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有馬蹄聲,你快看看呀,是不是阿父回來了。”
“我已經看了九遍,而你才四遍。”
兩把稚嫩的童音順着夏日暖風傳入耳中,蓋俊神情明顯一怔,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正是長子蓋嶷、次子蓋謨,聽他們對話的意思,分明是故意候在門口等待他的歸來。
且,這條街巷位於晉陽城中央偏西,緊鄰幷州刺史部、太原郡府,屬於晉陽城最核心的地段,居於此巷者非富即貴,不滿百家,平日車馬人流頗爲稀少,蓋嶷、蓋謨兩人居然觀到十次以上的車馬經過,也就是說,他們至少枯等了數個時辰。
蓋俊心中暖意無限,就像高懸頭上的紅日,當即翻身下馬,才走出數步,就見一個扎着總角、粉雕玉琢的童子一邊嘴裡唸唸有詞一邊邁着步子拐出,看到蓋俊,先是眨眨眼,隨後發出一聲尖叫,口中喚着“阿父。”張開雙臂跑上來。許是久別父親,太過激動,蓋謨跑到蓋俊面前,腳下一個踉蹌,整個身體飛離地面,向前撲倒。
“魏奴……”蓋俊大驚失色,一個大步上前,俯下身,及時抱住蓋謨。
蓋謨嚇得眼淚直在眼圈轉,不過身在父親懷中,他很快便忘記了害怕,仿若塗朱似的鮮嫩嘴脣印上蓋俊的臉頰,邊親邊說道:“阿父、阿父……魏奴好想你啊我背了幾十首《詩經》中的詩篇,想要誦給你聽,可是等了許久你都不回來。嗚嗚嗚嗚……”說到最後,蓋謨眼淚噼裡啪啦的掉下來,小模樣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蓋俊心疼極了,不停哄勸道:“魏奴不哭、魏奴不哭……是阿父不好,是阿父不對。阿父答應你,以後天天聽你誦詩,可好?”
“真的?”蓋謨淚水漣漣,抽着鼻子道。
“阿父什麼時候騙過你……”蓋俊爲兒子擦拭眼淚。
這時,蓋嶷也走了出來,他今年九歲,僅比弟弟蓋謨大兩歲,卻成熟得多,眼圈紅紅的依偎在父親的身側。
“富平,想阿父了嗎?”蓋俊伸出手摸摸蓋嶷的頭,一臉愛憐,近五個月不見,他長高了不少,如今足有五尺出頭(約120釐米),可以想見其未來個子必不會矮了。
“嗯。”蓋嶷環着他的腰,用力地點頭。
蓋俊抱着蓋謨,牽着蓋嶷,行向家門,問道:“你倆爲何會在門口?”
蓋嶷答道:“數天前接到父親來信,言即將到家,我和阿弟想迎接阿父。”
蓋俊又問道:“你倆等幾日了?”
“算上今天,已有三日。”蓋嶷頗爲不好意思,臉蛋紅撲撲的。
“好孩子……”蓋俊心疼極了。
驃騎將軍府,書房。
蔡琬、蔡琰、卞薇三人各據一案,執筆揮毫,練習書法。蔡琬師法父親蔡邕,後者乃是古今數一數二的大書法家,其隸書、大篆、小篆無不精通,其八分猶善,當世無出其右,又創造飛白,妙有絕倫,字體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蔡琬天賦驚人,多年勤練不怠,遂得蔡邕書法之精銳,並帶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實已邁入大家行列。皇甫規後妻馬氏,書法精妙,堪爲女中第一,見到蔡琬書貼,自愧不如。
蔡琰亦善八分、隸篆,只是礙於年齡尚小,筆法稍顯稚嫩,不及乃姐,不過蔡琬曾斷言,十年之後,蔡琰書法必不下於她。
卞薇二十歲才識字練書,天賦一般,勝在勤奮,和蔡琬、蔡琰兄妹自然是沒得比,但卻也不弱丈夫蓋俊,足以並駕齊驅。當然了,蓋俊是絕不會承認這一點的。
一名婢女突然闖入進來,滿臉欣喜道:“夫人、夫人,將軍回來了……”
蔡琬聞言擡起頭,望着從小伴她長大的貼身婢女阿希,竟有一瞬的恍惚,此情此景,似曾相識。蔡琬凝思細想,終於想起來了,當年,她病情日重一日,蓋俊不避嚴寒,跋涉千里南下爲她求醫,其歸來當日,蔡琬正像今日這般心不在焉的練字,通報之人,便是阿希。
