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到了杭州之後,第一個見的人當然就是朱朝陽!而對皇帝打算給若未央的禮遇,朱朝陽囑咐高拱不要提起,最好讓若未央對皇帝更增恨意。
不過高拱回來說若未央想找皇帝要兵權,這樣朱朝陽也感到非常不解!
“依你看,若未央此舉是何用意?”
高拱聽了皺眉沉吟:“這點下官實在猜不出!他只說請皇上給一面可以調動杭州附近兵馬的令牌,其他的隻字不提,下官實在也是一頭霧水!”
朱朝陽緩緩點頭問:“那你覺得,皇帝會答應他嗎?”
“這恐怕也難說,現在皇上已經爲了戰事弄得終日愁悶。以他的性情,此事原本絕不會答應。但如今,恐怕未必了……”
“那好!你就幫若未央一把!”
“公主……!”
不等他開口,朱朝陽微笑搖頭截口:“若未央不會想謀朝篡位,況且就算想,這杭州城附近的行營,綠營,騎兵營加起來也不過就一萬二三,還沒什麼精銳兵馬,能有多大用?我想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極大的危險,所以才需要朝廷兵馬應付!”
“但若未央會要應付的應該是江湖事,怎麼會動用朝廷兵馬?”
“如果我估計沒錯,原因無非兩個:第一,若未央行事向來出其不意,他公開與江湖決裂,一定會讓對他意圖加害的人疏於防範。沒人會認爲他能憑那二三十號人做什麼大事,更加不會想到他會調動官兵!天大的事,只要不是想造反,那就不會有人願意和官兵交手!而另一點,無論他想做什麼,只憑他想要那麼多兵馬,可見這次的事絕非簡單!”
高拱聽了緩緩點頭,沉吟片刻問:“可公主,萬一此事成了,那皇上以後就有機會去見若未央了,到時……”
“你放心!現在就算皇帝見了他,也只能俯首帖耳。至於若未央,根本不會去給他賣命。況且如果真能保玉門關三年平安,對朝廷修養也極有好處,也算給我們自己爭取了不少時間……”
連續多天,莫暢寧對那些前來表示對若未央不瞞的江湖中人疲於安慰。但他自己心裡,卻也不免對弟弟有些失望,而更多的則還是傷心!
因爲對弟弟的態度,他並不認爲若未央真的會怕死,其實只是心死而已!如果任何事到了只能由某一個人去承擔的地步,那個人所要承擔的壓力該有多難受?現在的莫暢寧對此已經頗有體會了!
況且,若未央原本就是個性情淡漠的人,又已經沒了武功,憑什麼再希望他能甘心去爲了別人不惜代價?
而自己這些人因爲從一開始就決定意志要延續他的腳步,所以現在纔會感到很難接受他的轉變!但說到底,他做的確實已經夠多了,不是嗎……?
幾天下來,祖孫倆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但總也沒機會能好好說幾句話。晚飯後,莫流香讓徒弟把孫子叫道書房。
走進門,見莫流香正在書案後執筆作畫。緩步走過去,莫暢寧沒打擾爺爺,只是靜靜的看着畫紙上一座挺拔、巍峨,但孤零零的山峰漸漸成形……
莫流香畫的只是一座簡單的工筆山峰,放下筆看向孫子笑問:“寧兒,你看着畫如何?”
莫暢寧聽了微笑點頭:“雖然簡單,但筆力厚重,氣勢絲毫不弱!爺爺的畫工,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莫流香聽了微微一笑,坐下問:“你還能看出什麼……?”
莫暢寧奇怪的仔細再看,半晌心裡一動:“這山峰看似雖然強大,但在紙上卻顯得孤立無助。如果真單隻這一座山峰,或許也不會如看上去的強大!”
莫流香聽了微笑點頭:“寧兒,你的確長進了!”
“可是爺爺,您畫的這山,指的是……?”
