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家丁領進來三人,當先一個年約十六七歲,一身華貴氣派,後面兩個隨從皆是高大魁偉!
而三人來到莫流香面前不遠,突然齊齊下跪,爲首的年輕人拱手道:“孫女兒朝陽,拜見叔祖!拜見伯父,嬸孃!”
三人詫異對視,莫流香沉吟道:“三位快快請起,嗯……!不知姑娘是……?”
朱朝陽被看出女扮男裝絲毫未加掩飾,站起來恭敬回話道:“回叔祖!家兄正是當今神宗皇上……”
三人聽了都是一驚!莫流香緩緩站起,令兒子夫妻拱手道:“原來是朝陽公主大駕光臨寒舍,老朽失迎了!”
“哪裡?哪裡?叔祖乃先祖金蘭手足,情同骨肉,孫女兒自小也多聞叔祖英雄事蹟,心中身爲仰慕!此番南下,離京之前皇兄還特地囑咐孫女兒一定要來府上拜見叔祖,還要代他致歉未能親自前來!此處些許薄禮,聊表我兄妹對叔祖敬意,還望笑納……!”
“皇上和公主太客氣了,老朽實在是愧不敢當啊!請公主回京後代老朽一家向皇上表以謝意……!”
“一定,一定……”
當下,莫仙玉接過禮單交給妻子,夫妻倆都沒看上一眼。而朱朝陽見了並無生氣,而是更加不敢輕視莫家人。
落座後寒暄了幾句,朱朝陽微微頷首道:“其實,孫女兒今日前來,除了看望叔祖各位,還要先向叔祖告罪!”
“哦?不知公主所爲何事?老朽豈敢當啊?”
“叔祖過謙了!其實這樣,孫女兒到杭州本已有些日子,按說本來該是一早就先來向叔祖拜訪纔對。不過孫女兒此來確有皇命在身,以爲用不多久便可完成。但沒想到事情頗爲棘手,這纔給耽誤了,還請叔祖原諒!”
莫流香聽了微微一笑道:“公主言重了,既然是身負皇命,那自然是大過一切。老朽已是風燭殘年,實在不必太過惦記的……!”
沉吟片刻,朱朝陽有些猶豫道:“其實,不敢相瞞叔祖,孫女今日前來拜見,確實還有一事相求。或有唐突,但若非萬不得已,孫女也實在不敢勞煩叔祖大駕了!”
莫流香聽了看看兒子夫妻,緩緩點頭道:“公主既然身負皇命,事情必然千萬緊急。若有老朽可以效勞之處,還請明言!”
“多謝叔祖……”
道謝後,朱朝陽沉吟片刻,終於緩緩把自己此來江南的目的和盤托出!
原來朱朝陽堂堂公主之尊,此番不遠千里前來江南,爲的卻是查詢那江湖上近年來“惡名昭彰”的夜魅!
自數年前江湖徐州一霸全家四十七口一夜之間全部離奇被殺,幾年中江湖上接連出現相同死狀的綠林歹徒,或者江湖惡霸!但如果僅僅是這種江湖仇殺,朝廷也不會放在眼裡,而且會樂於多見。
可是,這一兩年中夜魅下手竟然已經不僅僅侷限於江湖。除了各地不斷有爲富不仁,或者欺行霸市之徒被殺,連朝廷中的地方貪官污吏也有多人喪生。
不管是爲了替天行道,還是鋤強扶弱,夜魅的這些舉動無疑都觸犯到了皇權律法。因此兩年中朝廷把六扇門中的高手不快全都發放江湖到處緝捕夜魅,但不僅一無所獲,反而似乎是激怒了夜魅,令其誅殺貪官污吏的行動更加頻繁。
終於,當今皇帝最親近的妹子朝陽公主自告奮勇,想爲皇帝分憂!身爲帝王子女,兄弟姐妹固然很多,但也會有脾氣是否相投!
而朱朝陽和皇帝畢竟是一母所生,皇帝對這個妹妹向來極其疼愛,凡事都儘量順從。而朱朝陽雖是公主之尊,可天性活潑好動,完全不像其他皇親貴州的千金那麼養尊處優,不思進取。
而且這朱朝陽從小就極其好武,打小就和宮中的侍衛關係都很好。加上她小小年紀,可性格豪爽,三五年下來着實招攬了不少貪名好利的武林高手!就因爲知道這妹子的手下高手頗多,所以皇帝纔會放心讓她出手!
