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霸水西。
高順部穩若磐石,動若雷霆,數次硬撼敵軍而擊敗之,且一改先前守勢,在如雷的戰鼓聲助威下,全軍俱動,步步推進,展露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彷彿面對韓、董聯軍主力,亦能戰而勝之,董軍數次遭到慘痛打擊的潰兵殘將,如何敢敵這等虎狼之師,連連後退,無再戰之勇氣。高順部這種一往無前的氣勢,直到“趙屹陣亡”的消息傳出,方纔有所回落。
此時大軍已向前推進足足百餘丈,後續兵力源源不斷登上西岸,高順見擴充縱深的目的已然達成,便命全軍止步,嚴陣以迎大敵。
高順部行動時,右翼高覽、卞秉諸部也沒閒着,只是不像前者那般深入罷了。畢竟,只要霸橋還握在己方手裡,高順就等於擁有了無窮無盡的援兵,縱然身陷危局,也能依靠雄厚兵力扳回頹勢,他們則不同,右路軍背後只有十幾架飄在水面的浮橋,兵力很難投送過來,一旦過於深入腹地,與後方脫節,很容易受兵力所限而落入險境。
如今高覽、卞秉諸部大約處於高順軍腰肋,這個位置既能免遭對手主力打擊,又能護衛中軍側翼,十分符合其自身角色,說到底,他們只是偏軍,高順部纔是主力。
卻說蓋軍中、右兩路準備就緒,只待大戰來臨,另一側戰事業已進入尾聲階段。韓軍騎兵及董軍步卒緊緊咬住蓋軍潰兵,窮追猛打,後者雖有浮橋及霸橋兩個方向的援兵,然則軍心已敗,莫說返身再戰,連趕來相助的友軍也被他們一股腦衝散了。
聯軍步騎豈能放過如此良機,從後掩殺,刀砍矟刺,縱馬陵蹈,一直將對手驅趕入河。趁對手身在水中,行動不便,聯軍將士立身岸邊,亂射弩箭,一時間哀嚎慘叫絡繹不絕,水面不一刻便被染得赤紅,浮屍填滿河道,霸水幾爲之不流。
屠殺潰兵之間隙,聯軍士卒又澆油火於浮橋之上,霎時間濃煙滾滾,火光亂竄,大火藉助風勢,熊熊燃燒,很快連成一邊,火勢之猛烈,似欲連天也一併燒着。不消半個時辰,蓋軍兵民半夜辛苦所建之諸浮橋,損毀太半。
與此同時,董越、麴勝對前軍數敗,屢折軍威感到無比氣憤,將其等調回,自都、校尉以下,大小軍官,無論親疏,全部斬首示衆,不如此不足以重振士氣。隨後兩人不敢再藏着掖着,盡遣步騎精銳萬餘人,正面強攻蓋軍,令側翼閻豐諸部予以配合,這一次所傳達的命令格外嚴苛,勝則全賞,敗則俱罰,韓、董聯軍將士沒有退路可言。
猛烈的戰鼓聲和低沉的號角聲互相交融,不久刺耳的箭嘯聲後來居上,一片片巨大的黑色箭雲騰空而起,旋而落下。
“咚咚咚咚咚……”箭矢射中盾牌的悶響聲疾速奏響,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蓋軍以大楯組成的圍牆,眨眼間便箭矢密佈,偶爾伴隨着一兩聲淒厲地慘叫,隨着時間的推移,慘叫聲正在變成主旋律。
雙方士卒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殺……”
“殺啊……”
轉瞬間,便形成了怒濤撞擊崖壁的壯觀景象。
西都、長安。
在六月這個生機勃勃的季節裡,章城門大街作爲中央官署及帝宮未央的主要通道,本該熱鬧非凡,車水馬龍,此時章城門大街卻是無比空曠,不見人影,盡顯蕭瑟。
“嗒嗒嗒嗒……”一輛簡樸馬車身披着落日的餘暉,從遠方緩緩而來,孤獨的行駛在寬闊的街道上。
“兄長,你說司徒韓公召喚你我,是何意圖?”馬車內坐着兩名青年,開口說話之人爲年輕者,他年約二十四五歲上下,頭戴一樑進賢冠,身着黑色袍服,身量適中,相貌英俊,其姓劉名誕,字仲玉,乃是益州牧、陽城侯劉焉次子,如今在京任治書侍御史,秩六百石。年長者不滿三旬,姿容猶有過之,其方面寬額,雙目有神,使人過目難忘,他姓劉名範,字伯玉,爲劉焉長子,劉誕長兄,官居左中郎將,秩比兩千石。
聽到二弟劉誕的話,劉範凝眉緩緩搖了搖頭,回道:“韓公心意,誰能知之?”
