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俊揮舞大袖,一臉不耐道:“滾吧看見你們兩人就有氣。”
卞秉、馬超如蒙大赦,互相攙扶着離開。鮑出緊隨而出,司馬懿、王粲亦提出告辭,轉眼房間裡只剩下蓋氏父子二人。
蓋嶷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父親,似欲語又無言。
蓋俊兩世爲人,兒子這點小心思又豈能看不出,英朗的面孔再次掛上笑容,予人以如沐春風之感,和方纔懲處卞秉、馬超時的威嚴君主判若兩人,他伸出手摸摸兒子頭上總角,開口問道:“富平,你想說什麼?”
蓋嶷清秀小臉緊緊繃着,聽到父親的話,想了想,搖頭。
蓋俊又問道:“真的沒甚麼要說?”
見兒子再次搖頭,蓋俊則說道:“不管你是不想說,還是說不清楚,抑或當真無話可說,爲父不想探究,但是,今日一幕,你要牢牢記在心裡。”
蓋嶷聞言連連點頭。
“爲人爲君者,御下之道,無他,雨露雷霆耳,兩者缺一不可。”蓋俊繼而娓娓詳解道:“若只有雨露,底下的人尊而不重,長此以往,遲早要出大事,特別是身邊之人,憑以寵信,肆意妄爲,乃至——以下犯上。只有雷霆亦不可,其道絕難長久,如董卓者,最後衆叛親離,死於親近之手。”蓋俊最後似有感觸地道:“恩威、賞罰,人人皆懂得這個道理,卻有幾人能夠真正做到平衡呢?爲父也做不到。”
“……”蓋嶷若有所思。
蓋俊又捏捏兒子的小臉,道:“天色不早了,去睡吧。”
“諾。父親也早些休息。”
蓋嶷告別離開,返回臥室,卻沒有真個上榻睡眠,他歷來學習刻苦,不到子時深夜不會輕易睡下。其小小身子坐到書案前,藉着燈火翻開案上帛書,閱讀《左傳》,時而停下,思考今日之事。
馬騰八尺餘高大身軀佇立霸水河東,望着無數人影忙碌不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部曲親衛回報驃騎將軍罰馬超鞭五十,纔算安下心來。
對於長子私自渡河的行爲,馬騰心裡可謂打翻了五味瓶,又驚又怒又懼……鞭五十算輕的了,這也就是馬超,從小長在蓋俊身邊,換了旁人,早掉腦袋了。
馬騰認爲非常有必要磨去長子跳脫的性子,否則早晚會闖下大禍,而最好的辦法,自是爲其娶一位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的內助。馬騰爲了重歸扶風馬氏,本就有意聯姻三輔門閥,如今當然不能再等到馬超弱冠之時,待入西都長安,便立刻着手爲他娶妻。
念及此,馬騰收回心思,專注公事。大戰結束後,蓋軍西岸將領高順、高覽等人不敢有片刻鬆懈,清理戰場、建立防禦,鞏固防線,主持軍務的馬騰何嘗不是如此?
一批批武器、糧食、鹿角、拒馬、柵欄、車輛、牀弩、氈帳等必須物資運送過河,並接回受傷士卒和戰死者屍體,前者送回霸陵縣城安心修養,後者則直接運到偏僻之所焚燒掩埋,以免發生瘟疫。軍旅之中,以防範疫病爲最,畢竟它是可以輕易摧毀一支大軍的可怕惡疾。
同時,士卒、民夫再次涉水搭建浮橋。
今日一戰,己方左翼未能擋住韓、董聯軍鐵騎衝擊,不僅人員損失慘重,十餘架辛苦所建浮橋亦毀於一旦,且由於火勢兇猛,甚至波及到霸橋一段。所幸霸橋乃是人們東來西都長安的主要通道,橋樑以木石結構組成,甚爲堅實,因此雖有小損,不礙大體,簡單修補、加固一番即可。右翼浮橋也被聯軍偷襲燒燬數架。
馬騰下達鐵令,明天一早,他要看到一座穩固的霸橋,及至少四十架浮橋飄在水面上。對此士卒、民夫自然叫苦不迭,抱怨連天,可惜馬騰不會在乎他們的意見,這就是下位者的悲哀。馬騰絲毫不怕底下人偷懶,完不成任務,他有一百種辦法懲處之。
這些都不是目下頭等大事,要知道西岸蓋軍苦戰整整一日,早已是疲憊不堪,而韓、董聯軍定然不甘今日之敗,深夜必遣輕騎、剽卒前來騷擾陣地,乃至夜襲,不令將士休息。將士白日苦戰,夜晚難眠,明日再上戰場,勢必難支。所以對馬騰來說,頭等大事是以東岸養精蓄銳之健卒,替換對岸久戰力竭之疲兵。
果然,未過子時,聯軍一隊隊遊騎便出現在蓋軍陣地周圍,鼓譟、冷箭不斷。蓋軍斥候未免敵人太過靠近,縱騎驅逐,雙方時追時逃,時而糾纏廝殺。斥候之間的交鋒,雖不如大戰一起,伏屍千萬,血流成河,卻也是刀光箭影,九死一生,僅僅一個多時辰裡,雙方便都付出過百人的死傷,可謂慘烈。
深夜,長安西北數十里,右扶風安陵。
