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紅牆碧瓦,深宮禁苑。寶釵低垂着頭跟在王夫人身邊,在小宮女的引路下往坤寧宮的方向去。進宮探視嬪妃,須得先拜見皇后,才能往嬪妃住所去。走進坤寧宮裡,寶釵不由地緊了緊攥着帕子的手,這就是皇宮,這就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所居住的地方,

皇后是個溫柔和善的女人,王夫人拜見過皇后好幾次,每次皇后都笑容溫和地詢問幾句就會放行。可今兒個不知道爲什麼,皇后的興致像是非常高的樣子,竟留着王夫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多說笑了幾句。

王夫人有些緊張起來,她見着皇后的時候,通常是來探望元春前的例行公事。元春當年是進宮在皇后這裡露過臉,可也僅僅如此,之後皇后就把元春打發到了鳳藻宮去當宮女。王夫人依稀記得,鳳藻宮裡,正住着齊國公陳翼的孫女,剛一入宮,就破例被封爲寧妃的。其兄長乃是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

想到這裡,王夫人便不由地在心底大嘆。他們榮國府比齊國府又差到哪裡去不曾?可同樣是國公府裡的千金小姐,進了宮後,一個卻是飛在枝頭,一個只能爲奴爲婢。要說不怨憤,那是不可能的。打知道元春被分派到鳳藻宮做宮女起,王夫人心中就含了一口怨氣。只是後來因着元春被破例擢升爲鳳藻宮尚書,沒多久就被老聖人看中封了貴人,這口怨氣才散了。

皇后留着王夫人說了幾句話,就有身邊的宮女進來稟報說:“皇后娘娘,惠妃娘娘、淑妃娘娘、恭妃娘娘、德妃娘娘還有寧妃娘娘來給您請安了。”

皇后便笑了笑說:“叫她們進來罷。”說着,又向王夫人笑道:“宜人在這裡再坐一坐罷。”

王夫人聽見這麼一羣娘娘都來了,哪裡還敢坐,忙不迭就要站起來起身離開,可皇后沒發話,她哪裡敢走。只好站在那裡,不尷不尬地瞧着惠妃等人魚貫而入,香粉撲鼻,衣裳華貴。等衆人給皇后請安罷了,幾人都瞧見了王夫人和寶釵站在那裡。

寧妃便笑道:“這位夫人好生眼熟,可是皇后娘娘這裡的貴客麼?”

皇后便也笑了笑說:“這位是賢德太妃的母親,王宜人。”

寧妃驚呼一聲,便上前拉住王夫人的手笑道:“原來竟是國公府的二太太,我才說怎麼瞧着眼熟。宜人可瞧瞧還記得我麼?我小時候也曾和祖父一起去府上拜會,那時候老國公還健在呢。”說着,便又對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有個不情之請呢。”

皇后便道:“有什麼話,你只說罷。”

“臣妾祖父乃是齊國公,當年和榮國公也是私交甚篤的。如今雖祖父不在了,可臣妾卻記得當年兩府的情誼。請皇后娘娘准許奴婢,在自己的宮中款待國公府的二太太。”

皇后聽了,只淡淡地點了點頭,又對身邊的宮女吩咐道:“既是如此,便讓御膳房多做些菜送去你宮裡就是了。”

寧妃忙笑着謝過,正拉着王夫人的手就要走,卻又瞧着跟在王夫人身邊的寶釵輕笑道:“宜人果然是出身大家,就連身邊跟着的丫頭也出落得比我們身邊的水靈。瞧着模樣,相貌,哪一樣不是好的?說出去別人怕還都以爲是府上的小姐進了宮呢,只是這身衣裳有些不打眼,是去年的款式呢。”

一番話說下來,讓惠妃等人也都側目去看寶釵。寶釵臉上漲得通紅,又不敢分辨,只得低垂了頭不言不語。

寧妃說了這麼幾句話,又辭了皇后等人,便帶着王夫人往鳳藻宮去了。一路上佳木蔥蘢可悅不必再提,只她一去,坤寧宮裡卻有惠妃等人竊笑不止。

皇后見寧妃帶着王夫人和薛寶釵走了,便也笑着推說今日無事,要去抄寫佛經,便不多留衆人。一時惠妃等人都散去,纔出了坤寧宮的宮門,就有淑妃掩脣笑道:“我還說那婦人是誰呢,原來是榮國公府上的。”

