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你認識李大人?
莊有恭略略蹙眉,瞧着前頭擠擠擦擦的人羣說道:“問清楚是誰弄的機器,儘快搬走,莫要在此地停留。”
隨從應了一聲,返身又花費好半晌才擠進去。過得一盞茶光景,隨從面上古怪回返,拱手道:“老爺,小的問清楚了,說是得了內府李郎中之命,纔在此處展示機器。”
轎子裡的莊有恭納罕道:“李郎中?哪個李郎中?”
這蘇州城就一個內府郎中,如今還困在織造局待參,哪兒還有什麼內府郎中?莫非是招搖撞騙之徒?
就聽隨從道:“回老爺,小的特意問過了,是內府會稽司李惟儉李郎中。”
會稽司?莫非是聽了風聲,暗中來江南查訪的?
莊有恭略略頷首,正要吩咐人繞路而行,忽而反應過來,倒吸一口涼氣問:“且慢,你說李惟儉?”
“正是。”隨從呲牙樂道:“老爺,這可是李財神啊,這回說不得咱們就有指望了。”
莊有恭狀元出身,先入翰林院,其後爲光祿寺少卿,到了上個月才外放蘇州知府。此人身居京師,不黨不羣,錯非如今是新黨陳宏謀主政,說不得莊有恭按部就班的繼任光祿寺卿,待再外放可就是一方督撫。
他可比李惟儉晚出京師,因是對李惟儉那是如雷貫耳啊。
不過十五、六年紀,先折騰出偌大的水務來,去歲大順就該虧空,不料因着水務反倒賺了一大筆;其後又折騰出了西山煤礦來,世人瘋傳此人乃是財神降世,對其逢迎有加、趨之若鶩。
早前倒是聽聞此人南下,不料竟在這蘇州城撞見了。莊有恭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聽隨從這般說了,頓時心動不已。
只是轉念一琢磨,他跟李惟儉素無往來,且一個地方官,一個內府官,互不統屬啊。思來想去,只能先結交一番,到時再相機行事。
思忖過,莊有恭道:“李郎中可在蘇州城中?你去打聽了,問明在何處落腳,本官爲本地知府,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那隨從就道:“老爺,小的掃聽過了。李郎中如今借居玄墓山蟠香寺。”
莊有恭不加思量便道:“備車,本官要去玄墓山拜訪李郎中。”
當下莊有恭一行回衙門換了馬車,直奔玄墓山而去自是不提。
且說南倉橋前,一條麻繩將人羣阻攔在外。後頭的擠擠擦擦,前頭的卻不敢越過麻繩,蓋因麻繩後頭站着幾名禁軍士兵。
那幾名士兵之後,蒸汽機帶動着兩臺錠紡紗機正吭哧吭哧地紡着面紗。這其中一臺紡的粗紗,一臺則是細紗。
兩名內府匠人伺候着蒸汽機,不停地往裡頭填着木柴。那鍋爐上頭冒着滾滾黑煙,時而還會噴出一團白氣來。
圍觀人中,一員外捻鬚觀量半晌,開口道:“這機器……瞧着比用水力還快啊。”
另一員外道:“我方纔瞧着往裡頭塞的是炭,這會子連柴火都能往裡塞,這般算來比水力划算啊。”
此時江南織廠已然採用水力,奈何江南水患嚴重,且趕上枯水期動力不穩,因是這會子勉強算是一半人力、一半水力。
早有好事者統計過,水力四十倍於人力,若能盡數得用水力,誰還樂意養那麼多織工?
前些年倒是有人試着用紐可門帶動紡織機,奈何那貨塊頭實在太大,且燃料拋費太高,不成想如今果然有人造出來合用的蒸汽機了。
二人定睛觀量,便見蒸汽機前有一憊懶貨負手而行,手裡還託着個紫砂壺,時而便會嘬上一口,頗爲愜意。
先開口的那員外便道:“小哥,我是富順號的掌櫃,敢問你這機器怎麼個賣法?”
吳海寧眼見四下聚攏的人已差不多了,便笑吟吟邁着四方步行過來,說道:“諸位員外請了,這蒸汽機乃是京師所造。若各位掌櫃的想要預定,須得去京師蒸汽機廠預定。”
“蒸汽機廠?”
