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江譽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宋笙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睡了有一會兒了。
車子停在最初自己上車的地方,剛纔的聲音是路邊的一家小餐館牌子被風颳倒的聲音,即使是隔着車窗玻璃,傳過來的聲音卻依舊能夠將宋笙吵醒。只是竟然沒有被停車時候的小小震動弄醒,倒是讓宋笙訝異了一下。
想必是江譽故意控制車速才做到的。
“唔……”宋笙揉了揉眼睛,她近日來有些疲憊,“爲什麼不叫醒我?”
在車上睡着也就罷了,現在睡了這麼久,江譽竟然還在一旁安靜的等着她睡醒。這樣溫柔的舉動讓宋笙又有了被師傅照顧的錯覺。
“回去吧。”江譽說道,拒絕回答宋笙的問題,然後打開車門,向着後備箱走去。
宋笙見江譽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也知趣的聳了聳肩,並沒有多說什麼,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去拿自己買的東西。
沿着之前出來時的通道進入濱江豪園,這是她第二次走這條路,第一次出來的時候並沒有用多長時間,但她覺得很漫長。反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在和江譽走在一起,這一次倒是過得很快。
“看你很困的樣子,去休息一會吧,一會喊你吃飯。”
宋笙還想問問他要不要去超市結下賬,但是被睏意席捲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她花了三秒時間,決定先把沒有做完的夢繼續做完。
高二的時候,陽光很暖,公交車很空,搖搖晃晃地駛過一站又一站。眼前的綠色一片一片地劃過,像畫家的筆染了春色的墨,以大千世界爲紙,潑墨作畫。
她很少坐車,有關於車的記憶基本都在十歲以前了,母親去世以後,就多數以步行代替。
那次是她爲數不多的奢侈,因爲方喬留了硬幣給她,囑咐她每個月定時代他搭一趟218路,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去做了,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每個月的奢侈。
嘎吱嘎吱地晃啊晃,她抱着課本,在微醺的午後時光做了個夢。
夢裡是一片海,其實更像是一大片陽光。
她站在灘上,掬起一捧黃色的沙,仔細的摩挲,這和樂川的風沙不一樣,樂川長年累月生活在沙塵暴裡,說是沙塵,其實更多的人還是將它們當作塵來討厭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沙子也能這樣柔軟,這樣安靜地躺在她的手上,流過白皙分明的骨節,有點癢,卻是打心底裡喜歡。
其實她知道,課本里有寫的,方喬也給她講過,可是她從來想象不出那種畫面。
她的作文是按老師說的模板寫的,把一篇議論文拆開,這一段寫論點,下一段寫論據,還得有文采,舉出讓老師眼前一亮的事例來才能得高分。
可方喬不一樣,他好像生來就是要成爲作家的。他在考場上寫散文,漂亮的小楷,每一句話都緊密貼合着閱卷人的心思,像是沉澱了彩虹似的夢,隨心所欲,又讓人慾罷不能。
宋笙在公車上睡着了。
被司機叫醒的時候已經到了終點站,面相兇惡的大叔用惡狠狠的表情瞪了她幾眼,害得她不小心蹭髒了剛洗過的褲腳。她蹲下身子裝作繫鞋帶,一張小臉在陽光下被曬得通紅。劣質的皮鞋踏着有些歪歪扭扭的步子漸漸離開視線,女孩小小的聲音淹沒在汽車旁,像一隻小動物,鼻子會抖動的那種。
以前方喬對她說,車子熄火後就像一隻安靜的小狗。
她想,方喬一定是沒有見過馬,這些成羣等候在這兒的哪裡像狗了,分明是等候在馬廄裡的馬兒,它們的命運大概也是如此了,日復一日地在柏油路上搖晃,搖晃。
她把這些都記在本子上,包括回去路上聞見的西紅柿雞蛋湯和醋溜土豆絲,迎着夕陽跳廣場舞的婦人,過馬路時掉漆的斑馬線,高聳的電線杆上棲息的麻雀一家。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一筆一劃地寫下來,偶爾還會在旁邊添上自己的畫,每次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走路總是會溢出濃濃的滿足感,說是幸福也不爲過吧?