恭妃便道:“說什麼榮國公府上,妹妹又糊塗了。那榮國公早故去了,如今他們府上該是一等威烈將軍府纔對呢。”

淑妃一聽,忙也點頭道:“姐姐說得是呢,正是這樣的理兒,偏我又說錯了,該打該打。”

一行人邊說邊笑,就聽得一直沒說話的德妃忽然道:“怎麼我瞧着,那榮國府的二太太像是進宮來瞧賢德太妃的,身邊帶着一個標緻的姑娘,是怎麼個意思?”

這話說得正巧撞上了惠妃等人的心頭,不免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來。想到寧妃誇讚那姑娘容貌姣好,淑妃便掩脣嬌笑道:“還是姐姐你眼尖不錯,我瞧着那姑娘可不像是出身寒門。怕也不知道爲的什麼事兒進了宮,說是丫鬟,誰信?”

恭妃也笑道:“不管你們怎麼想的,那姑娘通身的氣質瞧着也不錯,依我看來,說不得是她們自家的姑娘呢。這一早進宮來,說是看望賢德太妃的,誰知道到底怎麼着。別忘了,那寧壽宮裡的慎太妃娘娘可不是省油的燈。”

一語話畢,果然悄寂無聲。

好一會兒,纔有惠妃出來打了個岔兒,又笑着說:“咱們也別在這兒打悶葫蘆了,出了什麼事兒,那還有皇后娘娘呢。這姑娘到底什麼來歷,咱們不清楚,賢德太妃和皇后娘娘必是清楚的了。既然她們都不聲張,咱們也無謂多說。反惹了口角,被別人聽見也不好。”

她才說完,果然其餘衆人都點頭稱是。言罷各自回宮,不在話下。

只說王夫人和寶釵被寧妃請到鳳藻宮裡略坐一坐,卻滿身的不自在。寧妃的出身說高不高,祖上和榮國公也是一樣的。四王八公里,獨北靜王與別家不同。因他家自來就是和皇家是堂親,他們這些拍馬也是趕不上的。

可寧妃能坐在這麼個位置上,其中最大的助力就是她的親哥哥。

齊國公陳翼膝下子嗣單薄,只有一個兒子,成了親還沒襲爵呢,就過世了。留下孀妻帶着一雙兒女,鎮日以淚洗面。沒多久也殉夫而去了。這寧妃打小兒在家時,因着無母教養,一直就被老封君帶着身邊教着,她大哥自然就是老國公親自教導了。

等老國公年邁,陳瑞文又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老國公便上了個摺子請封孫子襲爵。那時候太上皇才退位沒多久,正是不肯放權的時候。一聽這事兒,也不等皇上表態,立馬就拍案表示,這得封,還得越級封!老子死得太早也沒能襲爵,這兒子就越上一級,封三品威鎮將軍。

皇上倒沒爲這事兒和太上皇較真兒,左右不過是一個虛銜罷了,也無所謂的事兒。可沒想到這陳瑞文還算得上勤勉肯上進,沒幾年的功夫,竟然也頗有些能耐。皇上對他的看法有些改觀了,所以對齊國公府上也比較寬厚。

可讓皇上錯愕的是,這齊國公卻像是誤會了他的意思,竟把小孫女也送進了宮裡盼着承寵。皇上嘴上不好說什麼,老聖人那裡卻樂得看見這事兒成了。因把皇上特地叫進寧壽宮裡這樣那樣的囑咐了一番,所以這寧妃的封號得來的彎彎繞繞實際上不過是皇上應了個景兒罷了。照皇上和皇后晚上就寢時說起這事兒,那就是“誰還能對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姑娘動什麼心思啊”。

可這話得看放在什麼人身上呢。

比如說寧妃在宮裡一邊招待着王夫人,一邊就不斷地拿眼睛去看薛寶釵。只見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嫺雅,不免心裡就有些計較。見王夫人坐在一邊臉上似有焦急神色,便也笑道:“怎麼宜人竟是不想與我好生敘舊的意思呢?”