這件事,促使她打開封閉的心,併發出震耳欲聾的誓言,“我若不死,必爲君妻,天地爲鑑。”
“夫人……”阿希見蔡琬有些發愣,再度喚道。
蔡琬回過神,招呼卞薇,一同奔出門,蔡琰也跟在後面。三人快步行出主院,就看到蓋俊臉帶笑意,拉着二子的手不疾不徐踏步走來。
“蓋郎……”
“夫君……”
“姐夫……”
蓋俊此刻真可謂見妻忘兒,鬆開二子之手,大步流星衝到二妻面前,擡起兩臂,朗聲笑道:“久別愛妻,想煞我也,快給爲夫抱抱。”
卞薇聞言面紅耳赤,下意識後退一步,將蔡琬顯露出來,蔡琬也是大感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妹妹蔡琰在旁,怎可戲謔,心中埋怨夫君言行不當。
蔡琰面色變得異常古怪,她可以說是從小聽着姐夫蓋俊的傳奇故事長大,其射虎救父、獻策滅蝗,護衛父親蔡邕兩阻刺客,受友所託扶棺遠赴徐州。及領兵,征討四方,戰無不勝,羌胡皆畏之如虎,不敢稍有反逆,西北遂定,百姓鹹悅。
最得蔡琰另眼相看的,還是他的琴藝,《平沙落雁》號爲神曲,自不用提,此曲爲隱士異人傳授,非其所作,但其自創的《酒狂》、《秋風詞》、《朔方曲》(即陽關三疊,蔡邕徒邊朔方時彈奏)三曲亦爲當世良曲,甚至是千古良曲,並不遜色《平沙落雁》半分。
是以,姐夫蓋俊的形象,在她心中顯得無比高大,暗暗崇拜不已,然而自旅居晉陽以來,朝夕相處,窺得全貌,蓋俊的光輝形象轟然崩塌。特別、特別是他在面對二位妻子時,說好聽些是不拘小節、瀟灑脫俗,說難聽些就是輕佻放浪,無禮儀廉恥。
蓋俊自認自己在小姨子、大名鼎鼎的蔡文姬面前還是頗有幾分威信的,更曾恬不知恥的猜測小姨子會不會暗地裡傾慕自己,效法舜帝、漢成帝,享受一把“齊人之福”,前者得娥皇、女英姐妹,後者得趙飛燕、趙合德姐妹。當然,這只是開玩笑,可不敢付諸行動,先不說其姐妹定然不願,老丈人蔡邕非得提戈執刀,殺到晉陽,找他拼命。
若是蓋俊知道自己在小姨子心中竟然是這麼不堪,說不得要氣得吐血三升,大嘆古代婦女不知何爲愛情。
轉眼間兩人已是近在咫尺,蔡琬終於反應過來,欲躲避之,蓋俊怎能讓她如願,動作忽然提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結實實熊抱住嬌妻,原地轉了整整三圈才把她放下來,感受着胸膛臂膀柔軟的軀體,蓋俊一臉的幸福,笑吟吟道:“琬兒,想念爲夫未?不許說謊,說謊的長長鼻子。”
“不想。”蔡琬羞急,道:“昭姬當前,別失禮,快快把我放開。”
“啊,妻不思我,我卻思妻。爲了早日見到你,爲夫不辭辛勞,策馬疾馳兩百里……”蓋俊爲博得蔡琬同情,大肆訴苦。似覺這樣還不夠,又深情地高歌《詩經》王風、采葛篇:“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蔡琬脫身不了,又見蓋俊真情流露,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此詩出自《詩經》衛風,名《伯兮》,描寫妻子思念爲國出征,遠在他方的丈夫。
蓋俊立時大喜道:“如此,則心滿意足。”
蔡琬紅霞滿面,說道:“既心滿意足,何不放手?”
蓋俊聞言臉一拉,磨磨蹭蹭,直到蔡琬再度催促,才戀戀不捨地與她分開。隨後目光轉向卞薇,後者卻是不知何時站到小姨子蔡琰身旁,首次感受到蔡琰異樣的眼光,蓋俊神色微僵,他即使臉皮再厚,也不敢在這時候上去和卞薇親親我我。心裡不由嘀咕道:“有外人在,當真不便,若擱以前,想抱就抱,想親就親……”念及此,蓋俊心有不甘,悄然牽住蔡琬柔弱無骨、潔白無瑕的皓腕,不爲人覺的輕輕摩擦。
對於時刻不忘揩油的丈夫,蔡琬真真是哭笑不得,微微掙扎幾下,見掙不開,也就由着他了,免得他氣急敗壞,又幹出什麼讓妹妹蔡琰笑話的事情。
一行人回到主院,蔡琬忍受着手心傳來的癢感,問道:“蓋郎吃過飯未?”
