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陽收下了十萬大軍的厚禮，又消滅了紫微宮大患，但她心裡卻並沒什麼高興！因爲她知道，自己得到的一切，代價是一生的愛情！
現在若未央心裡，自己已經是個十足利慾薰心的卑鄙女人。而且莫雋爲了保護自己而死，這勢必成爲若未央心裡永遠抹不去的痛，他更加不可能接受害死自己弟弟的兇手！
這個時候，她似乎感到自己心裡的慾望已經並不在重要了。因爲無論自己能得到的再多，真正期望的已經是永遠不可能得到了。
此時的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條狂風駭浪中沉浮不定的小船，無論怎樣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自然而然，她想到了自己從小生長，離開了十多年的地方。那裡曾經對自己而言不過是個巨大監牢的皇宮變樣了沒有？生身之母是不是還會在溫暖宮室中準備好甜軟可口的點心，專門等自己去吃？
“歸心似箭”！這不僅僅是爲了天性的歸宿，往往正是因爲在外的失意，纔會想起那個唯一對自己只有關懷的地方。
十萬大軍駐紮在城郊，朱朝陽輕裝簡從回到了皇宮裡。而此時再見皇兄，已經是骨瘦如柴，雙目凹陷的臥牀不起。
母親垂淚坐在一側，再也不能因爲失望對親生兒子視而不見！而看到久別的女兒，心裡自然極其高興，可卻也無法感到應有的興奮，因爲她或許馬上就要失去唯一的兒子了！
也許這個兒子並沒有什麼可以讓自己感到驕傲的地方，甚至無法不讓自己痛恨，但他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親生骨肉！
“母后！皇兄他……”
“哎！已經十多天了，太醫全都束手無策。”
朱朝陽聽了皺眉問：“那皇兄到底是什麼病？”
“太醫說……說……哎……”
其實就算只從外表看，也並不難明白髮生了什麼！況且皇帝近年來縱慾無度，只憑方士的補藥無疑是火上澆油。
畢竟血濃於水，雖然心裡仍難釋懷，但此時想起兄妹年幼時的情誼，朱朝陽仍忍不住心頭感傷！
良久，皇帝似乎聽到房裡人聲，緩緩睜開雙眼，見到久別的妹妹臉上現出了欣慰！
“朝陽！你……終於回來了！”
朱朝陽輕輕握住他伸出來的手，輕聲安慰：“皇兄，別多說話。好好休息，會好的……”
皇帝苦笑點頭：“母后！我……我有些話想和朝陽說……”
太后聽了點點頭，當即站起來帶着太監宮女們走了出去。
朱朝陽坐在牀邊：“皇兄，有什麼話，你說吧！”
點點頭，皇帝輕輕喘息了會兒：“朝陽啊！我這輩子做錯了太多事，絕大多數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可是最讓我自責的，就是害死了母后！我們雖……雖不失母后親生，但她對我們更勝親生。我不該……不該一時迷心，竟然害了她啊！”
想起太后的慈愛，朱朝陽也忍不住暗暗垂淚：“皇兄！母后對我們一向疼愛，就算我們真的做錯了什麼，她也不會真的怪我們的。你就別……別再難過了……”
“哎！我知道，所以纔會更加自責……！另外一件事，讓我始終難過的就是你啊！”
“皇兄……”
“我們是親兄妹，從小就是最要好的！在這個皇宮裡，像我們那樣的感情，實在是太難得了！只可惜，我卻因爲嫉妒若未央，親手毀了一切！我知道，我永遠也比不上他，因爲在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能像他活得那麼純粹，乾淨！但可惜我沒能早一點看到他的可貴，如今後悔也已經遲了，還因此害了你一生！”
朱朝陽聽着強忍心痛，擦了擦眼淚：“皇兄，這也不能全怪你！是……是我自己命不好……”
“哎！到了今天，我就算想親口向若未央道歉，已經也是沒機會了！可對你，我也沒什麼辦法好補償！但朝陽，念在列祖列宗的份上，我希望……，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件事！”