“員外不知蒸汽機廠?這廠子可是我家老爺與內府合股開辦,可謂名動京師啊。什麼?我家老爺是誰?聽好了,我家老爺乃內府會稽司正五品郎中,封正二品男爵,金陵李祭酒嫡親的侄兒——李惟儉。人送外號,李財神!”
有好事者接茬道:“李財神?沒聽說過。”
不待吳海寧發話,就有人叱道:“李財神都沒聽說過?孫掌櫃的真真兒是孤陋寡聞啊。”
“伱知道?”
“呵,今兒就讓你漲漲見識,你且聽好了。這位李大人可了不得,京師水務聽說過吧?就是這位大人擺弄出來的!”
四下轟然炸響。大順各處都有報紙,江南又是繁華之地,是以京師大事小情,不過半月便會傳到江南。那京師水務,只數月光景便撐起來價值三千多萬兩銀錢的龐然大物,便是見多識廣的江南士紳也爲之咋舌。
那孫掌櫃這才恍然:“敢情是這位李財神啊。”頓了頓,趕忙看向吳海寧:“小哥,莫非李財神來了蘇州不成?”
吳海寧忽而變色:“誒?你可莫要亂說啊,我何時說過我家大人來了蘇州?”
那孫掌櫃的哪裡肯信?正在再問,有人就道:“李大人定然來了咱們蘇州,我今兒瞧見這小哥從一輛馬車上下來,那裡頭定然就是李大人。”
吳海寧好似氣急敗壞,跳着腳辯解:“別胡說,我家大人真沒來。你,你怎地平白冤枉人?”
他越是這般,周遭之人越是篤信,那李惟儉定然來了蘇州。尋常百姓,不過是看了個稀奇,那些綢緞莊、布莊的掌櫃都是人精,頓時就轉動了心思。
這蒸汽機叫什麼鍋駝機的,瞧着比水力的還好伺候,肯定是要去京師採買的。這玩意的好處看得見、摸得着,只這般一亮相,各處織廠的東主自會蜂擁而至,按理來說這位李大人沒必要來此推廣……莫非李財神是別有打算?別是也要在江南再造個水務公司吧?
有心者只留下夥計仔細觀量那鍋駝機,自己趕忙出了人羣,尋各自東家稟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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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墓山,蟠香寺。
料想那蒸汽機傳播開來,總要幾日光景,那些江南士紳要尋自己,只怕還要過上幾日。因是,李惟儉清早操練過後,用了早飯便行將出來。
琇瑩操勞了一夜,清早沒留神閃避時扭了腳踝,是以這會子只李惟儉一個人在寺中亂轉。
他方纔從天王殿中轉出來,迎面便撞見了惠明老尼。二人彼此見禮,略略說過幾句,李惟儉便要離去——他哪裡耐煩與一個老尼打機鋒?
那惠明好似看了出來,略略思忖,便道:“鄙寺偏僻,無甚好招待的,倒是我那徒兒擅煮六安茶,李郎中若有空暇,可去尋我那徒兒烹茶、手談。”
“好,有空我就去。”嘴上敷衍過,李惟儉轉瞬就忘在了腦後。
就妙玉那性子,李惟儉實在敬謝不敏,且僧不僧、俗不俗的,身在佛門、心在紅塵,他可沒那耐心法去追尋那勞什子的雅緻。
自天王殿出來,有禁軍士兵尋過來道:“李大人,船僱好了,只是那西山島聽說早就有人了,還開出來不少良田呢。”
“嗯?”李惟儉思量道:“不急,早晚這島我都要買下來。”
既然西山島有主,那就不急着上去查看了,且李惟儉從沒學過地質,這會子就是去了也瞧不出什麼來。
在蟠香寺中略略轉了轉,李惟儉便領着兩名禁軍下山遊逛,便見太湖周遭良田遍佈,料想應是圍湖造田所得。
問過農人,果然如此。只是,這圍湖造田所得的田,算不算良田還不好說。若年景好,太湖風平浪靜,那自是一等一的良田;可若是太湖氾濫起來,莫說是湖邊造出來的田了,便是那蘇州城都能給淹了!
那農人猶記得十二年前太湖氾濫,蘇州四下大水瀰漫,田產顆粒無收,城外屋舍十不存一,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
李惟儉不由得暗自思忖,搞出水泥來,料想過幾年這水患就會略略平息吧?