蓋俊剛欲張口回答,腹部就傳來一陣“咕嚕嚕”的飢鳴聲,遂嘿嘿乾笑兩聲。騎馬趕路,尤其騎快馬趕路,不能吃得太飽,不然長時間劇烈顛簸,胃部肯定受不了,必嘔吐不止。他離營時只稍稍墊了一下肚子而已,二百里路程,心裡淨想着早日回到家,和久別的妻、子團聚,期間別說吃飯,連水也無暇喝上一口。
蔡琬看着面帶疲倦,頗顯狼狽的丈夫,這哪裡還像個坐擁十三郡,帶甲十餘萬,打得天下羣雄聞風喪膽,無敢與之爭衡的北方霸主,心中既悅又哀,嘆道:“再急也不差一時半刻,怎能餓着肚子趕路,蓋郎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蓋俊道:“驛站、飯舍哪裡有家中飯菜可口。”
蔡琬輕哼道:“你總有說辭。”
“……”蓋俊笑而無語。
蔡琬沉默一下,肅容道:“得知祖母去世的消息,我便命人連夜修起一座祠堂,蓋郎先去祭奠一下。我這就吩咐廚女準備可口飯菜。拜而後用膳。”
蓋俊點頭稱好,當下帶上二子來到祖母祠堂,備以祭品,大禮叩拜。出來時,飯菜未熟,還需要一些時間,蓋俊頂着夏日毒辣的趕路半日,衣服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汗餿味,渾身奇癢無比,便趁此機會洗個澡。
蓋俊平日間沐浴頗勤快,在軍中時沒辦法,但只要有條件,幾乎一日一洗,以這個時代的觀念,絕對是屬於那種有潔癖的人。蓋俊身上不髒,洗掉汗水和灰塵,就離開浴室,前後所費不到兩刻鐘。
蓋俊披着潔白薄衫,滴着水的黑色長髮自然披落背後,古銅色的臉龐,劍眉斜飛入鬢,目光奕奕有神,鼻樑高聳,散發着一股壓迫人心的威嚴。
蔡琬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丈夫,蓋俊姿貌中上,稱得上俊朗,但絕非見到面就會忍不住讚歎的美男子,不過他身上有着任何人都無法比及的自信,這使得他無論和多麼俊美的人站在一起,都不會成爲陪襯、綠葉,忽視的對象。蔡琬不知他是何時培養出這種自信,她見到蓋俊的第一面起,這種自信就存在,並一直伴隨着他,直到今天。
見妻子蔡琬看自己看得呆了,蓋俊心靈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彎臂展露甚爲壯觀的二頭肌,厚顏無恥地問道:“你夫君帥吧?”
“……”蔡琬一臉無奈,說道:“過來坐,我爲你束髮。”
蓋俊走到妝臺前的蒲席上盤腿坐好,扭頭道:“你還未答我,帥不帥?”
“別亂動。”蔡琬仍然不答,持巾爲他擦拭頭髮。
蓋俊討了個沒趣,嘟囔道:“輕點,揪到我頭髮了,笨手笨腳的……”
見丈夫帶着孩子氣的找茬,蔡琬微微一笑,擦乾發,理順頭,束髮簪起,俯身從妝臺取來一頂進賢冠,插到蓋俊頭上。
蓋俊主要戴三種冠,出征時,常戴插着雙鶡尾的武冠,以表明重視武功。平日在家或辦公,則戴進賢冠。進賢冠上至公卿,中至官吏,下至士人,皆可佩戴,是當今最爲普遍的冠。祭祀或州朝會,冠冕,所謂冕,形象一點說,就是後世電視劇裡皇帝常戴的垂着一排小簾子的冠,天子冕十二旒,而似蓋俊這等一方諸侯,則冕九旒。
“好了……”蔡琬輕聲道。
蓋俊緩緩睜開眼,直視銅鏡中的自己,因爲將發一絲不苟的塞進進賢冠中,額頭變得更寬,眉毛變得更挺,目光變得更利,鋒芒刺痛人眼。
“不錯……”蓋俊滿意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