不過可惜的是,本來朱朝陽出京之時也是信心滿滿,自以爲憑手下衆多高手必定可以將夜魅手到擒來。但只這短短几個月時間,她原本的自信就全被無所適從而取代。
也實在是無計可施了,所以朱朝陽想到只有來求助於莫流香這向來最爲皇家機會的宗屬,纔有可能完成此次的任務!
聽了她的話,莫流香也不禁有些擔心道:“公主,其實有關夜魅之事,老朽倒也略有所聞!只不過還請公主恕老朽直言,那夜魅縱橫江湖多年,但始終沒有一個人知其來歷,足見其本領非凡。再有……,據聞夜魅雖受僱殺人,但歷來所殺也皆是貪官惡霸之流,頂多之事手段有些極端!可且不提是否能查知其行蹤,即便真能捕獲,恐怕也難免遭人非議,對朝廷恐怕會名聲有損啊……”
朱朝陽聽了不禁微微皺眉,暗想莫流香這話說的雖難聽,但倒也並非沒有道理!畢竟那些貪官污吏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朝廷昏聵的證明,如果再把那些百姓心中的俠士英雄處罰,至少肯定不會提升朝廷的聲望!一時間,朱朝陽心裡也不禁感到躊躇。
此時,莫仙玉看看父親沉吟道:“這些年來,夜魅在江湖上的名氣頗大,尤其是在皖南一代極富俠名善舉。如果理由不夠充分,對其下手成與不成都將遭人非議。雖說其行徑確是過激,但此時該如何處置,恐怕公主還是要三思才行啊……”
沉吟片刻,朱朝陽看着他們緩緩問:“叔祖與叔父所言皆極有理,但若依兩位之見,難道朝廷對此就不聞不問了?”
她這一問,倒也的確讓莫流香父子爲難!的確,俠義也好,奸佞也罷!無論做的事是好是壞,但如果觸犯了皇權律法,當朝者必定不能放任自流。畢竟如果讓人以爲權力機構都只形同虛設,那皇族和律例的尊嚴也就蕩然無存了。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這也不會是件好事!
思索半晌,莫流香緩緩道:“公主處境,老朽可以理解,但現實情況卻也非盡如人意!現在的情形,無論怎麼解決都很難讓所有人滿意。不過想來想去,老朽倒是有個建議,但請公主斟酌……”
“叔祖乃當世聖賢,所想必然絕佳,但請指點孫女兒!”
“不敢……”
沉吟片刻,莫流香緩緩道:“如今的情況,那夜魅若罰便生怨,但不理卻也綱紀難正。可如果將此事太過放大處理,實在難以不留後患!”
朱朝陽聽了皺眉問:“請叔祖直言……”
“夜魅雖然了得,但老朽想他們就算不僅僅是爲了除暴安良,頂多也只是爲了個利字!倒也不至於要和朝廷,或者全江湖爲敵。所以若公主信得過,老朽願親自出面傳言江湖,邀夜魅首腦相談,勸他們今後不要再向朝廷中人下手。至於朝廷方面,則將此事大而化之。這樣對雙方皆是有利無害,可以避免今後很多不便,公主意下如何……?”
其實朱朝陽如今也是有點騎虎難下,畢竟她已經向皇帝打了包票,如果辦不成就算不會受罰臉上也不好看。而且經過這幾個月下來她也終於明白江湖根本不如自己曾經所想的簡單,而那夜魅更是厲害。
如果這件事能就此打住,只要夜魅今後不會再和朝廷爲難,朝廷倒也不妨息事寧人,還可顯示大度。要是情況再好點,說不定還可趁此機會向夜魅示好,以後有機會將他們拉入朝廷,爲朝廷添一大助。
主意打定,朱朝陽當即點頭道:“叔祖此議實在極好!只不知那夜魅……?”
見她猶豫,莫流香心知她的擔憂,當即微笑道:“雖然老朽並未見過那夜魅中人,甚至不知其是一人,或者多人。但想來,老朽行走江湖數十年,除非他們所圖更大,否則應也會賣老朽這個薄面!如蒙公主首肯,老朽即刻便讓弟子傳言江湖,約那夜魅詳談可好?”