朱朝陽輕輕點頭：“皇兄，你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會答應你！”
點點頭，皇帝喘勻氣：“我已經來日無多了，可現在天下大亂，我實在不希望死了以後江山就此毀掉。在我的兒子裡，常洛雖是太子，但他出身不好，而且爲人軟弱又不夠聰明。常詢是我鍾愛，但他雖然聰明，卻乏仁君風度。我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所以希望你可以留在宮裡，幫我好好管教他們。日後你肯輔佐的，就是……是皇帝……”
朱朝陽聽了一驚！皇帝顫抖着手從枕下掏出一面金牌：“這是我早爲你準備好的金牌，以此你可見君不跪，總理朝政。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啊！”
朱朝陽手裡握着金牌，心裡大爲苦澀！現在她對什麼江山，皇位已經早沒了曾經的熱誠。但卻也沒想到，這面金牌放在手上卻感到如此的沉重！
眼見皇帝又昏睡過去，朱朝陽急忙叫人。太醫震斷後說皇帝是因爲疲憊睡着了，諸人雖暫時放心，但也明白這樣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走出宮殿，朱朝陽看到跪在門邊低垂着頭的太子。而還沒等她開口，另一邊突然小跑過來個年輕英俊，滿臉歡笑的青年：“皇姑！您一走那麼多年，可想死我了……”
上下打量他一陣，朱朝陽沉吟問：“你是常詢？”
“是啊！太好了！皇姑還記得我……”
微微一笑，朱朝陽心裡不禁感到厭惡！福王朱常詢仗勢欺人，專橫跋扈，以及在朝中結黨營私都是傳聞已久的！而此時一見，他老子還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可他卻全然看不出有絲毫的擔心，足見此人絕非善類！
不過朱朝陽也知道鄭貴妃母子在朝中勢力牢固，不易動搖，所以心裡的厭惡並沒表現出來。
“當然記得！我當年走的時候，你才這麼高。這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你長大了，皇姑老嘍！”
“哪有？皇姑可一點都不老，還是和以前一樣美呢！”
“呵呵！這小子最真甜，走，和皇姑說說這些年過的好不好……”
看着弟弟攔着姑姑走遠，太子心情大爲低落！雖然若未央曾極肯定的告訴他該怎麼做，但現在他實在是半點信心都提不起來。可事已至此，反正他這憋屈太子當了也不是一兩天。除了按若未央教的做，也實在沒其他法子了。
朱朝陽離開皇宮雖已經十多年，而且其間一次都沒回來過，但她曾經所住的坤寧宮依舊毫無改變。
剛從太后宮中回來，朱朝陽知道了皇帝並沒明白說過希望自己回來。但對自己的住處始終吩咐要保持原樣，絲毫不許變動！
家人終歸是家人，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那份親情的紐帶不是輕易可以隔斷的！尤其是像自己兄妹這樣從小一起長大，就算有再大的誤會，心裡的感情也很難消失。
先是在鄭貴妃那喝了會茶，又到太后功力說話，還有一大堆官員，王孫的邀請，朱朝陽應付下來也的確感到累了！不過她並沒多少休息的時間，門外太監稟報說“高拱求見！”
聽了這個名字，朱朝陽心裡雖然有氣，但也並沒想象中的憤怒。畢竟：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處於高拱的立場，他的憂慮並不是不可體諒！
一進門，高拱一下跪倒。朱朝陽回手讓宮人出去，淡淡看着他。
半晌，高拱低垂着頭髮出抽泣聲。朱朝陽緩緩問：“高大人這是何意？你好歹也是當朝首輔，這禮未免太大了！”
高拱仍不擡頭，只一個勁自責：“臣該死！臣一時迷心，竟差點陷害公主，臣實在罪該萬死……！”
靜靜的聽着他自責，朱朝陽並沒打斷，只是等他自己說個夠！
“高大人！這官場上一向是最重見風使舵，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早就見怪不怪了！只不過，你今天來找我並不是爲了賠罪。而是你知道莫雋已經死了，南昌王也已經失勢。你擔心若未央終究不會饒了你，所以想來找我救命，對吧？”