“你覺得呢……?”
半晌,見孫子皺眉搖頭,莫流香輕嘆道:“寧兒!其實這世上很多事就像這畫上的山一樣,表面上看起來挺拔,堅強,但實際上遇到事卻不堪一擊……”
說着,莫流香拿起畫紙突然緩緩撕碎。莫暢寧一愣,老人又道:“現在的你,還有那些以你爲中心聚在一起的人,你們就好像這座山一樣。事實上,你們看起來人多勢衆,個個意氣風發,志向堅定。可就像這山,本身雖然不可謂不強大,但與所處境地相比,卻會顯得非常脆弱!”
“可是爺爺,論武功我們的確比不上紫微宮和滴水崖。但如果真要說人多勢衆,我們也未必真比武林盟人多!”
“所以說,事實上現在的你們並不想你們自己想的能做那麼多!說難聽點,你們現在就像是一羣被敵人按在河裡溺水的人,你們的命運……。或者說所有人的命運,都取決於是按你們下水的人力氣大,還是要救人的人更本事……”
莫暢寧聽得似懂非懂問:“爺爺說按我們下水的人,應該就是指紫微宮,武林盟!但要救人的人……難道是……未央……?”
莫流香不置可否,只自顧自道:“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那麼多人置於水深火熱之中,想救出他們絕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一要看害人的和救人的誰強誰弱,但也要看那些被害的人意志是否夠堅定?舉個例子說,好比當年未央爲了遼東百姓,冒充熊廷弼引開敵軍,總算解了遼陽之危。本來努爾哈赤一死,有熊廷弼鎮守繼續遼東,至少很多年不會再發生戰禍。但皇帝剛剛從河裡爬上來喘口氣,卻馬上就殺了熊廷弼,這就等於是自毀前程!”
莫暢寧聽了皺眉問:“可是如果未央……,如果有人真想救人,被害的人當然不會想死?”
“話是沒錯!但首先,害人的人多,救人的人少,而且被害的人還在沒頭沒腦的亂撞。而且等着被救的人,遠遠不如自己也會往上爬的人容易救出陷阱,不是嗎?”
“那難道就不能大夥同心協力?”
“那救人的人一定會先被害死!所以,只有當救人的人能先自保無虞,纔有希望設法救人。而被害的人盲目掙扎未必能掙脫,而且一定會妨礙救他們的人。可如果他們始終死氣沉沉,也會讓救人的人找不到機會!所以,受害的人雖然有些可悲,但其實命運還是有大半掌握在他們自己手裡……”
良久,莫暢寧沉吟道:“爺爺的意思是說,其實未央是故意讓自己顯得孤立,好讓對手對他放鬆警惕!那樣,他就能找機會突然襲擊……?”
莫流香仍未明確回答,只淡淡一笑:“不管怎樣,你們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只要站穩了腳跟,別自己先亂陣腳,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
莫暢寧聽了爺爺的話之後,心裡雖然仍極多疑惑,但對弟弟的煩惱似乎已經減輕了很多!可代之而來的卻又是更深的失落!
如果說曾經的弟弟過於強大,自己對他的困難無能爲力還算說得過去。但現在,自己號稱中原武林第一高手。但遇到困難,卻仍要已經武功盡失的弟弟來救自己,這實在太可悲了!
但事實擺在面前,自己的確無能爲力,那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見姑姑攙扶着慕容金勝上門,若未央心裡不禁暗暗擔憂!可還是隻能禮貌問好:“爺爺來了,快請裡面坐……”
入內坐下,慕容金勝看着他微笑道:“你回來也兩三個月了,我今天才來看你,你不會怪我吧?”
若未央微笑搖頭:“爺爺哪裡話?本來該是我去看您,可……。其實您始終沒來見我,就說明您對我有足夠的信任,我只會更加感激您,怎麼會怪您呢?”