王夫人勉強笑道:“娘娘這話說得沒得要我害臊了。”

寧妃卻不以爲意,只看着宮人送上精緻的點心,又沏了滾滾的茶來,一時又拿捏着指間的丹寇,脣角銜着一抹嫵媚笑容,端的是風情萬種。只可惜寧妃這樣的嫵媚姿態,若在皇上跟前做了出來,興許還能引得皇上一時側目,可在王夫人和寶釵面前,這就根本沒多大意思了。

“宜人可還記得,當年本宮和祖父曾在府上作客的事兒呢?”

“娘娘那時冰雪可愛,臣婦自然記得的。”

“嗯。”寧妃淡淡地應了一聲,瞧着桌上一盆開得正好的水仙,便又笑道:“宜人身邊的姑娘長得才叫冰雪可愛呢,本宮瞧着也喜歡的很。常日裡總聽聞,府上老封君最是會調.教人的,從前只還不信,如今一瞧,本宮方知不假。”

這話一出,寶釵的臉上便變了幾變,嘴脣微微一動,卻又沒說什麼。王夫人也是捏住了手裡的帕子,一臉的神色緊張。

這二人的神態變化被寧妃瞧在眼裡,不覺更是有趣了。便只淡笑着又閒扯些過往小事,略微有幾處模糊不清的記憶,便也笑着含糊過去。只是看着寶釵的目光越發的帶上了幾分興味盎然。

王夫人又坐了一會兒,見寧妃並沒有放行的意思,心裡焦急異常。便道:“娘娘好意原不該辭,只是因臣婦今日進宮來是爲給賢德太妃娘娘請安的,這若耽擱的時辰……”

寧妃卻是不緊不慢地捏着茶蓋慢悠悠地撇着茶麪上的茶沫,聽着王夫人的話不免笑了笑說:“宜人說話太客氣了,本宮不過因久未見故人,一時心裡想起過往的事來,才請宜人略坐一坐罷了。聽着宜人這話,本宮倒要以爲是本宮耽誤了宜人探視賢德太妃娘娘的時辰呢。”說罷,便讓宮女過來帶了王夫人和寶釵出去,又笑道:“宜人路上小心腳下,天冷路滑的。”

王夫人連忙應了,就要跟在宮女身後出去,寧妃卻勾着紅脣瞧着寶釵的背影笑了又笑。等她們的身影已經漸漸地瞧不見了,寧妃才把身上的披風又攏了攏,才輕笑自言說:“賈氏,如今你位分高了,怎麼也不怕有人來分你的寵呢?”

想到慎太妃最近頻頻的小動作,和寧壽宮隔三差五就傳出太上皇又臨幸新人的事兒,寧妃脣角的弧度又微微地上翹了些。這跟在賈府二太太身邊的姑娘,瞧着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等,賈氏啊賈氏,你可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王夫人帶着寶釵到長春宮的時候,抱琴正在廊下同一個小宮女說話,擡頭見王夫人來了,神色間很有些驚愕和訝異。王夫人瞧見了,卻也沒想到別處,只是笑道:“娘娘可在裡面呢?”

抱琴忙福了福身,帶着王夫人往裡面去了,只是一邊走着,卻一邊打量着寶釵。她是和元春一起進的宮,寶釵和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她早已經在宮裡苦熬了兩三年了,何況元春省親,她又沒有一併回去,這下還真是頭一次瞧見寶釵。她倒沒想到寶釵的身份來歷,只覺得這姑娘長得極好,只可惜是個丫鬟,不免在心裡淡淡一嘆罷了。

賈元春正在美人榻上小憩,聽得抱琴通稟,才坐起身來。她因天氣漸寒,屋裡雖點着薰籠,到底畏寒。便穿着一身貂絨披風,領上一圈兒風毛攏着臉頰,更是顯得她杏眼柳眉,更有韻致了。元春見是王夫人來了,忙親熱地讓人送了茶水點心來,又笑着說了兩句話,才道:“母親怎麼這個時候纔來,若要早些來,我們娘們兒纔好多說些話呢。”

