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關東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日俄戰爭究竟還要打多久,也許是再過三五年,也許是俄國人重新打回旅順,也許是日本人打到哈爾濱,誰也說不準。
到處都是人心惶惶,這裡面的商機自然也就不小。
眼下正是發國難財的好時機,只要今年的買賣做順了,以後的五六年間,宋彪的滿洲步兵師就不愁軍餉了,薛長慶和老金頭只能辛苦一點,來不及在牛家堡稍作休整,這就重新帶着龐大的馬隊重新上路,運了一萬擔糧食去奉天府。
只等薛長慶他們上午剛動身起程,這天下午,青木宣純就再一次的親自來到南甸屯子拜見宋彪。
宋彪知道青木宣純這一次是來談軍火生意,立刻讓人將他請到客棧,自己也匆匆過去會晤。等宋彪到了客棧,在東廂的會客室裡再見到青木宣純,只見青木宣純大佐已經重新穿上日軍將領軍服,裡面是黑色的軍裝,外面是一件土黃色的大呢子帶套頭帽的日軍M1904式大衣,身上也佩戴着一柄軍刀。
兩人這時再見面就不像上次那麼尷尬,彼此都能自持身份平等交談。
見到宋彪進來,正坐在椅子上的青木宣純立刻起身,取出一個黑色的小木盒奉上,躬身拜見道:“宋先生,青木此次是專門前來答謝您的救命之恩,感激不盡,這是再下的一點心意,還望閣下能夠收下。”
青木宣純不提被俘和被釋放的事,改口說是“救命之恩”,這似乎倒是小日本的一貫作風,抵死要面子。
宋彪也不和他計較,笑道:“青木大佐太客氣了,舉手之勞何必答謝呢。”
青木宣純笑道:“在下自作主張,幾天之前給貴國直隸總督袁世凱袁大人舉薦您的才幹,袁總督對您頗有好感,也很讚歎您的英勇和才幹,故而讓我轉送您一些區區小禮,聊表他恭賀您升任俄軍步兵上校。”
“哦?”
宋彪很是有點好奇,這就將那個木盒拿了過來,到了手裡就知道這個東西非常沉重,打開一看才發現是一對黃金虎符,加起來差不多有一百兩重,上一塊虎符上面刻着“威震關東”,下一塊虎符上面刻着“福澤一方”。
這對虎符是沒有實際作用的,它就是一對價值不菲的禮物。
在這對黃金虎符之外有一封信,這是袁世凱的手書。
宋彪就將這份信打開仔細看了一遍,應該說袁世凱的這個毛筆字也是非常精擅工整的,章法嚴謹,頗具楷書大家之風範。
宋彪此前沒有見過袁世凱,袁世凱也沒有見過宋彪,兩個人素無往來。
論身份,宋彪在幾個月之前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據說是在俄國人的教會學校讀過書,跟着叔父學過經史兵法,落魄的時候曾給俄軍打過雜,搬運雜物,打掃衛生,最得意的時候也就是繼承了叔父的幾匹馬,跟着別人一起販運馬幫爲生,真正的是一個出身低賤的人。
這是據說。
袁世凱則已經是大清國的直隸總督,手握重兵,抵衛京師,彪炳天下,身居廟堂之上,位列漢臣之首。
可在這一封信裡,袁世凱的用詞是非常客氣和擡舉的,和宋彪稱兄道弟。
這封信的大體意思是這樣的,袁世凱說,我袁世凱這幾年一直住在京師,耳目不明,很少能知道外面的事情,即便是這樣,我也聽說了你宋彪的事蹟,都說你年紀不大,歷經苦難,卻是熟讀兵書,身負大志的人,用兵如神,胸藏十萬精兵,猶如韓信在世;俄國人敬稱你爲滿洲將軍,又盛讚你爲日軍屠夫;日本人敬稱你爲關東之虎,連敗日軍多位名將,盛名顯赫,以至於你到了通化之後,遼東土匪狼奔四散,嗚呼哀嚎,不敢觸犯你,日軍也不敢再有進逼通化之意,俄軍則是高枕無憂,大呼幸運。
自古亂世出英雄,關東苦寒之地,狼煙四起,你這樣的奇才英雄脫穎而出,或許正是天命使然,我袁世凱非常欣賞你,也羨慕你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就可以大有作爲,才華出衆。
