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馮翊,陽陵。
深夜的陽陵縣廷依舊燈火通明,書房中更是亮如白晝,一二十名北地、馮翊官吏分作兩邊,各據几案,埋首疾書,一個個臉上睏倦之s,掩蓋不住,卻無人抱怨一句半句。他們並非天xng勤勉、亦非勤於公事、當然想抱怨一番,畢竟他們已經有六七個時辰未曾離開這間書房了,可是他們沒有資格抱怨,不說功曹傅巽、長史張既,就連太守蓋勳也未曾休息,上官都沒喊累,下位者有甚資格喊苦。
蓋勳坐在中央奏案,專注公文,默讀、思考、批示,置放一邊,經其手處理過的公文,已是壘起半尺餘高。
蓋勳發覺視線越來越模糊,暫時放下手頭工作,站起身來,雙腿痠脹且麻,蓋勳錘了錘腿,邁步行出書房。
立身迴廊,夜風拂面,蓋勳原本有些昏昏漲漲的腦子立時一醒。
“府君……”
背後響起一把沉穩的聲音,蓋勳不用回頭也知是自己的左膀右臂——長史張既。對於這位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寒弟,蓋勳歷來極爲欣賞,認爲此子允文允武,有一州之才。蓋勳舉頭仰視圓月,面上刻滿疲憊,輕聲嘆道:“老了、老了……僕任漢陽、馮翊時,縱然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精力仍然充沛,不覺乏累,而今不過一日一夜,竟然頗感無力爲繼。看來,不服老是不行了……”
張既站在蓋勳身後一步遠,望着後者消瘦卻挺拔的背影,正s道:“府君今年不過五旬出頭,高居廟堂,爲政施略,恰當其時也,正是有志者大展身手的年紀,何言已老?”張既說道這裡頓了一下,續道:“今國家不幸,紛不止,府君憂心漢室,廢寢忘食,方纔生出此念。待驃騎將軍掃滅韓董,恢復社稷,府君必當不復此念。”
蓋勳被張既的“國家不幸,紛不止”之語觸動心緒,隱於暗中的雙眸閃過一抹複雜情緒,良久纔開口道:“德容,你說,人之心,何以這般善變?”
張既答道:“世間最難測者,人心耳。”
蓋勳又是一陣沉默,半晌道:“僕昔年在雒邑時,結識袁本初,此子家世、聲望、器觀、手段,無一不是萬中之選,超人之傑,本以爲興漢者,定是此子……袁公路亦是京中難得才俊。袁氏四世五公,久享漢恩,袁氏兄弟自逃出京師,卻不思圖報國家,反哺社稷,竟而各聚黨羽,爭權奪利,爲禍中原,太讓人失望了。”袁術雖然率兵勤王,但另一邊又派兵侵佔揚州,袁紹乾脆對天子不理不睬。
“……”張既啞然,當初袁氏兄弟破家徇國,聲討董卓,一時州郡蜂起,天下莫不響應,得人心至此,然而袁氏兄弟隨後的所作所爲,卻是不知寒了多少人的心。
“豫州孔(伷)公緒、青州焦(和)公宰、兗州劉(岱)公山先後亡去,遂使地方成爲異心者之戰場,幽州劉(虞)伯安、揚州陳(溫)元悌各陷危局,自身難保。短短几年,我大漢國關東各州竟然無一處不……”蓋勳語氣滿是悲涼之意。
張既斬釘截鐵道:“所以能拯救天下者,非驃騎將軍莫屬。關東鼠輩,皆國賊也,日後必當一一剪滅,否則漢室難興。”
蓋勳頷首,遙望天際,怔怔出神……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
一陣沉重的足音,由遠而近,段煨披甲戴胄,來到蓋勳身前,抱拳一禮道:“蓋府君,士卒皆已就食完畢,隨時可以出戰……”段煨臉上帶着一絲化解不開的疑hu,他並不清楚蓋勳的意圖,猜測是y夜襲渭橋。可問題是,北線蓋軍加上他的五千人馬,共計三萬五千人,連日大戰,折損數千,楊阿若帶走一萬三千步騎,昨日日落,蓋勳又派出近萬兵馬連同數萬民夫進逼西渭橋,如今陽陵城中,帶甲只剩八千而已。蓋勳企圖以區區八千軍力,偷襲渭橋,不能說毫無機會,但失敗的機率卻高達九成九。
蓋勳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向段煨解釋,只說讓士卒做好出戰準備。
段煨一頭霧水的走了,蓋勳隨即返回書房,再度埋首公文。
半個時辰後,即寅時初,張既附耳提醒時間到了,蓋勳點點頭,返回後室更換甲冑,在一干人詫異地注視下離開書房,張既、傅巽等知情者緊隨其後,登上陽陵城南。