王夫人便苦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我在皇后娘娘那裡的時候,正碰見寧妃娘娘也來請安。她因見我是故人,便強邀了我到她宮裡頭敘舊。我一時不好推脫,纔到現在。”

元春一聽,一雙柳葉細眉便微微皺起,啐道:“說是齊國公的孫女,又高貴到哪裡去。不過是個同我一般大小的丫頭,位分縱高卻也無寵倚仗,皇上最是清心寡慾,難道她還能得意什麼不成?說到底,見着我了,不一樣要對我請安行禮。”

王夫人忙勸道:“娘娘慎言,這深宮禁苑的,保不齊有心人傳出閒話去。”

元春聽了也是一驚,忙收了話音,只拉着王夫人的手又說了兩句體己的話,這才分出眼神去看王夫人身後站着的寶釵。這一瞧,便是猛然一驚,只驚道:“宜人,這不是薛家表妹嗎?”

王夫人見她瞧了出來,也不隱瞞,只笑着鬆開和元春握着的手,把寶釵拉到跟前來,笑道:“娘娘眼神兒真是半點兒不錯的,這正是你薛家表妹呢。”說着,便又向寶釵道:“娘娘在宮裡也常記掛你,這纔有得相見,也是你們的緣分了。”

薛寶釵便笑着過來給元春行了個禮,元春表情很是古怪,可瞧着寶釵笑臉迎人的樣子,終究不好發作,只得道:“既是來了,便先坐下罷。”

見寶釵坐下了,元春才又轉頭向王夫人問道:“宜人怎麼把薛家表妹領進宮來了,這要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傳出什麼話呢!”

王夫人聽元春這樣說,眼圈兒便是一紅,只嘆道:“娘娘在宮裡,哪知道我在家中的艱難。老太太一心只合適林丫頭,寶玉的親事我半點做不得主。我一生不過三個孩子是心肝肉,你珠大哥哥走得早,留下孤兒寡母的我每每見着都要抹淚。你雖說是我親生的,可卻常年累月地在這深宮裡,一年統共見不了幾面。如今我獨寶玉一人常能見着,偏老太太凡事不肯要我拿主意,我心裡的苦可同誰說去!”

元春見王夫人一行說,一行哭,心裡又是焦躁又是煩惱。這寶玉的親事如今既被擡到明面兒上來說了,自然她也不能當作不知道。可老太太上回進宮來瞧她的時候,也把其中利害關係都同她說了,林姑父如今已經是吏部右侍郎又身兼內閣學士,官居二品,何等顯耀。再者林家的大郎也高中探花,今上又對林家大郎多有照拂,小小年紀已經是翰林院裡的庶吉士了。可見得,這林家的確是簡在帝心。

薛家縱有百萬之資,可論起出身地位,卻比林家差了不止一個檔次。

元春也同王夫人說過不少林家的好處,偏偏王夫人就是認準了薛家,其餘的話半點也聽不進去。元春有心今日再勸一勸,可偏偏王夫人卻帶了寶釵一起來,元春便有好些個話說不出口了。見寶釵神色溫和地坐在一邊,元春想了想,還是笑道:“薛表妹,本宮和宜人說話,想來你聽着是極悶的。你即是頭一回進宮,不如本宮讓抱琴帶着你在本宮這長春宮裡四處走走,也別拘着你。”

寶釵聽了,便站起身笑道:“謝娘娘體恤。”

一時,就聽元春叫來了抱琴,領了寶釵出去走走。

等寶釵走了,王夫人便有些不滿道:“你薛家表面才第一回進宮,怎麼不留她在這裡說話,偏讓抱琴帶了人出去?”