劉誕冷笑道:“驃騎將軍南下勤王,大軍十餘萬衆,兵分三路,同時俱發,軍容鼎盛,無以復加,幾有鯨吞關中之勢,所過河東、弘農、馮翊無不望風而降,甘爲前驅。於今進抵霸水,距長安未百里,韓公豈能不憂?”
“……”劉範看了二弟一眼。
劉誕最後推斷道:“依弟看來,韓公必是畏懼驃騎兵鋒,求父親爲援。”
這道理早在韓遂使人傳喚的那一刻,劉範就猜到了,而今他更多考慮的是,當韓遂提出來時,他該以何態度迴應。
見兄長默不作聲,劉誕還要再說,突然馬蹄聲暴起,由遠及近,劉誕忍不住掀開車窗,只見一隊足有數百之衆的漢胡騎士策馬飛馳,從側方疾速掠過。
作爲大漢魯恭王后裔,漢室宗親,天生貴胄,劉誕從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很明顯不適應士卒怪異的吆喝聲及軍官粗魯的呵斥聲,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騎兵中有人對劉誕的注視感到不悅,開口斥罵道:“小白臉,看你母親的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來”話語才落,諸騎轟然而笑,隨即諸般詈語胡腔紛紛噴涌而出。
劉誕何曾遇到過這般窘迫場面,直被罵得面紅耳赤,偏偏又奈何對方不得,惟有放下車窗,隔絕了污言穢語。
直到騎隊走遠,劉誕依然氣憤難消,雙手顫抖不止,“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劉範面如靜湖,語調淡淡地道:“二弟,你的養氣功夫還不到家啊。”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兄長的話語也無法使劉誕平靜下來,他雖然生氣自己受到侮辱,但更多的卻是哀漢室之衰敗,要知道,他不僅是治書侍御史,更是漢室宗親,代表皇族。劉誕怒極而悲道:“兄長,這天下,究竟還是不是我劉氏的天下?”
“……”劉範默然。這天下,早就不是劉氏的天下了,父親目光深遠,早在幾年前就看出了大漢國日薄西山,天下即將進入亂世,乃求爲州牧,先交州而後益州,內剪州郡豪強大姓數百家,鞏固地位,外以五斗米教張魯攻殺漢中太守蘇固,阻絕道路。而今天下已亂,父親據益州險阻,擁沃野千里,帶甲十萬,谷支十年,進則繼光武之志,成高祖偉業,事若不濟,亦可爲公孫述,偏安西南,爲一方之霸主。
司徒府,即原董卓相國府,去歲三輔地震,長安毀壞最慘,全城三四成建築淪爲廢墟,相國府也未能倖免,不過董卓是誰?他可是大漢國第一權臣,沒用幾個月,就使得相國府煥然一新,奢華更甚於往昔。韓遂入京後,這裡理所當然成爲其居所。
司徒府深處,一座面積不大的獨院,裡面聚集甲士數百,其等手持戟矟,沿廊而立,身姿挺拔,目不斜視,防衛之森嚴過於宮室,不用想也知道這棟房間裡的人是誰。
背插飛羽的信使靜靜伏叩於地,一滴汗水順着髮根劃過臉頰,隱入顎下。
“這就是全部嗎?”主位上響起一把威嚴的聲音。
“呼……”信使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已經把情報送上許久,卻不見迴應,屋內壓抑的氣氛快要把他的精神壓垮了。時值日落,屋裡只燃一盞油燈,略顯昏暗,信使看不清主君面上表情,也不敢多看,抱拳回道:“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