高拱被說中心事，一時大爲尷尬！而事實也的確如此，自從聽說莫雋死了，高拱可以說是食不知味，寢不安枕！他明白若未央不是尋常江湖草莽，自己雖然貴爲宰輔，也沒能耐對他先下手爲強！
反而如果他認爲是自己害死了他弟弟，即使從此日夜加強守衛，也休想能擋住若未央尋機報仇！
所以聽說朱朝陽回宮，這已經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而雖然心裡憂愁，可他深知這公主的脾氣，當即點頭道：“公主！臣是有罪，絕不會藉詞推諉！但公主明鑑，因莫雋的事若未央必然對臣懷恨在心！試想，天下間又有誰會不害怕若未央的仇視呢？”
“你倒也還坦白！”
“臣豈敢欺瞞公主……？”
半晌，朱朝陽不由暗暗嘆息：“哎！你起來吧……”
謝了聲，高拱緩緩站起，垂首立在一側！
朱朝陽看了他一眼：“你想什麼，我心裡都知道。不過你也該明白，如果若未央真的因爲莫雋之死遷怒你，天下間沒人能保得了你。不過好在他並不是個黑白不分的人，我相信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對你這一朝首輔下殺手。但你自己也最好檢點點，因爲憑你的官聲，沒有莫雋他也未必會容你！”
“是！公主教訓，臣必當牢記在心！”
點點頭，朱朝陽問：“當今朝中情形，你如何看？”
想了想，高拱謹慎回答：“皇上久臥病榻，已多時疏離朝政。索性現在除了遼東軍情，也並沒什麼大事。不過眼下已經有不少人覺得皇上恐怕再難恢復，朝中大臣頗多已經開始自謀後路了！”
“哦？你指的後路又是什麼……？”
沉吟片刻，高拱緩緩道：“皇上病體多時，太醫皆束手無策。當前朝中主要分爲兩派，一邊是以楊漣等老臣爲首的守舊派，他們一直支持太子。而另一邊則是些朝中新貴，以及宮中的權宦，因鄭貴妃一向受寵而諂媚。自從皇上臥牀開始，福王一黨可以說始終便沒空閒！”
朱朝陽聽了淡淡一笑：“他們各有所投，那高大人心裡又是向着哪一派呢？”
“這……臣一向忠於皇上、公主，忠於大明朝！”
笑了笑，朱朝陽緩緩點頭：“你身爲首府大臣，位高權重，朝中根基牢固。日後無論是誰登基，也不可能輕易撼動你的地位。所以你現在仍舊是在隔岸觀火，不想先得罪人，對嗎？”
高拱聽了臉上不由一紅，朱朝陽也不介意，當即又問：“依你看，太子和福王誰的勝算會更大些？”
沉吟片刻，高拱低聲道：“太子繼位算是名正言順，但他性情軟弱，加上勢力遠遠不如，就算真的繼位恐怕也難免禍患！而福王爲人頗爲機警，而且勢力很大，加上一向深得皇上寵愛。所以雖無太子之名，但事實上卻是更有權勢！”
朱朝陽聽了點點頭：“那依你之見，由誰繼位對朝廷可以更有好處？”
高拱聽了微微蹙眉：“這現在來說恐怕還言之過早！”
“爲何？”
“公主明鑑！太子孱弱，但勝在爲人寬厚，聲望不錯！以當前形勢看，他若繼承大位至少不會有太大的變革，維持現狀當還不難。但福王雖然才智勝出，卻可惜爲人小氣。如果福王登基，勢必會大換朝班，屆時恐時局動盪……”
“換言之！太子繼位，高大人的地位是可以絕對保全的……？”
高拱聽了臉上一紅！朱朝陽笑了笑：“但你說的倒也是實情！今天我從乾清宮出來，常洛一直跪在門外，可見孝義至誠。可常詢一點都看不出有擔心的樣子，只是一心討好我，顯然是個薄情之輩！而且我聽說鄭貴妃似乎和袁崇煥還有過結？”
高拱點頭道：“不錯！年前鄭貴妃想把一個親戚安排在軍中，好靠軍工晉升。可想不到袁崇煥毫不領情，直言其人無才無德，不配爲將。爲了這件事，鄭貴妃沒少在皇上面前詆譭袁崇煥！”
朱朝陽聽了點點頭，沉吟道：“袁崇煥鎮守遼東多年，戰功卓著！自熊廷弼之後，再也沒人能如他般令韃子束手無策。無論如何，我都要保住這個難得的將才！不過，依你看要怎麼才能瓦解福王一黨？”
“這……，臣以爲要阻止福王篡權，當以兩面行事。一面將其黨羽分拆，逐漸瓦解其勢力。另一面要讓太子建立威望，獲取民心！”
朱朝陽微笑看着他點頭道：“不錯！那朝廷上福王一黨就交給你嘍……”
“我……？是，公主……！”