初時蓋勳尚能保持平靜,不過隨着天s漸漸轉亮,所盼之事,仍未出現,不由暗自焦急起來。張既在旁勸道:“所謂戰事,歷來變數極多,非人力控也。”
蓋勳憂道:“僕亦知其中道理,然則天已轉亮,再不至,恐計難成矣。”
這時段煨終於知道詳細,對蓋勳向他隱瞞計劃,固然有些羞惱,卻也能夠理解,換成是他,他也不會告知。說到底,段煨不是河朔一方的之人,勢必要防一手。
蓋勳等人站在城頭,苦盼許久,心都要盼碎了,直至紅日初升,方纔在渭河上看到艦隊的身影。蓋勳毫不遲疑,立刻命段煨率領整裝待發之八千甲士,配合水軍,跨渭橋而南。同時派人傳訊西南十數裡外的近萬蓋軍,即刻渡河搶攻,阻其援軍。
……
顏良擊斬司馬張亮後,率領部曲,以錐形陣繼續狂飆突進,鋒不可當,大有把聯軍大陣從中劈成兩半的架勢,而後方蓋軍將士,亦是越戰越勇,喊殺震天,翻江倒lng般連續衝擊對手陣線。
僵持片刻,聯軍漸漸感到不支,節節倒退,很快便出現逃兵,開始是一兩人,然後是成什成隊的逃跑,最後演變爲後軍整體大逃亡,前軍後繼無援,旋而亦被擊潰。
顏良腳步不停,帶着數以千計的前鋒戰士死死追在敗兵身後,大砍大殺。
聯軍士卒偶爾有返身死戰者,皆不能持久,眨眼間就被矟捅死、刀分屍,更多的還是不管不顧,埋頭拼命逃跑,只恨爹媽爲何只生下兩條腿。
逃亡途中,聯軍死傷極其慘重,一具具由屍體鋪就的地面,從河岸一直向內延伸,幾達虎圈大營,比正面作戰付出的傷亡還要多出數倍不止。如果他們據守河岸,死戰不退,雖然未必可以擋住蓋軍,但後者要想吃下他們,定也要崩掉幾顆牙齒。可惜,道理大家都懂,卻不會這麼做,這是戰爭,不是誰都有捨棄xng命的決心。
虎圈大營已是歷歷在目,顏良仍舊不退,竟而掩殺潰卒,直接和數倍於己的援軍步卒狠狠撞上。
顏良xng格中有很多弱點,比如驕豪、恃勇、氣狹,堪稱領兵者之大忌,不過他卻不魯莽,相反非常精明,他之所以以少擊多,一來是爲大軍登陸拖延時間,二來虎圈大營數mndng開,漢胡騎兵源源不斷殺出,他若敢退,眨眼的工夫就會被敵騎衝潰。而與敵軍纏鬥,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彼此,兩翼敵騎就算想打,也打不着。
“殺……”顏良敵陣,所向無前,每一個試圖正面阻止他的人,都倒在了他的腳下,無一例外。
望着千餘蓋軍殺入陣中,興風作lng,一時難制,樑興面s陰雲密佈,隱見雷霆閃爍,握着馬鞭的右手,因用力過猛,變得微微顫抖,這是他怒火即將爆發的前奏,偏偏有人不知死活,撞上火山口。
“中郎,敵人驍勇……”
樑興猛然扭頭,眼睛猩紅地看向部將,彷彿一頭噬人野獸,右臂掄將開來,丈餘馬鞭在空中打個脆響,旋即抽在部將臉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樑興絲毫不理部將哀嚎,暴怒吼道:“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嗯?是阻止蓋軍登岸,如今區區千許蓋軍,竟讓大軍寸步難行。你母親的賤卒你丟得起這個人,老子丟不起去,馬上組織人手給我把他們殺光若逃一人,老子便砍了你”
“諾。”部將強忍疼痛,領命離開。
樑興猶不解氣,隨便找了一個藉口,抽了身旁部曲親衛一頓。
樑興固然xng格暴躁,但原本也不至於此,他是生生給局勢逼瘋的,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蓋軍居然乘船突擊渭河。要知道,聯軍之所以尚能和蓋軍僵持,便是依靠渭水、霸水等天然屏障,蓋軍只能通過橋樑、浮橋渡河,兵力很難展開,東線蓋軍過河者三萬,麴勝、董越猶能堅持,就是這個道理。若是蓋軍主力盡數渡過河來,麴勝、董越要麼撤退,要麼死,再沒有第三種選擇。
船隻一次xng投送兵力的能力,遠遠在橋樑之上,更勿提浮橋。樑興敢斷定,蓋軍乘船甲士一旦過萬,再加上陽陵蓋軍作爲後續補充,己方几乎必敗。據斥候回報,蓋軍此次大小船隻四五百,鐵定遠超萬人,甚至多達兩萬以上也不是不可能。
更要命的是,東線麴勝、董越敗了,後方還有緩衝地帶,再佈防線便是,而虎圈要是敗了,就只能退回長安了。
蓋軍長驅直入至長安城下,後果是什麼?