“如蒙叔祖相助,孫女兒實在感激不盡……”
朱朝陽告辭後,莫流香當即吩咐兒子到月影門走一趟,把這裡的事告訴徒弟們商議。而他自己則在孫女莫瑤的陪同下來到了後院。
年輕人中年紀還是以莫小天最長,但也不過三十出頭,諸人在一起倒也不愁沒話可聊。
此時正說得高興,見了莫流香進院,都忙站起行禮!
看看諸人,莫流香微笑道:“大家不用客氣,來此便當回家好了!其實,我老頭子一向也很喜歡和年輕人聊天,那樣顯得自己也更有精神了!只希望別打擾了幾位的興致纔好啊……”
丁孝聽了忙道:“哪裡?我們能得前輩些許指教,那可是畢生榮幸了!”
幾人聽了連忙附和,而若未央則始終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莫流香緩緩坐下道:“老朽在江湖上承蒙各方朋友擡愛,算是薄有微名。但老朽這身武功畢竟早沒了幾十年,還豈敢當江湖朋友的高看?而且天下永遠不會屬於我們這樣的老朽,終歸是要由年輕人去闖蕩的。你們各位都是當今武林年青一代的佼佼者,能見到大家共聚一堂,老朽心裡真是非常的高興啊!”
這幾句話說的丁孝,息心等幾人心裡都極爲舒服,當即連連道謝!而若未央仍舊彷彿一切都和自己毫沒關係,和周圍的人都是完全的易地而處似的!
沉吟片刻,莫流香看向他緩緩道:“若公子,老朽見你年紀輕輕,但氣度不凡。既然乃飽讀之士,不知未來是想開宗立派,還是求取功名呢?”
若未央聽了淡淡一笑道:“名利於我如浮雲,逍遙自在一身輕!晚生平素雖喜好詩文典籍,但卻全知一己所好而已,並沒想過要去做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晚生如此胸無大志,倒讓老先生見笑了!”
莫流香微笑搖頭道:“哪裡!其實人生匆匆,追逐名利原本非上佳所選。若能真的一生逍遙自在,老朽覺得倒是人生最樂!只不過,見公子如此年輕便孤身而行,難道家中不會擔心麼?”
心知他已經開始試探自己,若未央當下聳聳肩無所謂道:“晚生自幼是個孤兒,本爲鄉間一位學究收養長大。從小晚生就一直跟在先生身邊讀書識字,但年前先生突遭重病去世,晚生纔會獨自起了遊學之念!”
“哦!原來如此,那真是可惜了……!啊!不瞞公子,老朽雖出身江湖,但平生也頗喜詩書爲樂,不知可否請公子指點一二?”
若未央拱手笑道:“哪裡?老先生名弛天下,雖江湖英豪,但房間也多聞先生當世賢哲。晚生得蒙教誨,實在三生有幸!”
微微一笑,莫流香頷首道:“公子言重了!其實老朽多年來心中一直有個疑惑,至今未能釋懷,因此希望可請公子代爲參詳!”
“先生請講……”
點了點頭,莫流香突然似乎是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臉上好像傷感,又彷彿迷惘疑惑!半晌,才道:“所謂,時去了,時去了!時去了,此時去了!敢問公子有何所想……?”
聽了他的話,諸人都臉現詫異!這話雖簡短,但卻已經流傳了江湖二十幾年。正是莫仙穎昔日在仙露居中所留,可二十多年來無論江湖,文壇,乃至朝廷無數人曾對此做過各自的解釋,始終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所有人都贊同。
此時莫流香用兒子的話來考較,若未央一時也猜不透其心意了……!
沉吟片刻,若未央緩緩道:“老先生,此箴天下多有所傳,晚生也曾聽聞過,可是多年中似乎並無一個解釋可以令世人盡服!不過單以表面看,此箴無非時移世易四字而已!但以晚生愚見,此言中關鍵,恐怕乃在於這四個時字上!多數人也許會想着那了與了字,認爲只是時間的流逝感慨!不過晚生倒是覺得這四時可以看做同時的生滅,亦可說四時所屬非一時成敗而已!漢高,漢獻可一時,但又非一時。然從另一個角度看,漢高、明祖雖非一時,卻也未必不可當做一時……”
聽了他的話,諸人都是一頭霧水,只有莫流香點頭笑道:“不錯!父子、父子,父何曾未曾爲子?因而,父亦子,子亦父!如君臣之間,君亦稱臣,臣未嘗不會爲君。若言一時生滅,古往今來哪一天又有多大的區別?哪一人,又有何不同?所謂:成敗。正邪,說到底也只不過一家之言。如言真諦,不啻皆自說自話。時了即了,去也便去了……”
若未央聽了只微微點頭,也不接口。而另一邊莫小天不禁喃喃道:“也不知當年師兄說這話的時候,究竟是怎麼想的……?”