使捻手捻腳退出房間,並將門輕輕合攏。
韓遂又看了一眼竹片上的情報,隨手丟到案上,情報所言極短,只有五個字,安陵現敵騎。安陵縣歸屬右扶風,位於長安西北,這股敵人很明顯是北方高陵方向蓋勳、楊阿若的北地軍。北地軍繼蓋俊本部人馬之後,亦與長安開戰,猛攻謂橋,其另遣精騎繞到安陵,看得出是想開闢第二條戰線,分散己軍兵力。
韓遂雖知對手意圖,卻也不得不被牽着鼻子走,這就是防守者的劣勢,缺少戰爭主導權,進攻方是想打哪裡就打哪裡,而防守者只能隨其變而變。
韓遂已是兩天一夜未合過眼了,雙眸痠痛難忍,乃藉着思考閉目養神。
北地軍攻勢固然猛烈,但楊秋乃是他麾下有數大將,至今仍將對方牢牢釘在北岸,使敵不得寸進,而安陵方向的敵騎一時也威脅不到長安。北方暫時無需多慮,倒是他最重視的中路軍,仗打得甚是窩囊,不僅折了猛將華雄,還被對方突破霸橋,立足西岸。
韓遂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他可是在枳道、長門一帶佈置了足足五萬雄兵,是五萬,不是五千,僅僅一天時間,就被對方殺過河來,太荒唐了,荒唐透頂。雖然麴勝、董越一再向他下軍令狀,言必將蓋軍趕下河,否則提頭來見,可是這絲毫沒能減輕韓遂內心的憂慮。
南邊的戰事也令他揪心不已,霸上、藍田方面暫時未見蓋軍蹤影,可重地嶢關卻是在呂布的手裡,董將李傕率軍圍攻已有一些時日,不見鬆動。
對於呂布這條從長安逃脫的漏網之魚,韓遂本沒太在意,左右不過一喪家之犬耳,能掀起什麼風浪。沒想到這廝膽大如此,不僅未夾着尾巴逃之夭夭,反而南下攻陷嶢關。其意圖明朗,就是要聯合袁術,裡應外合,拿下武關,從而帶領楚軍殺回長安。
諸般雜事糾纏腦內,韓遂只覺頭痛欲裂。
“咚咚咚……”敲門聲驟然響起,迴盪在安靜而空曠的房間內。
韓遂重新睜開眼,中氣十足地揚聲道:“進來……”
家僕推進而入,恭聲說道:“主上,劉中郎兄弟到了。”
“快請。”
“諾。”
家僕退下後,韓遂呼來部曲親衛,令燃燈三十盞,不片刻,屋內燈火輝煌,亮如白晝。韓遂長身而立,面孔淡然,氣質出塵,與先前焦慮種種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或者說,這纔是他,韓遂韓文約,大漢司徒,西疆霸主該有的風範。
韓遂心氣甚高,常自謂英雄,即使受到挫折,亦毫不氣餒,反而越挫越勇,不然何以三入三輔,三遭慘敗,猶能屹立不倒,最終順利入主京都長安。在他眼裡,皇甫嵩、董卓皆非英雄,前者有能力、有實力,卻無野心,被輕易奪走兵權,期間雖有反覆,終不免戰死沙場,後者有能力、有實力,也有野心,卻喪失了志向,從而死於非命。
蓋俊……
韓遂不得不承認,此子確爲蓋世英傑,單打獨鬥,委實難敵,所以他試圖拉攏所有蓋俊的潛在敵人,盧水胡是其一,益州牧劉焉,同樣也是。
韓遂相信此時劉焉正目不轉睛的注視着關中,此戰不僅關乎國運,更關乎他自己的命運。
劉焉去年在益州乾的那些勾當,韓遂一一看在眼裡,此老賊無疑是見漢室衰敗,想自立爲王,事實上他也做到了,現今朝廷政令,連漢中都過不了,更勿提益州。然而蜀中固然險阻,易守難攻,可也絕非高枕無憂,一旦蓋俊入主西都長安,挾天子以令諸侯,成“強秦”之勢,劉焉的“蜀國”幾乎無所遁形。