被另一個人成全的,屬於自己的,渺小而短暫的幸福。
樂川是個特別神奇的城市,常年的沙塵暴掩去了本該炫目的繁華。
高考前的最後一節語文課,語文老師在講臺上用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語氣念着課文,暖風怡人。
宋笙在下面按着自己的方法複習,桌子上一摞摞的試卷蓋過了頭頂,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老師也是。
在那節語文課上,她偶爾擡頭,看到一道陽光將教室一劈爲二,光柱下有點點碎塵,老師就站在碎塵之中,不緊不慢,娓娓而言。她倚靠在講臺旁,散漫地分析着魯迅屈原,從古代到現代,講到錢鍾書和錢媛的先後離世,底下有人唏噓。
宋笙揚起臉,看不見老師的表情,耳旁流過她的輕笑,她說:“不要害怕死亡,在漫長的人生中,生和死會交換位置,死亡變輕了,而活着纔是最沉重的事。我希望你們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但我更希望,當你們揹負着越來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時,依然不會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
很多年以後,當宋笙再次回想起自己的整個高中時代,都不會忘記那個在高考前最後一堂語文課上,因爲老師的一句話而淚流滿面的,年輕的自己。
三個月後,老師在春秋鼎盛之年因病逝世。
宋笙很想問她“怎樣才能不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可惜她再也沒有這個機會。
她考上了遙遠的B大,並未辜負老師的第一個希望,她夢見自己回到高中,穿過人來人往的校園,老師站路的盡頭,和一羣人走過一段路,紫色的花瓣停留在她的肩膀上,她轉過頭來朝宋笙笑了笑,宋笙輕聲喚她,她沒有迴應,轉眼間消失在斑斕輕柔的風裡。
她的追悼會上,所有人都在傳看她生前的最後一封信。
上面寫道:“患病以來的這些日子,我時常反問自己,世上那麼多人,爲何偏偏是我。但是人不能只爲好的事情而歡喜,從綻放至荒蕪,仍須共生命的感慨與繁華。”
宋笙用袖子擦眼淚,但越擦越多。
那是一輛通往死亡的列車,每個人都要登上它,在雲海裡的馳騁的車上相逢。
濱江豪園C棟,江譽合上手中的厚皮本,骨節分明的手指停留在寫有“寫給方喬的信”的封面上,輕柔地摩挲,隱在陰影下的側臉上完全看不清他在想些什麼。
他的身後站着一個模樣俊俏的男人,正和李斯特寒暄,眼若桃花,笑容卻溫柔明亮。如果你看過日劇,那麼也許你可以從我的描述中想象出這個畫面。
“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嗯……貧血,但不至於暈過去,說不定是親戚來了,有些嗜睡。”男人纖長的手指輕輕撩開宋笙的劉海,將食指貼在她的額頭上,“出冷汗,有點虛,這幾天好好補補,這孩子是不是喜歡吃冰淇淋?”
江譽默然頷首:“愛吃Sweet的藍莓口味。”
“Sweet啊,果然很受年輕女孩子的喜歡,不過飲食要節制些。眉心有淺紋,經常皺眉,至少有兩個月以上了,你看這一塊的紅印和這裡的皮膚,我猜她過去有抑鬱或精神衰弱的症狀。”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江譽,“也許是心結還未根除,受刺激後,出於自我保護的意識而暈倒也不是沒可能的。”
“心結?能看出多嚴重麼。”江譽鎖緊眉頭,探出手指,小心而不失溫柔地捋了捋宋笙的被汗打溼的發。
宋笙嚶嚀一聲,微微轉醒。
“我睡着了嗎?”聲音有些沙啞。
李斯特體貼地遞上了一杯溫度合適的熱茶,宋笙接過,潤了潤喉嚨,彷彿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靈魂也被喚醒。她揉了揉額角,想起剛剛好像夢見了高中,明明才21歲,就像個愛回憶的老人。
“有什麼不舒服的嗎?”江譽的聲音聽起來也變得體貼起來。
宋笙想了想道:“久聞南師大的樊教授對心理學的研究造詣很深,想去聽聽看他的講座。”
“先檢查下身體。”
“我不喜歡醫院。”
“沒讓你去。”江譽面無表情,“赤誠洛,私人醫生,略懂心理學,把你的問題和他說說。”
宋笙撇撇嘴,目光在房子裡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那個男人身上。
“很樂意爲你效勞,小笙。”
不算特別帥但是又很耐看的五官,頭髮很柔順地覆在額前,皮膚一眼看過去細緻得讓人嫉妒,宋笙又仔細地看了看,結果依然讓人嫉妒。
“赤誠洛,來自日本,畢業於英國斯科特醫學院。”
“常春藤誒。”宋笙笑笑,“大學時我的一個室友也很喜歡斯科特,心心念念要考過去呢。”
“英國是個很美的地方。”赤誠洛的眼神變得柔軟起來,讓人看着也會心情很好。他端了張椅子放在牀邊準備坐下,卻聽見宋笙奇怪地“咦”了一聲。
“江先生不用迴避一下嗎?”
李斯特在遞了茶後已經先行離去,房間裡只剩下江譽和赤誠洛,不過看前者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大學我也修過心理學,在這裡聽聽前輩的經驗也好。”
“……想聽的話會有一大堆年輕女孩子願意向你傾訴的。”
“你不也是年輕女孩子?”
“我想要個安靜的治療環境。”
“我不會打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