轉眼行到湖面,正舉目眺望,忽而便見一抹紅衣自田間若隱若現。李惟儉定睛觀量,便見那紅衣女子一身短衣,挽了褲腿,正彎着腰在稻田之中找尋着什麼。
水聲嘩嘩,女子忽而雙手一捉,一條黃鱔便被其擒在了手中。小姑娘面露喜色,丟進身後竹簍,扶了扶頭上斗笠,踩着深一腳淺一腳的水田行將出來。待到了水田邊緣,提了鞋子,去到湖邊沖洗了滿是污泥的雙腳,這才穿上了鞋襪。
跟着又蹲踞一方石頭上,拿着個小匕首將那黃鱔開膛破肚。
是邢岫煙啊……李惟儉不禁莞爾,負手悄然行將過去,停在了邢岫煙身後。
聽見身後響動,邢岫煙連忙回首,見李惟儉負手笑吟吟地看將過來,邢岫煙小吃一驚,趕忙起身一福:“見過李大人。”
“你知道我?”
邢岫煙開口便是帶着吳儂軟語的官話,道:“聽寺里人提起過。”
李惟儉便笑道:“方纔無意中見你捉了黃鱔……你那黃鱔可是要賣?”
邢岫煙面上一紅,說道:“不是……是我自己吃的。”
“哦,那倒是我唐突了。”李惟儉思忖道:“不若如此,我用三斤臘腸與你換那黃鱔如何?”
邢岫煙囁嚅道:“寺中禁食葷腥的。”
“我又沒說拿回去吃,你怕什麼?”
邢岫煙思忖了下,這才頷首道:“這黃鱔不值什麼的,大人若想要,送與大人就是了。”
“我又不是強梁,哪兒能白拿你東西?說定了,待回了寺,我叫人給你送去。”
“嗯。”邢岫煙應聲,自竹簍裡抓起黃鱔,想了想又不對,乾脆連竹簍一併送與了李惟儉。
李惟儉笑着接過竹簍,那邢岫煙不敢再與其對視,福了一禮,匆匆告辭而去。
李惟儉叫過兩名禁軍,要了火鐮,四下尋了乾柴,乾脆就在湖邊升起篝火來烤炙那黃鱔。三人身上都沒帶着鹽,乾脆就撒了火藥在其上,滋味雖怪異,李惟儉卻吃得津津有味。
想起邢岫煙來,李惟儉便吩咐了人,讓其留心打聽其家中情形。
那禁軍頓時心領神會,只道李惟儉見獵心喜,忙不迭地應承下來。待一條黃鱔吃過,三人回返蟠香寺,方纔到山門便有一女尼疾行而來:“李大人可讓貧尼好找,李大人還請速速上山,新任蘇州知府莊大人這會子正等着您呢。”
李惟儉樂了,莊有恭來得也太快了,甭琢磨了,一準是有求於自己。
李惟儉不急不緩進得蟠香寺中,果然便在大雄寶殿中見得了莊有恭。二人序年齒,莊有恭三十出頭,李惟儉不過十五、六;論官職,一個正四品的知府,一個正五品的內府郎中。且李惟儉還有爵位在身。
因是隻以平禮相待。
李惟儉先來,正要邀着莊有恭去到後頭小院敘話,那惠明老尼便笑道:“二位大人蒞臨,實在是鄙寺之幸。老尼無以言表,願以六安茶招待二位大人,不知意下如何?”
