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幾代在九江,乃至江西一省都是久負盛名的望族。自幾十年前賀天仇名列三義門十大堂主之後,門第更是又上一層樓。
幾年前賀天仇去世,二子繼承家業,加上仰仗着和若未央的關係,家門聲望更勝往昔。而如今慘遭滅門,不管是自作自受,還是盛極必衰,官府總不能坐視不理。
而葉生華帶人前來後,賀家自然就被他接管,官府只負責做樣子在外把守兇案現場。
若未央走進賀家,幾十間房子裡都是屍體,而這些人也都是因自己而死?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的確!屍體的死因和以前死去的密探一樣,都是被高手掌力震碎了內臟,且現場毫無痕跡遺留,也沒有什麼打鬥的情形,連屍體表情也大多沒有異常。
由此可見兩點,其一是兇手的人數絕對不多。其二,兇手出手極快,死者幾乎都沒有反應就告別人世了。
縱觀全天下,除了若未央也就葉靈有這樣的本事,非此即彼而已!
可葉靈滅門賀家,原因也並非私怨,又非公憤,只可能是因爲若未央,所以說賀家的慘禍因他而生並不爲過!
但假如沒有若未央的存在,紫微宮豈會淪落至此?而賀家乃武林名門,豈能逃過一劫?
所以,爲不爲若未央,他們生還的可能性都不大!對若未央而言,或許只有這麼想才能讓自己心裡好過點!
半晌,看他檢查完屍體,葉生華緩緩問:“公子!出手的人功力極其深厚,可其路數我卻看不出來。由此看,恐怕真的是……”
看看他,若未央苦笑點頭:“葉伯伯不必隱晦,兇手一定是靈兒!紫微宮的修羅密傳是一種很奇妙的武功,並不單單只是以深厚內功擊碎對手的內臟,而是憑獨門秘術一瞬間將敵人的臟腑殺死僵化,然後擊碎,所以死者除了中掌處會經過一段日子壞死僵硬,甚至連一絲淤血都不會出現!”
葉生華聽了不由驚愕:“世上竟然會有這種詭異的武功?”
若未央點點頭:“的確!聽起來會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但紫微宮卻正是以此稱霸西域多年。可其實我所知道的,也只是這武功只適合女子修煉,男子並不容易練成!”
葉生華聽了一愣,不禁問:“可當初雁蕩山上,公子不是……?”
搖搖頭,若未央苦笑截口:“那根本不同!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像,但修羅密傳是將人身臟器直接殺死,使生命枯竭。可當初我不過是逆行內功由陽轉陰使出的寒氣,凍結了對手的身體。比起真正殺人不見血的修羅密傳,還相差太遠!”
葉生華聽了緩緩點頭:“但公子的內功造詣,也已堪稱絕世無雙了!”
“說到底,我一身內功多半還是娘傳給我的。但修羅密傳也好,我孃的武功也罷,我再也不想這些流傳後世了……”
葉生華聽了心裡不由詫異,但見他神色黯淡,一時也不敢多問了!
賀家距離廬山不遠,但若未央並不想故地重遊,也或許是不敢!因爲無論是那奇秀山巒,抑或是山中的仙蹤,若未央都只想把那些最美好的一面留在心裡,不忍去見那青黃交接,年華遠逝……
交代葉生華厚葬賀家人,不必和官府去計較財產的得失。
獨自走到郊野,環視周遭奇峰秀水,若未央心裡不由回想起了十幾年前白雲觀中青沙道人對自己的欲言!
其實細想起來,那些話並沒什麼深奧艱澀。要成大事,自然少不了吃大苦,受大罪!而自己要做的一切,又有哪件是可能輕易完成的?
但經過了那麼多年,那麼多事,到了如今自己已經可以說在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不過結果是否能如預料的圓滿?這又有誰能說得準?
人活着需要希望寄託,可希望永遠只是存在於未來,但未來又是誰能準確預料的?沒有一步一步的腳踏實地,又怎麼談得上未來?可對有些人來說,眼下已經是舉步維艱了,任何希望都沒辦法減輕現有的壓力!
所幸若未央並不是個會把命運交託希望的人,一步步走下去,是柳暗花明?或者窮山惡水?那已經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了!
走上一個較高的山丘,遊目四顧,入眼盡是青翠錦繡,到處散發出蓬勃朝氣。
這一刻,若未央想到了自己從沒叫過一聲“爺爺”的爺爺莫流香!他辛苦了一輩子,始終堅持着大仁大義。雖然並沒有得到應得的補報,但至少得到了世俗虛名!可以不後悔,但又怎麼能不失望?