元春便嘆道:“我這裡正有話要和宜人說呢,多少要避着些薛家表妹。”說着,便拉住王夫人的手道:“母親在家裡的艱難,縱不說,我也體諒的。只是這薛家,門楣着實低了些,母親再好生計量計量。寶玉年紀還小,說親大可不必急在一時。這薛家若果真好,不過再耽擱兩年罷了。若薛家不好,咱們再看別家就是了。”

這話卻讓王夫人心裡有些氣憤,她原以爲上次來看元春,元春說的那番話已經是給了她一個答覆。所需不過時間罷了,誰想今日一來,這話竟又變了個樣子。

王夫人不笨,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事兒說不定就有老太太在裡頭摻和過了。她上次來瞧娘娘,後來緊接着不就是老太太親自進宮瞧了一回麼。說不定,就是在那一回,老太太在元春面前說了許多林家的好話,讓元春也改變了初衷。

“娘娘這話說得我卻不能同意了。寶玉雖小,可咱們這樣的人家,這樣的年紀定親的難道還少?何況寶玉能等得,寶丫頭可等不得。年一過,寶丫頭可就要及笄了,你姨媽心裡不知道多着急,偏咱們拿着這樣的想法,若果然成了還罷,若要不成,平白耽誤了寶丫頭,你姨媽還不知道怎麼怨咱們。”

元春卻不以爲忤,只冷淡道:“若姨媽果然不肯耽擱,便自尋了親事就是了,何必巴巴兒的只把眼睛放在寶玉身上。薛家表妹若真是個好的,也不用擔心無人求娶。”

元春這話說得可讓王夫人真的着急了起來。她原就借了薛家的銀子,若寶釵和寶玉成了一對,那這銀子不說不還,怕還能再挪些過來。反正兩家並作一家,這薛家的銀子還不就是賈家的銀子?可如果這事兒不成,別說那借了薛家的大筆銀子她要盡數還回去,怕日後和妹子家的關係也難了。

王夫人心裡着急,嘴上卻只道:“娘娘在宮裡的花銷日漸繁重,咱們家又只靠着幾個莊子的收益,如何填的上?我如今管着家,公帳上的銀子已經入不敷出,多虧有你姨媽家時時地添上一些纔不至於捉襟見肘。可到底是寅吃卯糧,這坐吃山空的,娘娘在宮裡怕也艱難。”

許是談及銀子這話題讓元春警醒過來,王夫人這話才一說完,元春的臉色就變了一變。

她倒是忘記了這一茬子事兒。

王夫人說得沒錯,如今她在宮裡的花銷越發的大了。從前是個宮女,需要經營的人際關係不過是和各處的宮女罷了,就算是互相之間送些個荷包繡活的,也大多可以由抱琴代勞。成了貴人之後,她雖要時不時地拿出些金銀稞子打賞宮人,但是也在她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偏如今她已經升了妃位,這日常的開銷和需要打賞的銀子,那可都是流水一樣的就花出去了,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倘或真如王夫人所說,榮國府裡頭已經這樣的艱難,那麼,果真沒了薛家的幫扶,怕是她日後的日子也要難過了。

王夫人一見元春的臉色,就知道這事兒有戲。元春是打她肚子裡爬出來的,那心裡想什麼,她這個做親孃的能不知道?所以在看着元春的神情之後,王夫人便掩住了自己脣角的笑意。

寶釵和寶玉的親事,只能成!

元春想了又想,終是在銀子面前低了低頭。她心裡雖然也覺得林家的家底不薄,可實在也是瞧着林家並不樂意和賈家親近的樣子。所以只得道:“母親既有這樣的艱難,我也不忍心多說。薛家表妹我瞧着也十分好,姨媽又住在咱們家,母親回去和老太太好生分說了,千萬別起爭持。若有什麼不肯的,只管等下次老太太進宮來,我親自說與她聽就是了。”

王夫人一聽,當下便喜得不行,只笑道:“娘娘說得是,我也正說是這麼個道理呢。”說着,又誇讚起寶釵來。“寶丫頭瞧着模樣就頂好的,舉止嫺雅,性情溫和,善解人意。更有,寶丫頭常日地在我跟前幫着分憂,若她進了咱們家的門,那真真兒的是咱們家的造化呢!”