轉天一早，太子照例到宮裡向皇帝問候。也和以往一樣，根本連面也沒見着。
回到太子府，隨便挑揀着書案上那些分派來的雞毛蒜皮小事，但他根本始終心不在焉。因爲他聽到太監說乾清宮的暖閣裡，太后、鄭貴妃、福王以及剛回來的朝陽公主正彙集一堂，其樂融融，皇帝在此氣氛中精神似乎都好了點。
彼處的閤家團圓，而自己如今獨居一隅，顯得是那麼的格格不入，彷如自己真是外人一樣。如此下去，別說自己太子之位勢必不保，性命也是堪憂！
說到底若未央終究只是個江湖人，再厲害又如何能瞭解宮廷內院的殘酷鬥爭……？
正在太子滿心憂愁時，書房門卻突然自己打開，而朝陽公主竟隨後進來。
愣了下，太子顧不上多想，急忙幾步過來禮拜：“常洛拜見皇姑！”
點點頭，朱朝陽徑自走到書案前，隨手撿起幾本公函，看其中多是些諸如皇宮何處院牆需要修繕，宮中常侍的服裝、用品需要補辦之類的事！
回頭看向太子，朱朝陽淡淡問：“太子平日關心的，就都是這些事嗎？”
太子聽了臉上一紅，垂首道：“父皇交代，兒臣不敢怠慢！只得不問大事小情，盡心盡力而已！”
點點頭，朱朝陽臉上掛起一絲笑意坐下：“來，坐下……”
太子不由滿腹疑慮的坐在對面！朱朝陽見他爲人如此拘謹，確無王者氣質，心裡不禁有些失望！
“你身爲太子，遲早要身負天下重任。皇上吩咐的理當照辦，但對自己該熟悉的，你心裡難道不明白嗎？”
太子聽了連連點頭：“皇姑教訓的極是！除了父皇吩咐的事務，常洛平日也絲毫不敢怠慢功課！”
聽他這麼說，朱朝陽心下稍安，點點頭道：“這就好！我昨天才回來，好多事情，這會纔有點時間來看看你。一來你是我侄兒，二來你畢竟是太子，咱們朱家的江山早晚要你當家。可我在外面的時候聽說過，你好像對朝政上的事並不關心啊？”
太子聽了頗爲尷尬！天曉得，他哪裡是不關心朝政？只不過是不敢表現出關心罷了！
自古以來太子之位雖尊貴無比，但卻也存在極大的隱患！首先就是其他兄弟和野心之徒的覬覦，無時無刻不會想着奪取此位。而且凡是皇帝，最擔心的無不是害怕有人圖謀自己的皇位！
太子是皇帝的親兒子，同時也是距離皇位最近的人，可除非自己死了，皇帝是不會輕易交出權力的。
往往有些時候太子過於疏懶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可太過重視朝政，卻又會被皇帝疑心圖謀不軌！何況太子從小本身就不受重視，又怎麼能怪他做人謹小慎微呢？
漠然半晌，朱朝陽輕輕嘆了口氣：“哎！其實我也明白，皇兄寵愛鄭貴妃，所以一直對你很少關懷！但常洛，無論你是不是太子，你總是姓朱的！這天下是太祖皇帝千辛萬苦打下來的，凡我洪武子孫皆理當盡心維護！”
“皇姑所言極是！常洛自問德淺能微，難當大任。但從不敢忘自己是太祖子孫，不敢稍有差池，一面辱沒先祖！”
朱朝陽聽了微笑點頭：“你能這麼想我也放心了！不過堂堂太子成天操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未免太不像話了，皇兄已經命我代理朝政。明天開始這些事就先都交給別人，你隨我上朝。如果有機會你要好好表現才能，讓朝中百官知道你配得上這太子之位。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的地位牢固，明白嗎？”
太子聽了心裡忍不住大爲激動，不禁動情跪倒：“多謝皇姑提攜，常洛一定盡心盡力，不負皇姑期望！”
朱朝陽輕嘆口氣扶起他：“其實你早就遇到了個最可靠的人，我不敢說真能幫到你什麼，但我相信他的選擇不會有錯……”
朱朝陽離開後，她的話卻讓太子陷入了沉思！太子完全可以想到，她所說的那個可靠的人，自然只會是若未央！
而之前若未央就曾告訴過自己，能不能順利繼位，朱朝陽必然是關鍵！如今看來他的確並沒說錯，那自己就該繼續按照他所教的，立刻進行接下來的事。
可是等到自己日後登基，最好能把若未央招攬入朝爲官。像他那樣的人物，除了皇位又有什麼是不能給的？但萬一他不肯爲自己所用，這種人留在世上，又豈會有一個皇帝能安心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