而父親莫仙穎,他大仁大義嗎?也許太少人肯點頭承認!但他卻不必失望,因爲他無法後悔自己的出身。一生就是一輩子,百年也好,十年也罷,一個人從生到死無論經歷了多少,那都是一輩子!
可自己的一輩子又該如何去過?不圖虛名,卻又無法對世俗燃起希望,僅僅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卻又已經是荒蕪一片!
此時此刻,若未央心裡不由得開始同情起了人世間出現過的許多亡國之君!他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又不敢被命運束縛。當他們不願意接受被固定的生活,希望去尋找一些屬於自己的新鮮感。狹小的宮殿,有限的自由,也許除了無盡享樂,他們並沒有其他的辦法!
人生有苦有樂,但更多的還是無可奈何!自己不願意親手殺了心愛的人,卻最終害死了無辜。可現在自己真的已經準備好下決心了嗎?
若未央實在沒法準確的認定自己內心,逃避很多時候是因爲無可奈何,現在他在幻想着也許可以不用等到自己出手,葉靈已經因爲走火入魔死去。那時自己只要爲她立一座墳墓,然後傷心一陣子也總會被時間沖淡!雖然這樣想似乎有些薄情,但何嘗不是一個對大家都好的結果?
可雖然他也明白自己從來無福享受幸運,但在不願面對的時候,還有其他辦法嗎?
漫無目的的在九江郊野轉了兩天,若未央並沒發現紫微宮的蹤跡,可是他卻發覺自己的周圍竟然圍繞了一些很不簡單的高手。那些人顯然顧忌到不想爲自己發現,所以一直沒有靠近,而且經常的會換人跟蹤。
一時間,若未央實在想不出現在會有什麼人敢尾隨自己?因爲紫微宮的人對自己必然只會遠遠避開,況且那些人顯然武功不弱,其中甚至有人可以相比自己的徒弟,紫微宮雖高手如雲,但現在卻絕不可能有這麼多高手能來跟蹤自己!
而仔細想來,世上這樣的人或許也不是沒有,但此時他們來招惹自己又會是爲了什麼?
心裡連連轉念,若未央不想打草驚蛇。似乎只是隨意的遊弋,若未央最終走上了龍虎山。
此處乃道家聖地,一向也是香火鼎盛。而如今龍虎山三清觀觀主空鏡散人,在江湖上名氣並不大,熟悉他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走進道觀,若未央遊覽着各處風物,午後向知客施捨了些銀兩,稱要借宿一夜。而讓他意外的是,對自己那一千兩的銀票,知客僅僅禮貌道謝,毫無驚喜之色!而且引自己留宿的客房也並非特別華麗,齋飯也極簡單!
普天之下,即使少林寺,武當紫霄宮那樣的佛道聖地,見了出手就是千兩佈施的客人,也必定難掩喜上眉梢,招待極厚。可三清觀雖然也曾興旺一時,但畢竟早已今非昔比,可其中道人卻能如此的清心寡慾,看來此處雖已非盛名,但終究不可小覷!
捱到夜裡,若未央輕輕起身,集中耳力四面查詢。無論這裡到底有沒有高人,若未央總不希望會打擾別人。所以好半天直到確定方圓兩裡內已經並無人聲,他才起身出門,悄無聲息的展開輕功潛行。
他現在只是想暗中繞出去查探究竟是什麼人跟蹤自己,有什麼目的?本來他不是不能出手抓人,當年一來會打草驚蛇,二來他並不認爲那些人會在逼迫下說實話。
但更讓他想不到的是,還沒走出客房的過道,角落裡陰影處突然傳出了一聲輕嘆!
這一下,即使若未央定力奇高也不由心頭一震!他萬萬想不到,世上竟然還有人可以在自己幾丈之內存身而不被發覺。由此可見,雖尚未見其人,但對方的修爲也實屬世間罕有了!
停住腳步,若未央凝目力看向陰暗處輕聲問:“敢問哪位高人在此?在下前來只爲借宿,絕無歹意,還請明鑑!”
他話音一落,暗處緩步走出個老邁瘦弱的道士,身上寬大的道袍,看上去和體型極不相稱!
這老道看上去其貌不揚,如果上稱恐怕都不足七十斤。但當他雙眼砍過來,雖然是深夜暗處,若未央卻仍忍不住渾身一顫!
驚愕中,老道已緩緩開口:“貴客光臨,貧道空鏡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若未央聽了一愣,當即拱手道:“久仰空鏡道長大名,在下若未央有禮!”
聽他自報姓名,空鏡似也一愣,隨即釋然點頭:“原來是若大俠,難怪了……”
若未央聽了不由心頭詫異!而空鏡微笑又道:“此時已是深夜,不知若大俠這是意欲何往啊?”