元春卻不這麼想。她雖惦記着薛家的銀子,卻並不想讓商人之女進自家降低了門楣。聽王夫人這樣說,便也只笑道:“宜人這話只心裡說說就罷了,咱們府裡的下人慣常是煞不住話的,有多少閒言碎語地都給傳出去。薛家的表妹雖好,可宜人也聽我一句,這薛家的身份到底低了些。”

王夫人聽元春這樣說,就有些不樂意了。才還說着寶釵瞧着十分好呢,又說要勸服老太太,怎麼一回頭話音就又變了呢。王夫人心裡不快,臉上的神色自然就不怎麼好。

最善察言觀色的元春很快就發現了王夫人的神情不虞,只笑着安撫道:“薛家的百萬巨資的確誘人,只是宜人莫忘了,薛家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商賈。寶玉是宜人的心尖子,他又是銜玉而誕的,日後的造化必定不凡。若只配一介商賈之女,未免看低了他。”

這話卻是實實在在地戳中了王夫人的心窩子。她此生最放在心尖子上的可不就是賈寶玉這個鳳凰蛋麼,任何事情都可以,偏偏就不能和她的寶貝兒子有衝突。王夫人雖愛斂財,可那也是爲了日後能把這些個錢財都留給寶玉呀!

元春見王夫人的表情有幾分鬆動,便又加把勁繼續勸道:“薛家表妹我瞧着也很好,想來宜人所看重她的品性也都是極佳的。這樣好的姑娘,只可惜生於商賈之家,未免叫人一嘆。宜人既想和薛家成就好事,不如依我的意思。”

王夫人忙問何意,元春便笑着道:“薛家雖好,終究出身太低。給寶玉做了妾室還可,做嫡妻卻太過了。”

王夫人一聽,忙搖頭道:“這怎麼行,你姨媽再不肯答應的。”說着,便又道:“何況寶丫頭那樣的人品相貌,做個妾室,那這嫡妻可要怎麼個家世呢!”

元春便掩脣笑道:“這隻憑老太太做主就是了,寶玉雖是宜人親生的,可老太太也把他當眼珠子一樣護着。這寶玉的親事,老太太既撂了話出來,定是有了幾分主意。”見王夫人聽到這裡就要反駁,元春忙又道:“我知道宜人心裡不喜林表妹,可老太太未必就打算讓寶玉和林表妹結親呢?”

王夫人聽元春這樣說來,也想到如今林家和府上並不大親近,出來老太太常命人接了林家的那個丫頭過來玩笑,大多也是去鳳姐那裡相陪,其餘的卻不大顯了。莫非老太太當真把這林家擱下了,又相中了別人?這麼一想,不免就想到前幾日衆人要進大觀園住着時,史湘雲的一番話語。

元春見王夫人想得出神,心裡也有些疑惑,便問:“宜人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王夫人便皺眉道:“娘娘不知道,日前娘娘下了旨意,要他們姊妹都住進園子裡去。寶玉挑了怡紅院住着,老太太孃家的史大姑娘也在,當時就央着老太太把瀟湘館讓給她住了。”說着,眉頭便皺的更緊了些。“這怡紅院和瀟湘館捱得十分近,走過一架虹橋就到了。”

元春那日省親自然也瞧遍了大觀園的景象,對“怡紅快綠”和“有鳳來儀”自然印象也深刻得很。聽得王夫人這麼一說,心裡不免也有些起疑。難不成老太太如今放棄了林家,轉而把目光放在了自己孃家的侄孫女身上?

史家雖說一門雙侯,可手裡的權利卻遠沒有想象的那麼大。何況,這繼承了保齡侯爵位的可是史湘雲的二叔,史湘雲縱頂着侯府嫡長女的名聲,說到底卻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罷了,也沒有正兒八經的孃家可以倚仗。老太太若當真是打了這麼個主意,元春也要不同意的。

“宜人也別太過擔心了,這薛家表妹可也在園子裡住着呢?”

王夫人便道:“正是,寶丫頭如今住在‘蘅芷清芬’,蘅蕪院裡。”

元春聽後笑道:“那蘅蕪院裡也是極雅緻的,奇花異草的,瞧着就心曠神怡。薛家表妹住在那裡卻也相宜,只是未免離着怡紅院等處太遠了些。”

“誰說不是呢。可寶丫頭當日只說,園中處處好風光,只聽憑老太太做主張。故而老太太便安排了寶丫頭住在蘅蕪院,想來,也是不肯讓寶丫頭多接觸寶玉的意思。哼!”