我袁世凱這個人是沒有什麼才華的,只是能夠吃苦耐勞,所以纔得到皇太后和皇上的賞識,很慚愧的坐在直隸總督的位置上,生平最羨慕的恰恰是你這樣的有爲青年。
如今社稷動盪,外賊羣起要和我中國爲敵,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我已經向朝廷舉薦了你,聽說了你的事蹟之後,朝野大震,都想速速招攬你,授以重用。
你年輕有爲,才華出衆,用兵如神,實在是令我這種領軍打仗二十餘載,卻沒有寸功的人汗顏和羨慕,只是你畢竟年輕,有些事情想的不是很周全,我袁世凱冒昧問一句,俄人爲何要在關東開戰,這些人是爲了瓜分我中國之地,日本人雖然有私心,卻也是可以結盟對抗俄人的一個辦法,你冒然幫助俄人,使得俄國大勝,氣焰更爲囂張,恐怕我國日後又要割地於他們。
人各有志,你還年輕,想做什麼都可以,即便錯了也有很多時間去糾正。
我袁世凱不是一個喜歡批評別人的人,也不喜歡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我想你可能也有很多苦衷,或者是對日本人恨之入骨,聽說你叔父曾在慶軍效力,被日本人打敗,自此引以爲刻骨恥辱。
如果是這樣,我覺得你的所作所爲也是值得我敬佩和理解的,並不能簡單的評述對錯。
自古以來,豪傑之士都要有廣闊的胸懷,能容別人不能忍之事方能成就大業,事到如今,你是不是也該反思一下,你是不是幫俄人太多了,於國於民都有些不妥當了?
你如今也是雄踞一方的豪傑,敢於剿滅土匪,敢於和日俄相抗,保衛一方百姓之平安,這等志氣令我袁世凱自嘆不如,我在你這樣年輕的時候,還只是一個讀書不成器,打仗不懂兵的無能之輩,正是因此,如果你能將自己的才幹效力於朝廷,爲天下蒼生辦事,你日後的成就也絕對會比我高出很多。
中日雖然打過仗,我也不是很喜歡他們,可一國之中總有明白事理的人,青木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青木先生是朝廷和我的老朋友,這位先生素來是有識人之能的,慧眼卓越,一眼就知道你必定會是個前途無量的人,我相信他是不會看錯的,也絕對沒有看錯的可能,所以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前程。
我們以前沒有打過交道,冒然給你寫信,也是聊表心中的驚歎和羨慕之情,送上一對金符,算是我這個老軍伍的一點心意,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勸告,如果以後你有機會來京師,我一定要好好的請你喝上幾杯美酒,把酒言歡,共商大事,爲朝廷和天下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看一看吧……!
袁世凱這個人確實是很有點奇特之處,如果宋彪不是瞭解這個人的生平,現在肯定會是非常感動的。一位直隸總督能親筆給他寫這樣一封言辭懇切的信,那確實是很難得。
宋彪翻來覆去的將這封信看了兩遍,心中感慨良多,他覺得我們後人回顧歷史的時候,總是喜歡將那些犯錯的人和敵人描述的很低級,比如說,我們一貫是將日軍的將領都描述的非常蠢。
實際上是什麼情況呢?
清王朝有四億多人口,它有沒有像大山岩這種極善用兵用人的謀略家型將帥和死矮胖子呢?大山岩以前被立見尚文打的像個孫子一樣,那是很狼狽的,大山岩在籌謀日俄戰爭之時,卻能力排衆議的將立見尚文這樣的對立派調入軍中擔任高級將領,而且是率領最爲精銳的一支師團,這樣的胸懷在清末之時還有幾個中**事統帥能具備?