慕容金勝聽了欣慰笑道:“好!武功雖然沒了,可仍舊是那個聰明絕頂,才智無雙的若未央!”
聽到他說“才智無雙”四個字,若未央心裡不禁一酸!
“爺爺過獎了!眼下的情況,是明白人越少越好。只有大多數人不知道該怎麼辦,纔不會平白鬧出許多亂子。”
莫仙姿聽了撇撇嘴道:“你放心!你姑姑還沒老糊塗,不會出去亂說,壞你事的……”
若未央聽了微微一笑,莫仙姿憐惜的看着侄子,不禁又感傷道:“可憐的孩子,到了今天,還是得靠你一個人去承擔所有!哎……”
半晌,慕容金勝緩緩道:“未央,你讓人給我送的信,我都照做了,可你……”
“爺爺!這件事我自有計較,但事成之前,還是不方便多說什麼……”
慕容金勝點點頭:“我明白!只是忍不住好奇罷了……!不過,那真的能有用?”
“爺爺!天下歷來只有兩個人,一個來,一個走。但他們真正在乎的,卻都只是一樣東西。所以只要這件東西出現,什麼君臣榮辱,什麼信仰教條,全都一文不值!”
輕嘆口氣,慕容金勝苦笑點頭:“是啊!當年所有人都以爲你死了,可他們雖然口口聲聲吵着要殺葉聖林報仇,但實際上真正的仇人卻沒人敢去面對!如今你回來了,他們卻還想繼續把你頂到最前面。現在聽着外面的人到處罵你,有時候我都想勸你不如就真別管了!可我也知道,換了是我,爲了那些自己在乎的人,又怎麼放得下呢……?”
若未央聽了心裡暗暗苦嘆,微笑搖頭道:“爺爺,沒事的!人們以前不是總說我境界超然嗎?那我又怎麼會在乎他們說什麼?反正如果他們真的都夠聰明,也就用不着我費心了!其實自古以來的每一個所謂聖人,英雄,人們在崇拜他們的時候,從來都不肯面對正是自己的愚蠢纔會襯托出那些所謂英雄。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就想通了……”
莫仙姿看着這一老一少,對他們說的話也並不是完全明白!可對她而言,此時最重要的還只是侄子而已!
“未央!你已經沒有武功了,無論想再幹什麼可都要加倍小心,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我……我真怕再也受不了……”
“姑媽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等一切結束了,我就搬去和您一起住。到時候您就能天天看着我,再也不用怕我有事了。可是,我就怕到時候您會嫌我煩了!”
“你要真能來和姑媽一起住,姑媽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重新回來之後,在別人看來,若未央每天只有一個時候還看得從前的影子,那就是他教徒弟武功的時候。
本來王柱四人年紀還輕,但武功早已卻已經一點都不簡單!不提莫暢寧、白守智那些當世有數的高手,至少各門派掌門已經不再是這四個孩子的對手了。
至於荊襄雙英等人,早年都得到了若未央或多或少的傳授,雖然天分有限,但勝在刻苦,如今在江湖也都頗有聲望。
此外,再加上肖克風夫妻,霍楊、葉生華,以及嶽書豪。如果單以一個門楣實力評判,就算若未央已經沒了武功,但這所宅子也已經是當今武林少有的強勢了。
而在這些人中,和若未央都是非親即故,對他一向視如手足。
可嶽書豪,如今他對若未央其實也感到很失望,但一來他爲人重恩義,不願設下若未央不管。二來和兄弟雖然手足情深,但他卻向來都沒看好過莫暢寧。所以他如今還留在這,說到底其實也是已經無處可去罷了!
若未央當然瞭解身邊每個人的心思,可是他不回去說破。並不是出於什麼設想,只是因爲不習慣而已!
一個月之後,皇帝派高拱送來了令牌,並且暗中派出心腹出任杭州知府,先行調派人馬。而當高拱詢問破敵之策的時候,若未央卻只有六個字“天機不可泄露!”