那莊有恭笑道:“也好,正要問住持討一杯茶水潤潤喉嚨。”
惠明喜道:“如此,二位大人請隨老尼來。”
李惟儉心下玩味,與莊有恭並肩而行,說說笑笑,隨着那老尼一路前行,果然就到了妙玉所在的小院。
惠明招呼一聲,連忙吩咐妙玉烹茶,隨即引着二人入得內中。
這內中廳堂布設成了茶室,一方榻子,旁邊有火爐,榻上有軟墊,小几上有各色茶具。
牆上有畫,畫的卻不是佛像,反倒是茶聖陸羽。
李惟儉心下暗忖,這妙玉果然從未將自己當做佛門中人啊。
此時,便見妙玉盈盈一福,道:“二位大人稍待,我這就烹茶。” 李惟儉伸手相邀:“莊府尊,請。”
“請。”
二人撩開衣袍,在榻子上落座,那莊有恭便道:“今日方纔送別按察使,回返時便見路上擁塞,打發人問過才知,原是李郎中到了蘇州城。你我同朝爲臣,雖素未謀面,可李郎中既經過此地,本官怎也要盡一盡地主之誼。這纔來倉促拜訪。”
“哈哈,府尊客氣了。本官聽聞蘇州前些時日方纔亂過,府尊又新纔到任,只怕此時理當忙碌,因是這纔不曾入城。”
那莊有恭道:“的確忙碌,不瞞郎中,本官也是初次外放,這一時間焦頭爛額,實在不知從何處着手啊。”
李惟儉笑着道:“府尊心智遠非本官可比,料想早有頭緒,只待施爲樂,啊?哈哈哈。”
李惟儉本意將此事揭過去,不料莊有恭卻面露苦色,說道:“郎中言過其實,如今我哪裡還有頭緒?蘇州一團亂麻,織造局欠下各處織場不下八十萬兩銀錢,這銀錢不給付,織工便要餓肚子,只怕到時還要亂啊。”
李惟儉納罕道:“巡撫前些時日親臨蘇州,就沒想些法子?”
莊有恭道:“巡撫撥付銀錢十三萬兩,這餘下的還要蘇州府子自己想法子啊。本官人窮志短,無可奈何,聽聞李財神來了蘇州,只好求上門來,還望李郎中救我一救啊。”
李惟儉眨眨眼,面上爲難,心下卻樂開了花兒!正愁如何扯上地方官呢,這莊有恭就送上門來……不就是銀錢嘛,他李惟儉攪動風雲,區區八十萬兩,幾日光景便能籌集齊全。
李惟儉沉吟不語,莊有恭老臉通紅。他此時舍了臉面,若李惟儉解決不了,就只能上奏朝廷,懇請撥付內帑以安撫蘇州織工了。
正待此時,妙玉提着冒着熱氣的水壺回返,打了檀香,洗過茶具,又洗茶、泡茶,那身形行雲流水,好似有韻律在其中。便是莊有恭都不禁看了兩眼,偏生李惟儉無動於衷,只待茶水推在面前,這才抄起來道:“府尊,這銀錢的事暫且不提……府尊可知本官此番因何而來?”
莊有恭本道李惟儉是爲推廣蒸汽機而來,卻揣着明白裝糊塗,拱手道:“正要請教,郎中此番——”
李惟儉品了一口香茗,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便道:“此事說來話長……臘月裡,本官與恩師談及改稻爲桑,都認爲此事過猶不及,只怕來日江南必鬧糧荒。”
莊有恭肅容正色道:“嚴侍郎此乃老成謀國之言啊。前明時,這江南一地便是桑棉多過稻穀,百姓納賦,都是桑棉換得銀錢,再用銀錢採買湖廣米糧。這桑棉之利雖巨,卻當不得糧食。
且黃淮、太湖時而作亂,早前有官府彈壓,好歹還有些稻穀種植;若沒了官府管制,只怕……到時天災人禍湊在一處,江南必起大亂子啊。”
李惟儉頷首道:“恩師也是這般說的。本官思來想去,這改稻爲桑只怕不得不行,朝廷實在是稅賦不足。要防着江南生亂,須得興修水利啊。唯有治理了黃淮、太湖,才能免得江南生亂。”
莊有恭頷首,心下卻極爲納罕,這說着改稻爲桑,怎麼又扯到水利上了?
略略說過幾句話,李惟儉話鋒一轉,便道:“本官思來想去,如今水利勞民傷財,且修建石塘拋費實在太過……若有三合土那般新物件兒,不懼日曬水衝,這治理水患豈非就容易了許多?”
“額……郎中奇思妙想,本官欽佩。”莊有恭強忍着纔沒撓頭。怎麼面前這位李財神這般跳脫,又扯到了新物件兒上?
此時就見李惟儉忽而合掌道:“本官此後拋費十來日,屢屢嘗試,府尊猜怎樣?”
“啊?”
不待莊有恭說什麼,李惟儉就道:“正是,本官機緣巧合,竟真真兒造出了此物!”
“啊?啊——這可真是……”
李惟儉道:“本官此番南下,就是爲了這水泥一事。府尊試想,此物平素爲粉末,施工時與砂石攪拌,晾曬幾日便堅如磐石,不懼雨水沖刷,且物料成本比照石塘省了七成……敢問府尊,若得此物,這水利是不是就容易了?”