若未央聽了心裡不禁一陣尷尬!這空鏡在江湖上並沒有多大名氣,甚至可以說若未央如果平凡點都不會聽說過他。而且這三清觀也早已江河日下,遠非往昔的興盛。
可自今日入觀,直到現在,若未央明白這三清觀和空鏡散人都是真人不露相,絕非無能之輩!而面對這樣的高明隱士,說謊欺騙是最愚蠢的,而且是無理的。但難道要直說自己是因爲沒把三清觀當回事,所以暫作歇腳,爲了轉頭去反窺尾巴?
見他臉色躊躇,空鏡微微一笑:“若大俠如無要事,可否紆尊貧道室中一敘……?”
若未央雖心裡爲難,但此時也不便拒絕,而且空鏡散人也似乎沒打算讓他拒絕,說完就已經轉身起步了。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一間清雅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但正面一張年輕道姑的畫像,卻讓若未央頗感詫異!
見他神色,空鏡緩緩問:“若大俠可認得這畫中之人?”
若未央看看他,詫異搖頭,但心裡卻感到一絲異樣!
半晌,有小道士送來茶水。二人相對坐下,空鏡微笑道:“貧道與若大俠雖僅初識,但卻是神交已久了啊……”
對這樣的話若未央不會多在意,因爲如今除了不見天日的野人,恐怕天下間不會沒有人聽說過他若未央的大名了!
不過空鏡仍舊一臉平靜:“十餘年前,貧道師兄病於圓寂。彼時貧道前往看望,幸而得見其臨終一面。那時師兄已至彌留,對貧道言及平生所願,至死唯有一件憾事而已!”
“哦?願聞其詳!”
“那便是他自問空活一生,卻未能對若大俠有些許助益!”
若未央聽了不由大爲驚奇:“敢問道長令師兄是哪一位?”
“廣州白雲觀青沙!”
若未央聽了不由得當即怔住!
空鏡點點頭:“貧道與師兄師出同門,雖各主一觀,但彼此向多往來。且我二人皆自幼入道,情同手足,志趣相投,可謂無話不談!師兄最後的心願,便是希望貧道可以有機會相助若大俠一臂之力。只可惜,彼時若大俠名震天下,貧道又一向深居且一無所長,料想難有效勞之處。可卻未想到……,哎……!”
若未央聽了心裡不由一陣感動!當年與青沙匆匆一面,卻不想他竟然臨終還在惦念自己!
人世間向多忘恩負義,卑鄙無恥之徒,所以如此重義之人便也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了!
此時,空鏡又看向畫像:“這畫中人,乃是貧道恩師,說來與若大俠倒也有幾分同門之誼!”
若未央聽了更加好奇:“哦?不知令師道號……?”
“重雲……”
若未央聽了他說的話心裡更加驚奇!說起“重雲”倒也還真不是外人!她本是當年七絕散人門下六徒中邪雲妖道大弟子朝雲唯一的徒弟!還是將莫流香代師收徒的師姐!
論名氣,重雲倒也並不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因爲她本乃是朝雲自本門沒落後僥倖生還偶然收的徒弟,而朝雲原本癡戀師父,黃龍一役後六祖歸天,她因年少感傷便從此決定隨恩師入道。後來機緣巧合定居川中,收下了重云爲徒,而重雲又因一些世故收了彼時尚爲世子和郡主的嘉靖皇帝兄妹爲徒。直到遇見了莫流香,念起同門之誼,才代師收他爲師弟。後來跟着徒弟回到京城,於郊外建立了一座重雲觀。
重雲的一生並沒有什麼精彩兇險,自然也談不上名聲顯赫。不過她過了一輩子的隱士生活,不僅對本門武學和醫術,毒藥的造詣都青出於藍,更在卜算、星象等雜學上極多建樹!
