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臉上露出幾分興味,打量着垂頭不語的林澤,突然笑了。“須知狀元榜眼輕易可得,探花二字卻得生得容貌出挑才堪勝任了。當年林卿丰神俊朗,氣質翩然,已然是公子無雙。你,擡起頭來,也叫我瞧瞧!”
一聽這滿是打量的口吻,林澤心頭不詳的預感便越發的沉重了起來。自打他入京以來,不,或者說,自打他踏足官場以來,他還沒有過像現在這樣,心裡頭像是壓着沉重的石頭,逼迫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太上皇此人性情如何,林澤不是沒有聽說過。在水湛的描述裡,太上皇並不是一個面目可憎的人,雖然他好大喜功,又剛愎自用,但是卻也沒有壞得不可救藥。然而,林澤出入深宮禁苑多次,卻意外地沒有一次碰上太上皇。
似乎,在有意無意間,被刻意的避免了這樣的相遇。
水清眼神微微一閃,看着躬身垂首的林澤,勾脣笑道:“小林大人可是害羞了嗎?皇祖父最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你不要太拘束了。”
太上皇聞言,也只以爲林澤遲遲不擡頭是因爲膽怯的緣故,又聽水清這麼一說,頓時笑了笑,臉上的表情也溫和了幾分,“難得聽你這孩子這麼惦記一個人的,着實要人好奇了。小林卿不必拘謹,擡起頭來說話吧。”
明明是溫和的口氣,卻無端的讓林澤額角的冷汗都冒了出來。
內心掙扎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抵不住太上皇那猶如實質的目光。林澤給自己做好了一番心理建設後,終於緩緩的擡起頭來。
初夏未至,然而陽光卻較之早春明顯炎熱了許多。皇宮中的柳樹枝上隱約傳來幾聲清脆的蟬鳴。波光粼粼的湖畔也像是被驕陽渡上了一層薄薄的日光,水面上層鋪的荷葉將這片清澈的湖水染成一片碧色。
太上皇怔怔地看着面前微揚着臉的少年,臉上溫和的神色頓時僵住。
那樣眉目清婉的樣子,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的像是能看透人心,如同染了胭脂的脣瓣即使是尋常的微微抿着,卻還能瞧見嘴角上翹的弧度。
猶記得,那年他還是衆皇子中的一個,沒有大哥的文韜,也沒有三哥的武略,甚至連六哥的機敏,八哥的善辯也沾不到邊。在父皇和母后的眼中,他的存在感那樣低,幾乎是被衆人遺忘在皇子的隊列裡。即便,父皇膝下的子嗣並不繁盛,可他,卻始終未曾受到重視。
似乎……也是這樣的一個好天氣,父皇的親妹妹,向來在朝中也舉足輕重的大公主在府中設下了牡丹宴。百花之王,爭相競放,姚黃、魏紫,相映成輝。在那花瓣層疊,水波瀲灩裡,他的目光卻無端端地被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漂亮的少女,一身杏白底彈墨提花荷葉裙,鬆散的流雲髻上只斜斜地簪了一隻串珠吊穗玉石篦。在那羣打扮的花枝招展,猶如百花鬥豔的官宦小姐之中,唯有她,清淡雅緻,恰似芝蘭玉樹,別具一格。
後來,他輾轉打聽到了她的身份。原來是當朝沈相嫡女,沈宛。
自從知道了她,生活中就如同處處都能看見她的身影。母后同皇妹說起大家閨秀時,會含笑提起她。父皇留下看重的臣子在勤政殿垂詢時,會朗笑着提起沈相家門有幸。大公主設宴時,縱然他過去從來不愛出席這樣的場合,卻不知爲何,心中有一處會偷偷的喜悅起來。——大約,是想到,她也在。
他永遠不會忘記,與她的第一次交談。她安然淺笑,站在湖畔,風輕輕地拂過她的青絲,帶來縷縷幽香。他聽見她微笑着說:“九殿下。”
他也永遠不會忘記,他爲了能夠配得上她,有多努力的向上攀爬。以至於當他終於能夠有資格向父皇求娶她的時候,幾乎要得意忘形地笑出聲來。
他永遠忘不了,燃着龍鳳喜燭的洞房裡,他揭開她的喜帕,迎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樣的通透純淨,連同她嘴角淺淺的梨渦,一一看在他的眼中,竟比那日的美酒更醉人心田。
可後來呢……
他想要給她更多的東西,不只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愛。他還想,把天下都握在手裡,想讓她成爲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他越來越執着於權利,也越來越貪婪。皇位的寶座時時刻刻地吸引着他,爲此,他不惜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人脈和關係。
聯姻,結交大臣,虛以爲蛇……
她的臉上笑容慢慢的少了,然而他卻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暫時的,等他登上了皇位,到時候,一切唾手可得。爲了能夠得到更大的支持,他娶了李氏,李大人是父皇最看重的臣子,往往他的一句話可以瞬間關乎最終的結果。爲此,他不得不降她爲側妃,以正妃之禮迎娶李氏過門。
他終於登上了帝位,那時候的豪情萬丈,滿腔熱血,衝擊着他。使他暫時忘記了,後宮中的爾虞我詐,忘記了宮廷傾軋,忘記了一個女子,若得不到夫君的憐愛,面臨的也許是風劍霜刀。
直到他安定了朝堂內外,回首想要將這些與她分享時,卻猛然發現,她變得瘦削、沉默,那雙原本清澈靈動的雙眼,也失去了過往的神采。她就像是一朵漸漸枯萎的花,儘管外表依舊是那樣的光鮮,然而內囊卻慢慢的鏽蝕着,將她的生命蠶食鯨吞。
太遲了,哪怕想要封她爲後,他卻也要顧忌朝中大臣反對的聲浪。沈相年紀漸高,已經不能在朝堂上一錘定音。沈家一門人才輩出,卻大多是文人風骨,不屑爭持。他無奈,只得以皇貴妃的尊榮加在她的身上。
然而,她拒絕了。
拒絕的乾乾淨淨,徹徹底底。當着滿室宮眷,半點情面不給他留下。
她冷冷地看着他,無神的眼中一片空洞。她問:“皇上,你知道臣妾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嗎?不是皇貴妃,不是皇后,這些虛無的稱號,於一個將死之人,又有什麼助益呢?”