原來如此!莊有恭暗自思忖,是了,這位李郎中可是實學舉人出身,極擅造物。若果然如其說的那般,那還真是天大的好事兒!
“果然如此?此事乃是爲天下萬民造福啊。”
李惟儉擺擺手,笑道:“這般說來還早……莊府尊,本官早前便派人四下掃聽,找來找去,這才找到此處。”他擡手遙遙指着太湖道:“太湖中有一西山島,島上非但有水泥所需石灰石,更要緊的是有煤。本官此番來蘇州,爲的便是在這西山島上籌建水泥務。”
“水泥務?”莊有恭可是想着京師水務呢,當即急切問道:“不知這水泥務……是內府獨辦,還是……照水務舊例?”
李惟儉抿了口茶水,笑吟吟道:“府尊也知,朝廷歲用不足,這水泥務……自然是循着水務舊例。”
“誒呀!”莊有恭大喜,忙道:“如此,郎中但有所請,本官必定親自奔走!”
那京師水務,順天府可是平白佔了天大的便宜。循水務例,那豈不是說蘇州府也能在這水泥務裡佔些股子?
到時候拋售一些,城裡的爛攤子豈非迎刃而解?當面這位李財神,果然名不虛傳!
莊有恭又端起茶盞來,敬道:“本官以茶代酒,多謝李郎中扶危救難,救蘇州上下於水火。”
“誒?府尊客氣了。請!”
莊有恭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只覺身心暢快,此時纔想起一旁還陪坐伺候着個妙玉,於是笑着對其頷首:“姑娘,好茶。”
妙玉道:“府尊喝的慣就好,這水,乃是去年明前蠲的露水,就只剩了一罈子,今兒都用來招待府尊……與李郎中了。”
莊有恭傳統文人出身,聞言頷首笑道:“無怪別有滋味在其中。”
他面前的李惟儉卻面色古怪,幾次瞥向那水壺。
妙玉便問:“李郎中,水壺可是不妥帖?”
“沒,本官在想,方纔那水可曾煮沸了。”
妙玉便道:“自是沸過三次的,又晾了一會子,否則斷不敢招待二位。”
“那就好。”李惟儉如釋重負,好歹這一回是不用鬧肚子了。
妙玉心下納罕,待要追問,那李惟儉卻又與莊有恭說將起來。妙玉不好插話,只在心中將李惟儉好一通腹誹。
她卻不知,李惟儉心下也在暗自腹誹。蠲了一年的露水用來煮茶,這是什麼毛病?妙玉行至看似雅到了極致,實則全然是附庸風雅。待來日送她個顯微鏡,讓她親眼瞧瞧蠲了一年的水裡頭到底有什麼,看看她還雅不雅得起來!
與莊有恭說過半日,其隨從兩次來催促,莊有恭情知衙門裡又有事兒,只得起身告辭而去。
李惟儉親自將莊有恭送出山門,待其行的遠了,這才思量着回返蟠香寺。
莊有恭方纔看過魚鱗冊,提起西山島,便說島上山巒乃官府所有,這就算是蘇州府入股了;其餘的天土,則分屬三家,須得用些時日採買下來。
略略思量,李惟儉旋即便釋然,這事兒何必用他費心?只怕自己身臨蘇州,要辦水泥務的消息放出去,江南士紳必定聞風而動。到時候讓他們出手就好,自己又不用做惡人。
方纔走到半路,後方忽而來了一頂滑竿,瞥見幾名禁軍護着李惟儉,滑竿上那胖子連忙喝道:“放下放下,快把老爺我放下。”
滑竿放下,那大胖子撩起衣袍來吭哧吭哧拾階而上,距離李惟儉十幾步,遙遙喊道:“敢問前方可是李郎中當面?”
李惟儉停在寺門前,回頭瞥了一眼那胖子,笑着對身旁禁軍吩咐道:“替我擋一擋,本官先回去了。”
幾名禁軍領命,李惟儉隨即進得寺中。那胖子到得寺前,便被兩名禁軍攔下。那胖子急得跳腳,嚷道:“李郎中,在下蘇州顧萬中……家父乃是顧唯成啊。”
顧唯成可是孝景年間的首輔,李惟儉頓足,回頭看着那胖子嘆息一聲,道:“罷了,讓顧員外過來吧。”
兩名禁軍這才放開顧萬中,顧萬中頓時喜形於色,提着衣袍一路小跑到得近前:“誒呀,李郎中真真是……既到了蘇州,我蘇州士紳怎也要盡地主之誼。”
李惟儉笑道:“顧員外如何得知我在這蟠香寺的?”