涇水,黃河之之流也,僅次於渭水。源出涼州安定郡六盤山,徑直而下,合流渭水,匯入黃河,與渭水不同,由於涇水其質多沙,極是混濁,宛若一條黃色蛟龍,臥於三輔。池陽縣和安陵縣之分,即以涇水爲界,前者位於河北,屬左馮翊,後者處於河南,屬右扶風。如今,左馮翊是蓋俊佔據之地,右扶風則是韓遂勢力範圍。
涇水以南數裡,漆黑無聲的夜幕,有一種吞噬人心的力量,驀然,北方響起悶雷般的密集馬蹄聲,只見無邊的黑暗中,竄出一條猩紅的火蛇,蜿蜒南下。這是一支人數超過兩千的騎兵隊伍,所謂火蛇,乃是由士卒手中火把組成。
他們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鷹揚營
隸屬於河朔蓋軍的鷹揚營,雖不像驃騎將軍蓋俊部曲射虎、落雕二營那般縱橫天下,威震諸侯,但也絕非無名之輩。實際上鷹揚營脫胎於射虎、落雕二營,幾乎從未涉足中原,是以素不爲世人所知,但在西涼漢、胡眼中,他們就是漢軍精銳的代名詞,可止胡族小兒夜啼。鷹揚營之所以有今日之名聲,自非白白得來,完全是靠將士們和羌人、屠各、雜胡、鮮卑諸狄一場一場打出來的。其統領不是別人,正是西涼首屈一指的猛將,楊豐楊伯陽,又曰楊阿若。不過楊豐本人自成名後,素惡“阿若”之名,如今已是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除非不想活了。
楊阿若此時並不在這支騎軍中,而是率一千騎位於西北里許,大隊未曾點火,於黑暗中無聲無息的行進。目前他們所處安陵地界爲敵人韓遂的地盤,誰知道會不會驟然遇上大股敵人,未免落入圈套和伏擊,乃設後手,不致遇上變故,毫無還手之力。
楊阿若騎在一匹高達六尺餘近七尺的烏騅馬上,似其胯下這等神駿,草原、大漠亦屬數十年難得一見,中原更務須多提,獲之必予王者,不是人臣所敢乘騎。因此,它只能是來自素產良馬的西域,且在西域,也是不可多得,非權貴、將軍不能擁有。
楊阿若皁袍、玄鎧、黑羽氅,一身如墨,再配以坐騎烏騅馬,飛馳於漆黑夜幕,遠遠望之,恍如地獄死神降臨。可若是湊近細看,倒也沒有那麼嚇人,相反,楊阿若青絲潑墨,肌膚白皙,容顏如畫,儀態風流,所謂“傾國傾城”,亦不過如此罷了。
此刻,楊阿若眉頭微微蹙起,似有心思。
作爲蓋俊麾下曾經的五大戰將,楊阿若因爲是驃騎將軍蓋俊外親,被留在北地郡,做個守戶之犬,碌碌無爲已數載矣,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昔日和他同處在一個級別的蓋胤、馬騰、黃忠、關羽,隨蓋俊周旋左右,歷經大戰,先後拜爲將軍,或封鄉侯,或封亭侯,成爲名震天下的良將虎臣,甚至連胡封、龐德也後來居上,位至將軍。
楊阿若如果只是一個毫無進取之心的人也就罷了,憑藉着驃騎將軍蓋俊妹夫這個身份,未來必然不會受到虧待。然而楊阿若出身貧寒,少爲遊俠,養成了他既自尊又自卑的矛盾心理,當年蓋俊初聞他和阿妹蓋繚情投意合,欲提拔一介小卒的他,留在身邊聽用,楊阿若自覺受辱,毫不猶豫的拒絕了,由此可知其爲人性情之剛烈激進。
留守北地的幾年裡,他竭力壓抑着內心那顆渴望建功立業的心,就當他快要壓制不住的時候,得知蓋俊即將動員包括北地郡在內的全部力量,南下勤王長安,屆時他將會是西路軍的統帥。
勤王,世間至大事莫過於此,楊阿若欣喜若狂,他終於可以不用再萎縮於北地方寸間了,何況單獨統領一路兵馬,他有十足信心,憑藉自己將兵之能,及麾下士卒猛銳,一定能夠大破董卓,封侯拜將。
不過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勤王,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先是韓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入三輔,成功攻佔長安,截得天子。而後蓋勳、蓋俊父子意見產生分歧,導致大軍於左馮翊間來回遊蕩,錯失無數次南下機會。最後驃騎將軍府從事中郎荀攸荀公達獻“舟艦破局策”,蓋俊允了。楊阿若頓時變得目瞪口呆,久久回不過神來,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蓋胤、龐德的舟艦部隊將會成爲此戰的主力,而作爲西路軍統帥,麾下步騎三萬兵馬的他,則變成了牽制敵人的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