最初的重雲門下也並沒有什麼出衆的人才,而後嘉靖登基爲帝將重雲觀封爲道家至尊。但重雲本身卻無意世俗名利,只是潛心學術。直到晚年才收下了兩個幼兒爲徒,但偏就是這兩個徒弟,皆天賦極高,不僅對武功學習極快,於其他雜學也都無不精到。
時至晚年得此佳徒,重雲當時也感死而無憾了!原本當初皇帝知道此二人才能非凡,本有心收入宮中效力。可二人年紀雖輕,但卻皆單薄世俗名利,不願在朝廷受約束。
不過因此卻引起了皇帝的戒心,暗自思量二人日後可能會危及江山。於是便將兩人分別派往了三清觀和白雲觀做觀主,一來兩處已並非名聲,不用擔心他們會有大作爲。二來將兩人分開,日後就算有不臣之心也難以輕易計劃,稍有差錯都可以順理成章的斬草除根。
可是皇帝沒料到,兩人皆是真心甘於平淡之人。各自主持一觀之後,除了師兄弟見偶有相聚,平素根本是足不出戶,皇帝到死也沒機會殺他們。
相比之下,白雲觀在廣州較爲出名,青沙雖深居簡出,可也難免與貴人結實應酬。加上其卜算之術靈驗異常,因此名聲就比師弟大多了。
可作爲師弟的空鏡論本事並不在師兄之下,只是他爲人更加淡然,加上龍虎山多數只爲香客進香,鮮少有機會接待貴客,所以名聲也未遠播。
當年青沙去世之前,空鏡聞聽師兄病重趕忙前往看望。正見師兄彌留之際,聽其所言遺憾,他本也想去尋找若未央。可當時若未央名聲已經極大,且文武雙全,後來身份一經公開更是聲望日隆,空鏡自問也難有相助之處。
但當聽聞若未央遼東遇難,空鏡也不由傷心多時,暗想如果自己早日尋到若未央,或許可以有機會助其脫離苦難的!
不過後來若未央重現江湖,雖然聽說他已經武功盡失,但當時若未央的情況也天下皆知,空鏡自問無力救治,而且以他的情況如果能因武功盡失而從此安心度日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過說到底,這一切可以說完全都只是藉口。因爲始終空鏡還是厭棄世俗,不想輕易涉足,若未央對此也不會見怪!
聽他問起自己武功恢復的原因,若未央也沒想隱瞞什麼,當即如實相告。
空鏡聽了不由大爲驚歎!“昔日多聞莫師兄異能極多,雖未有機會相見,但一向以爲他終究也是武學之上高人一等。卻不想,他人雖已去多年,仍舊爲後世留下如此福分!他生時雖不無失當,但如此也算自贖其過了。而且對你而言,如非已經武功盡失,筋脈錯亂也是難以領悟真諦的!可見,果然是凡事冥冥中早有定數了啊……”
若未央微微頷首:“青沙師伯與師伯的厚意,小侄甚爲感激!只是今日小侄來此,本……”
不等他說完,空鏡微微搖頭截口:“你來此並非偶然遊興所至,乃是爲了避人耳目,對嗎?”
若未央聽了一怔!空鏡微笑點頭:“其實你佈施出手便是一千兩,加上你氣度非凡,顯非常人,知客一早便已告知於我。之後我讓人外出查探,果然發現三清觀周圍突然多了許多高手窺伺,如此我便也心中有數了。我想你也許是不希望打草驚蛇,想暗中去窺探端倪。所以白天進入三清觀,但晚上便會出去設法暗查,對嗎?”
若未央聽了心裡不由一陣歎服:“師伯果乃高人,小侄佩服!不錯,小侄本是此意。失禮之處,還望師伯原諒!”
空鏡無所謂搖搖頭:“我雖長居不出,但對你的是也多有耳聞。以現今情形看,其實那些人的來歷也非難以推測!”
若未央點點頭:“不錯!紫微宮對我無疑更加希望可以使出調虎離山之際,所以他們對我只會避而遠之。其他的對頭,我又想不出誰一下能調集這麼多高手。如果我所料不錯,那些人應該是白蓮教的人!”
空鏡微笑點頭:“你所料合情合理,本是沒錯的!但白蓮教與阿里一道,必當是以阿里大軍爲先驅。而你如今當務之急無疑是應付紫微宮,也正是阿里出兵的良機。但他們卻並未有發兵之意,反而派人如此嚴密的監視於你。這其中,又到底是何原因呢?”
若未央聽了皺眉點頭:“我也正是因此不解,所以纔想暗中前去查探!白蓮教黨徒多出自西南蠻荒,雖不難應付,但卻難以用強逼迫。如果去抓人逼問,恐怕最多隻能逼他們急切自盡,也是於事無補!”
空鏡聽了點頭長嘆,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當下道:“那你覺得此時去暗中窺伺,可以有何發現嗎?”
若未央搖搖頭:“這或許還難說!白蓮教行事向來詭異,教徒極爲規範,應該不會輕易泄密。而且朱洪祖爲人謹慎,恐怕真有什麼秘密也不會讓手下人知道!”
沉吟半晌,空鏡緩緩道:“你既然知道,我看你也不必費事了!這樣,今晚你且稍安勿躁,我先派人去暗中查探一下。反正你人在此,我想他們也不會輕易離開,所以不如一切待天明再作計較如何?”
若未央心裡雖感有些急切,但見此時天色已將破曉,難再輕易隱藏行跡,就算出去恐怕也沒用了。而且今日所見三清觀中絕非無能之輩,說不定憑着地方熟真能查出什麼。
一念及此,若未央眼下除了聽從此議也是別無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