屆時,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乖乖放棄益州牧頭銜,到長安頤養天年,要麼違抗王命,拒不交出手中權力,這卻是那些曾被他大肆屠戮的益州豪強大姓餘黨,最希望看到的結果,正好與王師裡應外合,誅殺“國賊”,可謂公私兩全矣。
與其到時進退失據,不如現在相助朝廷擊退蓋俊的威脅,以解除蜀之後憂,劉焉必須明白這個道理……
劉範、劉誕隨着侍者轉入院落,遠遠見韓遂於門前相迎,相視一眼,立刻加快腳步,上前長揖拜禮,劉範頗爲誠懇地道:“我兄弟何德何能,敢叫韓公親自相迎。”
韓遂伸出雙臂,扶起劉氏兄弟,朗聲笑道:“別人當不得,二位賢侄卻是當得。”
此話明顯是意有所指了,劉範、劉誕如何聽不出,客氣幾句,別開話語。
韓遂見劉氏兄弟應答得體,風采出衆,不由感慨劉焉育得好兒子,他膝下亦有數子,可惜無一有才,皆碌碌之輩,每每念起,便覺滿嘴苦澀,虎父犬子,如之奈何?所幸他年才五旬,頗有精力,只盼能生一佳兒,悉心教導,繼其大業。
此番不足爲外人道,韓遂收斂心思,邀劉氏兄弟入內,待酒菜上齊,便驅散奴僕侍衛,房內只餘三人。韓遂一邊以畫勺爲自己注滿一杯酒,一邊說道:“哎今京師危急,萬事以軍旅爲重,僕無法以豐美佳餚招待,二位賢侄莫要見怪纔是。”
“……”這話不好接,劉範兄弟一陣啞然。
韓遂不以爲意,端起酒杯,遙敬兩人道:“來,二位賢侄,我們滿飲一杯。”
劉氏兄弟道了一聲諾,衣袖掩面,痛快地幹下一杯。
韓遂微微頷首,隨後肅容言道:“僕昔年於鄉里,見朝堂奸閹當道,時有憤慨,恨不能仗劍盡斬奸邪,以匡漢室。中平元年,黃巾爲難,僕率邊兵入京,獻策大將軍,誅殺閹醜,奈何不用我計,如當年大將軍聽從僕言,何至喋血宮殿?”
“後西涼漢、羌並亂,僕因略有薄名,被強行挾入軍中,立爲僞首,此雖非我願,實叛國矣。僕本該自行了斷,最後卻想通了,僕一死不足道,西涼叛軍,纔是國之大患,乃施展手段,合縱連橫,兼併諸首,使叛軍盡操於吾掌中。”
韓遂無奈地道:“僕從未有一日忘記過除賊興漢之志,一經整合叛軍,遂率軍向東,可是諸閹把持朝政,手握王爵,口含天憲,揮令漢軍以阻道路,僕無能爲也。”
“中平六年,大將軍雖死難,而閹人步其後塵,漢室復興之障礙一掃而空,不意董卓又入京都,竊取權柄,遂致天下大亂,京師也是刀光劍影,殺機重重。”
“董卓與王允之間的是是非非,僕無意評論,但僕之心意,從未改變。然而蓋俊此番南下,似欲效法董卓故事,京師前已數遭變故,再歷風雨,社稷必然敗矣”
韓遂說到這個份上,一切皆已明朗,無須再拐彎抹角了,劉氏兄弟暗地裡交換眼神,劉範直言道:“韓公可是想讓家父派兵北上,拱衛京師?”
韓遂聲音低沉地道:“兗州身亡,幽州道遠,天下能救社稷者,惟有劉益州了。”
劉範先是沉默,後平靜地道:“下官身爲左中郎將,護衛天子,職責所在,不能輕離宮牆,可令吾弟前往益州。”劉誕聞言不由一怔,剛欲開口,被劉範一個凌厲的眼神制止了。
韓遂一一看在眼裡,含笑頷首道:“如此甚好。”
劉範起身告辭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回去準備,明日一早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