莫仙穎的事蹟在江湖上並非秘密,雖然有些事也只是少數人知道。但在生時所得的多數好名聲卻也更多隻因爲其一身蓋世武功,讓人不敢輕易談論!可現實問題是,人們固有的一些思想,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他那對一切的漠然態度的!
本來此情此景提起莫仙穎是非常不合適的,莫小天醒悟也不禁有點後悔!但沒想到莫流香順勢又問:“以公子看來,已故犬子對此又究竟是何心境呢……?”
諸人聽了他這麼問都不禁驚奇,若未央強抑心頭怨懟,緩緩笑道:“對於昔日莫大俠平生,晚輩也僅聽過些坊間流傳。至於實情如何,晚生實在不敢妄言……”
“欸?所謂:前人做事後人評說。反正對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見解。公子不妨便以所知暢所欲言,也無傷大雅啊……!”
沉吟半晌,若未央心知莫流香可不像其他人那麼容易敷衍,只好壓着心裡的情緒,緩緩道:“晚生曾聽聞,莫大俠生前爲人自在不羈,但遇事卻公正果斷!晚生以爲,世人雖同世而生,但各自一生始終有各自不同的道路。而所行路途不同,就難免事事遵循既定倫常理法。如江湖中有俠也有盜,但尚有盜亦有道之說。所以對於一個人做的事情究竟是好是壞,也許以結果去評價更合適,而非事情本身。天下人皆稱莫大俠爲不孝子,罔顧人倫。但終究是否如此,歸根結底只有作爲父親的莫老先生自己心中最爲明白纔對……”
深深看着眼前這感到似乎無比熟悉,但卻又彷彿遠隔天涯的年輕人,莫流香心裡莫名的生出一股鬥志!
而自己這一生中,無論面對多強大的敵人,也不曾如此充滿了激情。如果非要想出一個曾給過自己類似如此感覺的人,恐怕也只有自己那已經死了十多年的兒子才讓自己有過不甘雌伏之心!
好半天,沒有一個人敢隨便說話。事實上,這一老一少的對話,在他們來說卻也不容易理解。
莫流香可以感受到這個年輕有一顆非常龐大,且充滿不羈的內心,但在那巨大的空間裡卻又有一扇緊閉難開的大門。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卻感受得那麼深刻真切。雖然不知道那扇門打開以後會是什麼,但一定會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廣闊天地,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都將是一種空前的體會……!
在莫流香的盛意拳拳之下,若未央終於答應在莫家“小住”幾天。而息心等四人因在外日久,也是該回去覆命的時候了。
終於已經進入了莫家,可若未央心裡沒有半點輕鬆。因爲他知道,到了這裡自己已經不具有半點主動地位。莫流香的精明卻是遠比自己想象中高端,也許自己根本什麼都不用做,只一個隨意的眼神如果有絲毫的異常,恐怕就足以被看透一切。
所以自己必須更加小心,絕對不能露出絲毫的紕漏。而在整個莫家如果要尋找到一點缺口,顯然只有莫暢寧又可能!
看着他在莫小天和莫小茹的逼迫下毫不心甘情願的練功,讀書,若未央感到即不屑,又傷感,還有點悽然悲哀!再看到莫瑤雖和他一起學習,但卻好了不知多少,若未央心裡不禁感到更多的遺憾!
此時他的心情非常複雜!因爲他雖然並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卻同樣具備有人性中一些並不能完全瞭解到的天性。比如他並不想以殺人的方式去報仇,一方面有所處環境的顧慮,而另一方面也是對過於容易做到的事感到乏味!
而他想到“釜底抽薪”的方式,也只是希望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獲得更多的滿足!但如今看來,莫流香的高明無需贅言,但畢竟已是垂垂老矣。其子莫仙玉資質普通,所傳又是女兒。孫子莫暢寧則根本只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對此時的若未央而言,這莫家人實在是殺之無趣,鬥來乏味啊!
但就算再無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至少讓這些人自己走進墳墓。因爲莫流香曾經爲了自己的目的而犧牲了兒子,如今讓他毀在自己親手培養的傳人們手上,也算是他作繭自縛,最痛苦的報應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