直抵南岸,不勝不歸……”
“諾。”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瞬間炸響,橫掃兩岸。
武衛校尉顏良作爲蓋軍先鋒,乘坐一艘位置靠前的艨艟,他大馬金刀的踩着船頭,耳聞鼓聲,細長雙目看向南岸亂作一團的敵人,冷冷一笑。這幾天,同鄉高覽在霸水西岸立功不少,眼看驃騎將軍日漸見重,顏良心裡頗是焦急,如今,終於輪到他一展身手了,此戰當斬得幾名青綬,好叫驃騎將軍刮目相看,以爲進身之階。
隨着艦隊靠近,聯軍將士紛紛向河中放箭,這是他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辦法。蓋軍士卒或伏於船內,或以船壁爲盾,飛來的箭矢,十有八九落空,只有極少數人不幸中箭,旋而被拖入艙內治療。
蓋軍反擊來得甚快,且異常犀利,一束束長箭從無數的船中飛出,其中不乏牀弩大箭,南岸聯軍防護甚少,所能依者,不過幾面盾牌,輕易便被箭雨掃倒一大片。
“箭……”
“射……”
長箭如雲,呼嘯再至。
幾輪對射下來,聯軍將士死傷狼藉,哀鴻遍野。他們都是西疆人,讓他們打遊牧騎兵,沒問題,打中原步卒,亦無問題,但讓他們對付舟船,就太過強人所難了。對一輩子沒坐過船,甚至沒見過船的人來說,根本不認爲船會和馬一樣,是戰爭的利器。
轉眼間,一隻只艨艟、走舸撞上南岸,蓋軍將士競相下船登岸。
顏良不久亦到,他手持一杆大雙戟,跨上河岸,毫不停留,一邊大步飛衝,一邊揚戟呼喝,周圍蓋軍將士,人人振奮,紛紛聚集到顏良身邊,殺往敵人。
一排排箭矢從蓋軍頭頂飛過,凌厲而密集地砸入聯軍陣中。
顏良看得大喜,腳步更快幾分,帶領士卒以排山倒海之勢撞上敵軍,雙方將士揮舞刀矟,激烈廝殺。
顏良衝勢最猛,一頭扎入重圍,以手中數十斤大雙戟橫掃千軍,電光火石間,伴隨着四道如噴泉涌出的鮮血,四顆頭顱齊齊拋起。這且不算,大戟餘勢不減,又滑中一人脖頸,一人胸膛。一擊之威,竟致四死二傷,身前丈內,士卒爲之一空,縱然以涼州人善鬥敢戰之風,後繼者也是不由一愣,端持刀矟,遲疑不敢近前。
顏良見敵人怔住,兩邁箭步,又是掄圓了橫掃,這次涼州人有了準備,只被他殺傷四人,可是這個數字也是堪稱恐怖了,看着顏良,目露驚恐,彷彿看到神人降臨。
顏良沒有興趣斬殺小卒,他們的腦袋屁也不值,大將,惟有大將的腦袋,纔是軍功。當下帶領部曲殺散敵卒,開膛破腹一般切入敵陣,向裡衝殺。
“擋我者死……”顏良膛目大吼,大雙戟上下飛舞,宛若蛟龍出海,每進一步,必見鮮血,連續前衝數十步,倒在他腳下的敵人,已過雙十,悍勇不可一世。
廝殺良久,顏良終於看到一將,大喜過望,手中更添幾分力氣。
顏良看到的不是旁人,正是司馬張亮,他久在邊疆,亦未見過似顏良這等兇悍之人,心知若讓他殺到面前,自己可能連一合也抵擋不了,哪裡還有半點對抗之心,抱着好漢不吃眼前虧,轉身就走。
“賊子哪裡跑?”顏良沒想到敵將這般沒骨氣,頓時暴跳如雷,大步流星追趕。
背後時有部曲的慘叫聲、求救聲,張亮不敢回顧一眼,只覺得頭皮發麻、心驚膽戰,彷彿被一頭遠古惡獸盯住。突然,左肩一陣鑽心的疼,他扭頭一看,卻是被一支大戟戟枝勾住,不等他反應過來,戟上附着的力量把他拖得仰倒。
張亮面朝天空,一抹驕陽刺入眼睛,視線一片模糊,隱隱約約間看到戟枝帶着一片血肉離開身體,高高騰起,旋而砸下,染血之戟鋒份外猙獰。張亮顧不得疼痛,身體落地後就地一滾,待翻起身刀拔一半,如影隨形的大戟已是抵住胸口。
張亮腦子一片空白,下一刻,大戟刺入胸膛,從背鑽出。
“他孃的只是區區一個司馬,早知道就不追了。”
張亮意識消失前,聽到敵將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