“臣妾只想要皇上念在曾經的情分上,還臣妾一份清靜。請皇上再不踏足臣妾宮中,也請皇上……斷了與臣妾的情分。”
他從未聽過她那樣冷漠的聲音,字字句句像是被霜雪覆蓋的刀刃,毫不留情地紮在他的心口。身爲君王的尊嚴提醒他,她是這樣的不識好歹,他應該冷一冷她,教會她什麼叫服帖順從,也教會她,在他的面前,不該有“恃寵而驕”。
他真的沒有再踏進她的宮殿,從那一日她說出那些話後,承乾宮的大門便再也沒有打開過。宮中不缺美人兒,縱然不去承乾宮,他也有別處可去。長春宮裡,住的是正得寵的慎貴人。同樣是清秀可人的容貌,只因眉眼間的幾分神色像極了她,說話時輕柔的語調也好像與她如出一轍,他便破例封了她封號。
小小的貴人,竟也有封號。遍觀闔宮上下,只怕也只有慎貴人有這樣的恩寵。然而,“慎”與“沈”同音,這樣小小的秘密,卻只隱藏在了他的心底。
那一晚,他在長春宮歇下,懷裡是眉目清秀的慎貴人溫聲軟語。可那一聲悲鳴,卻像是打破黑夜的重重一擊,連自己是怎麼走出長春宮的,他也毫無頭緒。滿心只有一句話,“沈娘娘薨了。”說的是誰?沈娘娘?
冰冷的臉,手也涼得讓他渾身都要發抖。他瞪着她,她卻睡得那樣安詳,臉上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如果不是她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真的會以爲,她正在睡着。
“宛兒,醒醒,別鬧彆扭了,我在這裡呢。宛兒……宛兒,你醒醒啊,你回答我!你應我!”那一晚,他發了瘋一樣在她的睡榻邊暴跳如雷,然而聲音激昂卻始終不敢身上去折騰她。他,捨不得,如果打擾了她,他會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沈宛走了,悄無聲息,卻也驚天動地。
他的心像是和沈宛一起長埋在一處。
“生同衾,死同穴。”那日王府涼亭,沈宛手裡捧着一對陶土做的娃娃,笑得眉眼俱彎。那時的他,還是一個才封了親王的皇子,那時的他,還不曾有問鼎皇位的野心。那時的他,滿心滿眼只有面前的女人,只想好好待她,待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宛兒,宛兒……”夜半無人時,他也會叫着沈宛的名字從夢中驚醒,總想着也許他這樣時時刻刻的記掛着她,她就會心軟了。他忍不住會想,她會不會也有一點點的捨不得,捨不得留下他一個人在這裡?還是,她生氣了,再也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九殿下。”那日杏花春雨,湖畔相遇,沈宛鬢間的海棠嬌豔欲滴,看着他,柔聲笑道:“殿下,沈宛若堪當窈窕淑女,殿下可願意一逑嗎?”
那一刻,呼吸微窒,一雙眼睛裡只裝得下這個笑容恬淡,清雅淡然的女子。
“你……”太上皇的聲音像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嘶啞的不像話,“終於,肯……回來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說好的相愛相殺呢?
……說好的仇敵見面分外眼紅呢?
……說好的一見太上皇林大哥小命不保呢?
紅果果的標題黨簡直掉節操無下限應該自戳雙目以死明志!←_←
此章又名【標題黨你尊是夠了夠了!】
此章還名【原諒每個花甲老人都有一段放蕩不羈的青蔥歲月】←_←泥垢,酷愛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