這個時候的清王朝有像立見尚文這樣的將領嗎?有阪上之雲“秋山好古”嗎?
沒有。
清王朝只有一羣笨蛋。
袁世凱呢,片面且固執的將他理解爲一個粗俗的笨蛋的人是不是更笨蛋?
宋彪小心翼翼的將這封信摺疊起來,重新和黃金虎符裝在一起。青木宣純即便是被意外的俘虜過,他依然是一個極具智慧的日本人,他很斷然不提袁世凱之事,而是另外提出一份清單,道:“宋上校,這是我軍目前整理出來的一部分繳獲物資,以及我軍想要交換的我軍被繳獲之物資,有一部分可能是您手中並沒有的,這可能需要您採取一些特殊手段,我代表我軍所能做的保證就是絕對不會將您再視作敵人,並絕不會虧待您。”
“是嗎?”
宋彪好像是半信半疑的笑着,從青木宣純大佐手中接過這份清單仔細瀏覽一番。
日軍繳獲俄軍物資主要來源於兩個部分,第一次是旅順大會戰,第二次是俄軍的遼陽大撤退,特別是第二次,實際上留給日軍大量物資,以至於日軍在前線很大程度都在使用俄軍裝備作戰。
這份清單上所列出來的數量只是俄軍被繳物資的一部分,總規模已經很是驚人,其中包括四萬支莫辛納甘步槍、1200萬發納甘彈、27挺馬克沁機槍和52門俄軍M1904式76mm野炮,日軍要求交換回來的物資則多種多樣,除了日軍本身裝備的三十式步槍、哈奇開斯機槍和三一式速射野炮外,甚至細節到日軍的帳篷、士兵口糧等等,這也充分說明日軍在這場戰爭中的艱難處境,他們的物資完全是非常之不充分的,加上現在又要重新組織新的部隊上戰場,這就需要更多的臨時物資進行補給和重新裝備。
宋彪仔細的看了一遍後,確認自己基本都能搞定,就和青木宣純大佐道:“沒有問題,我會想辦法處理的。那麼,貴軍打算什麼時候交易?”
青木宣純大佐道:“越快越好。如果閣下確認無誤,我會將清單上提交的貨物全部運抵江甸鎮,這是你我兩軍勢力交界的地區,我軍在那裡仍然保留了一箇中隊的駐兵。在那裡交易的話,對你我雙方都是合適的吧?”
宋彪點着頭,道:“可以。”
青木宣純大佐道:“我軍另外有兩個不誠之請,還望閣下答應。”
宋彪道:“請說。”
青木宣純大佐道:“第一,我軍之所以將機槍和俄軍野炮也一併列入清單,除了想要交換我軍補給較爲充裕的機槍、野炮外,也是認爲這些物資肯定會留在您這裡,而不是再次成爲俄軍的裝備,最低限度也只是少批量的成爲俄軍裝備。所以,我在這裡想聽到您關於此事的一個準確答覆!”
宋彪很爽快的答道:“放心,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纔會考慮用裝備換裝備,而據我所知,俄軍將領似乎也喜歡盧布,而不是他們的武器。”
青木宣純大佐似乎早有預料,但還是很高興的笑道:“這真是一個對你我而言都是好消息的消息呢。”
宋彪問他:“另外一件事呢?”
青木宣純大佐道:“這件事或許更爲令人汗顏,因爲秋山好古將軍的父母年事已高,他又是我軍士兵仰慕的英雄和傳奇般的人物,因爲他是被您俘虜的,所以我國政府想請您從中和俄軍斡旋,提前釋放秋山將軍閣下,我軍保證立即讓他退役,絕對不會再參與日俄之戰。”
“哦,這樣啊……!”
宋彪感嘆一聲,在心裡琢磨一番才和青木宣純大佐問道:“我聽俄國方面的一些情報官說他的弟弟是貴軍海軍最爲重要的參謀官,也許是因爲他們兄弟的關係特別密切,爲了避免他的弟弟分心,所以貴國纔想辦法提前接他回國?”