“這……在下也是胡亂猜的。”
“猜的?顧員外運氣極好啊……若明日來此,說不得本官就走了。”
“啊?”
李惟儉轉身緩步而行,那顧萬中緊忙綴後半步隨行。李惟儉就道:“本官原本想在蘇州辦個水泥務……奈何這西山島一早就有主了,這採買田土只怕頗爲不易,如此,不如另尋他處。”
另尋他處?錯過今兒,來日哪兒還有機會撞見這位李財神?
顧萬中便道:“這有何難?不瞞李郎中,在下在那西山島上就有不少田土,餘下兩家,在下出面,一準將田土攏在手中。”
“太麻煩了——”
“此事不用郎中出面,一切都有在下施爲……五日……不,三日,三日之內,在下定然將西山島地契奉上。嘿嘿……就是,這水泥務,郎中無論如何都要讓在下摻上一股啊。”
李惟儉停步,笑吟吟看向顧萬中,問道:“就三天?”
“就三天!”
李惟儉嘆息一聲:“也罷,那就三天。若得了地契,你徑直來此地尋本官;若沒辦成,本官三日後啓程去浙江。”
“一言爲定!郎中瞧好吧,三日內,在下定然將此事辦妥。”
得了李惟儉允諾,顧萬中精神大振,轉身用比方纔還快的速度飛奔而下,跳上滑竿催着下人快快回返。
天大的富貴就擺在眼前,摻上一股,那就是傳家的富貴,這顧萬中哪裡還等得及?
李惟儉笑吟吟回返小院自是不提,卻說他方纔與顧萬中種種,全然落在了另一人眼中。
此人便是邢岫煙的父親邢忠。
這邢忠與邢夫人乃是堂兄妹(注一),這會子並不知曉李惟儉與榮國府有牽扯。可那顧萬中他卻是認識的,此人乃是蘇州有名的富戶,城中最好的園子便是人家的。
此人經營富順號,還開了織場。邢忠在另一處織場做了管事兒的,素日裡見了那顧大官人怕是連說話的份兒都輪不上。
他瞧見了什麼?
向來鼻孔示人的顧萬中,竟哈巴狗也似地衝着這位李大人點頭哈腰。那句話果然沒說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啊!
心下嘖嘖稱奇,邢忠終於知曉了李惟儉的分量,因是遠遠避開了,待其走遠了,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進得房中,便見婆娘正在煮飯,女兒則在做着女紅。邢忠喝過一盞粗茶,抹嘴便將方纔所見說將出來。
其妻聽罷,嘖嘖道:“這位李郎中好大的官威啊。”
“可說呢……那顧大官人,素日裡連府尊都要以禮相待,不想竟這般敬畏這位李郎中。”
其妻心下一動,忽而扯過邢忠道:“我瞧着那位李郎中年歲不大,也不知成沒成親。若是還沒成親,你說岫煙——”
“嗤~”邢忠樂了:“李大人這般權勢,只怕高門貴女都要趨之若鶩,又哪裡會瞧得上岫煙?”
其妻不樂意了,道:“哪裡就瞧不上了?再說做不得正妻,便是做個貴妾也是好的。”
邢忠正要反駁,忽而心下一動。邢忠這一支可比不得邢夫人孃家,這些年來一直都過着苦日子。那位李郎中可是有財神之名,女兒做了妾,他們家不說飛黃騰達,好歹不用受窮了吧?
正思量間,外間忽而有人叫門。
夫妻趕忙迎了出去,便見一慄發異瞳的西夷女子定在柴門前,略略頷首便道:“我家主人讓我來給邢姑娘送臘腸。”
其妻訥訥不知如何開口,邢忠便問:“這位姑娘,敢問你家主人是?”
碧桐朝着東面揚了揚下頜:“便是住在此間的李郎中。”
邢忠愕然,還不待其回過神來,邢岫煙已然自房中出來,接了臘腸,謝過碧桐,碧桐這才頷首離去。
人才一走,邢忠其妻便一把扯過邢岫煙,興奮道:“我的兒,那位李大人爲何送你臘腸?莫非你認識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