朱朝陽聽了高拱的轉述,也不禁感到極爲好奇!按說若未央現在已經疏離武林,又和莫暢寧翻臉,身邊只那幾個人,如果他會有什麼妙計並不值得奇怪,但卻又會讓誰去實施?難道他暗中還掌握了什麼不爲人知的實力?可爲什麼那麼多年都沒見端倪……?
高拱聽了她的疑慮,也不禁皺眉沉吟:“若未央此人心機內斂,向來難以揣測!就他來說,其實他身上無論發生任何事也都不用奇怪!不過朝廷在西域的密探早就察明,如今西域各國都以紫微宮馬首是瞻,令出必行!而當日若未央一到雨花臺,只三言兩語就趕走了紫微宮主。其中關節實在頗有值得深思的地方,所以我現在最擔心的是……”
聽他欲言又止,朱朝陽心裡一動:“你是不是懷疑若未央暗中和紫微宮有何勾結?”
沉吟半晌,高拱緩緩點頭:“公主!請恕我直言,以往或許不用再提,但當年若未央遭難,乃是皇帝欲置他死地。如今他人未死,卻武功盡失。公主不妨試想,一個人從降生便不斷劫難重重。竭盡全力去保家衛國,但結果卻爲君王陷害。雖未死,卻失去了一身傲視天下的絕世武功。而且若未央此法回來突然多了個女兒,但傳聞其妻已死,看來他這幾年中日子過得也必定並不好!萬一他真的遭受了什麼重大的打擊,以致心生憤世之心,這恐怕一點都不奇怪!同時,也可以解釋他爲何會突然對一衆親朋故舊突然形同陌路了……”
聽了他的話,朱朝陽不禁暗暗點頭:“不錯!昔日莫仙穎初出江湖雖也心狠手辣,但行事也可稱光明磊落,不失君子之風!但自其髮妻死後,他突然倒行逆施,殺親弒師。自古教不規仁,尤其像若未央那樣的人,想讓他去循規蹈矩,根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公主,萬一若未央真的和紫微宮暗中勾結。憑紫微宮高手如雲,天下無敵,再加上若未央才智蓋世,必定是我朝心腹大患啊!”
“你想讓我殺了他?”
“這就要看公主定奪了……”
皺眉苦思,朱朝陽輕嘆口氣:“高大人,我的心思不用瞞你!讓我殺若未央,我真的更寧願代他去死!也許在這一點上,我確實終究還只是個女人!我可以背叛兄長,忍痛不見生母。但讓我決心殺他,實在……”
半晌,高拱輕輕嘆了口氣:“哎!公主對若未央用情至深,這一點我不是不明白!但可惜若未央偏偏心如鐵石,對公主愛意絲毫不假辭色!非是我挑唆是非,公主的心裡,究竟是祖宗基業重要?還是這份兒女情長更重要呢……?”
自古以來,人們無不對真摯的情愛無比嚮往。但現實中,牛郎、織女畢竟虛談,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佳話,又能有幾段?
有人說“人”是最難理解的,但實際上只是在迴避人終究擺脫不了動物本質的事實而已!
當人們嘲笑街頭小巷中私自交配的流浪動物時,難道沒看見留戀於煙花柳巷中的同類?
而事實上,有太多動物其實遠比人更加高尚的多。比如,母親哺乳孩子,卻要以雙臂去承擔生命的重量。但羊羔跪乳,烏鴉反哺,事實上能效仿的人又有多少?
再如人類的私慾從來就不能憑教條減弱,憑規矩約束。但同爲犬科動物,想要讓狼與狗自然結合,卻又是何其困難?
當有人罵另外的人狼子野心的時候,其實自己往往正在像狗一樣對某權勢搖尾乞憐!
爲上者役使臣下如狗,居下者覬覦上位如狼,豈非正是歷來大多時代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