“這……?”
青木宣純大佐猶豫了片刻,這才坦言相告道:“確實如此,還請閣下相助,我國政府和秋山參謀長官必定感激不盡。”
宋彪沉思片刻,道:“這樣吧,我直接和俄軍去要人是不太好,我就以籌建騎兵旅需要一個參謀官提供一些建議,想辦法將他調到我這裡,以半拘禁的方式保護他吧。請你們放心,我對這位將軍的爲人和膽略還是略有耳聞,也很敬佩,更不是要將他拿捏在手裡做爲要挾。戰爭結束之後,我就送他歸國。另一方面,聽說他是極其嚴格的人,對軍人來說,打了敗仗成爲戰俘是最爲基本的規則,沒有提前被釋放的緣由吧?如果對一個兄長來講,因爲弟弟是海軍高參而被提前用賄賂的方式釋放,他應該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吧?”
青木宣純大佐讚道:“是啊,您似乎更瞭解這位將軍的心意呢,我其實也是如此看待這個問題的,這樣也好,留在您這裡,我當然是會更放心了。那麼,作爲回報,我們會在原先答應的基礎上多送您10門俄軍76mm野炮,希望您能接受我們的好意。”
宋彪想了想,道:“對於一個以先立身再立國的軍人而言,既然我已經打敗他了,當時也沒有就地擊斃他,那我就沒有必要再次羞辱他,我以爲任何饋贈都是一種賄賂,還是算了吧。”
青木宣純大佐由衷的感謝道:“多謝閣下。”
兩個人實際上已經將正事談完,這時的青木宣純大佐才慎重的問道:“上校閣下,袁總督方面,您是否有回禮,或者是回信?”
宋彪稍加思量,將陪在門口的李大運喊過人,讓李大運去將那柄日本名刀“和泉守兼定”取過來,交給青木宣純大佐道:“這就是我的回禮,我擊斃了立見尚文將軍和他的部隊,這才繳獲了此刀,以此饋贈給袁總督,想必還是很有意義的。至於回信,我身邊連個精通書法的人都沒有,我的筆墨更是不堪入目,就只能青木宣純大佐代我回謝一聲,請他容我再想一想。”
青木宣純大佐提醒道:“爲了您的前程,我建議您儘快寫一封信給這位總督大人,他對您確實是非常賞識,如今貴國政府正是用人之際,他也急缺人手。”
宋彪道:“如果不是阿諛奉承,也不是急切的想要投靠總督大人,寫什麼樣的信都是徒勞的,就目前的局勢而言,我若能保住通化、渾江一帶的百姓安危,這已經是善莫大焉,其他的事在此等局勢下都不宜擅動。”
青木宣純大佐沉默不語,思量片刻才問道:“上校閣下,您以爲袁總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宋彪道:“我不知道啊,畢竟連面都沒有見過,您覺得呢?”
青木宣純大佐道:“在我所見識的貴國官員中,他是唯一真正懂得戰爭的人,在我所見識到貴國將領中,他是極少數真正懂得貴國政治的人。”
宋彪笑了一聲,覺得這個評價確實算是很經典,可又忍不住的感嘆道:“軍人啊,首先能夠理解人的含義,纔能有資格去做一名軍人。因爲知道敵人是有父母妻女和家庭的人,知道敵人是有理想和夢想的人,知道敵人是熱愛自己的祖國和鄉土,並且願意爲之奉獻生命的人,所以纔不惜一切代價的擊敗,甚至是殺死幾千幾萬名這樣的敵人,這纔是我所認可的軍人啊。”
“這樣啊……!”
青木宣純大佐驚歎不已,沉思良久才愈發能夠體會宋彪這番話裡的各種含義,他忍不住的贊同道:“上校閣下,我以爲您恐怕纔是貴國唯一之軍人,而這樣的真正的軍人在我國也沒有幾位。”
宋彪淡淡的答道:“大佐過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