簡直不堪想象……
局勢惡劣至此,樑興若是還能保持冷靜,那他如今就不止是區區一介中郎將了,莫說將軍之位,韓遂也得讓賢。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樑興臉s未見好轉,反倒更黑三分,顏良顯然不是他隨便一句話就能消滅,面對重重圍擊,氣勢不減反增,率領不滿千人,居然直接向中軍大旗撲來,無他,y擒王耳。
“殺……”顏良吼聲如雷,大雙戟連連揮擊,一排排聯軍士卒脆弱得彷彿稻草人一般,被掃得東倒西歪。
顏良又趨前數步,擊飛三名敵卒,心跳頻率之快,幾y爆體,只得停歇下來,連連牛喘。此時顏良形象甚是狼狽,兜鍪歪斜,鎧甲破爛,滿身血污,恍如地獄惡鬼。
“殺啊……”涼州士卒見其疲憊,自知機會難得,端矟揚刀,一擁而上。
顏良眼高於頂,何曾把卑伍賤卒放在眼裡過,狹長雙目遙望數十步外聯軍大旗,旗下樑興也在關注戰場,兩人眼神撞上,皆是目放寒光,冷冷一笑,把對方看做死人。
“殺啊……”
刀矟臨近,眼看即中,顏良收回目光,暴喝道:“給我滾”說着大戟斜飛而起,將一干刀矟,盡數dng開,擊斬數人。左手電光火石間拔出腰間長刀,再殺數人。
顏良高舉大戟道:“兒郎們……今重兵圍合,鐵騎窺視,生路只剩下一條……”乃以刀鋒直指聯軍大旗:“可曾看到那面大旗?那便是活路,兒郎們,隨我斬將奪旗……”
“校尉壯勇,敢不效死命?”一人呼應,隨後十人合、百人合、千人合,衆人奮起餘勇,緊隨顏良之後,向着惟一的生路衝去。
“……”眼見顏良率部勢不可擋的殺來,樑興目光漸漸變得凝重,不敢再繼續空手,從部曲親衛處接過一杆大矟防身。
“殺……”樑興數十名部曲親衛策馬而出,很快便把顏良淹沒。
樑興久經戰陣,面鬆心緊,以矟鋒抵地,蓄勢待發,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前方。
鏖戰少頃,驀然間,數騎人馬俱裂,爆出一蓬血雨,一道血影從雨中鑽出,風馳電掣般衝來。
“來了……”樑興心中暗道。
“咻咻咻咻……”樑興左右四名漢羌神,紛紛sh出長箭,其中三人sh空,只有一人命中。
顏良左肩中箭,索xng丟棄長刀,他奔勢如豹,速度極快,只給了神一箭的機會,大戟呼嘯着刺向樑興。
樑興毫不驚慌,擡矟回刺,他矟長一丈八尺,比顏良大戟要長一截,對刺,用屁股想也知道結果。然而當樑興看到對方沒有退縮,亦不躲閃,反而直面矟鋒,心裡暗暗吃驚,對方莫不是想和他同歸於盡?
顏良尚未封侯拜將,尚未立名天下,豈願長眠此地,苦忍肩膀箭傷,左手抓住矟鋒尾端,大吼一聲,用力一扯,樑興一時不備,竟被拽得飛出馬背。
身在空中,無處借力,樑興只能眼睜睜看着戟枝貼住脖頸,一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