元春聽罷,又是一嘆。寶玉的親事儼然已經讓昔日不甚頂針的婆媳二人針鋒相對起來。老太太中意林表妹,王夫人卻看上了薛表妹。要讓元春說來,她也覺得這兩位都是極好的。林表妹的家世傲人,父親兄弟都在朝爲官,又深得聖心。可她沒瞧過林表妹此人,聽王夫人話裡話外的意思竟好像這位林表妹的身子算不上好。

薛家表妹她親眼瞧了,人品相貌都是萬里挑一的好。不說在金陵屈指可數,就是在這美人兒無數的深宮裡,薛家表妹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想到這裡,元春便也笑道:“咱們都在這裡說了好些話了,想來薛家表妹在外面逛着也累了。”說着,就讓內室服侍的一個宮女去找抱琴和薛寶釵回來。

誰想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見抱琴和那宮女都慘白着一張臉,慌慌張張地回來了。賈元春見她二人這樣的神態,心裡就是一沉,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只喝到:“做什麼這樣慌張的樣子,有什麼話站起來好生地回了!”

抱琴便哆嗦着嘴脣道:“老聖人駕幸,瞧見了薛姑娘……”

元春才聽到這裡,就覺得眼前一黑,卻仍沉着氣聽抱琴斷斷續續地說:“老聖人見薛姑娘在這裡,一時興起……拉着薛姑娘上了龍攆……往寧壽宮去了。”

“娘娘!”

元春眼前猛然一黑,就暈倒在了榻上。耳邊傳來王夫人和抱琴的疾呼,她卻都顧不得了。老聖人竟然寵幸了薛寶釵,這讓她的臉往哪裡擱!

元春暈倒後,王夫人急得手足無措,在長春宮陪着元春身邊好一會兒,見着時辰到了,纔不得不回去了。只是來時還帶着寶釵一起,回去的時候卻只有她一人了。王夫人步履蹣跚的走着,她的頭腦裡還有些不甚清醒。抱琴說的話,她聽懂了,卻又像是沒聽懂一樣。

老聖人駕幸長春宮,瞧見了寶釵,怎麼就把寶釵帶上了龍攆又去了寧壽宮呢?這個時辰了,寶釵怎麼還不和她一起回去呢?元春忽然昏倒,難道也是因着這事兒嗎?

王夫人心裡實際上已經明白了這件事,可卻不願相信。寶釵是她給寶玉相看的媳婦兒啊,怎麼好端端地,不過是帶進宮裡給元春看一眼,就被老聖人給帶走了呢!元春也是老聖人身邊的人,若寶釵也被老聖人寵幸了,這可算是什麼事兒呢!

晚間回了榮國府,又到賈母這裡來回了話。王夫人仍有些渾渾噩噩的不甚清明,只胡亂用了幾口飯便睡下了。一夜輾轉自不必提,可王夫人卻沒注意到,寶釵一夜未歸,薛姨媽卻並不着急。

次日,薛姨媽在房中做着針線,就聽鶯兒忽然進來道:“太太,大爺回來了!”

薛姨媽一時驚怔,手上已經被針刺破了一個細小的口子。看着指尖冒出的一點血珠,薛姨媽怔怔地落下淚來。蟠兒……蟠兒回來了!可她的寶釵,卻進宮了。

薛蟠的身子恢復得還行,雖說不像從前那麼孔武有力的樣子了,可看上去精神尚可。且因着這麼一出事兒,性子竟收斂了不少。從前任性無狀的樣子也一去不復,賈政看着薛蟠的樣子,不免也撫須長嘆道:“侄兒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王子騰坐在一旁,聽後也笑道:“妹婿這樣誇他,別又叫他狂性兒上來。”

說得薛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道:“我纔回來,怕母親掛念,就不多陪舅舅和姨丈了。”

賈政和王子騰都知他性子,聽他這樣說,便知他是果真掛念薛姨媽,只笑了笑就放他走了。一時薛蟠來了梨香院,見鶯兒在廊下打絡子,又見薛姨媽倚門向自己這裡看來,心中也激動萬分,眼眶裡也沁了淚,飛奔過去伏在薛姨媽的腿邊喊道:“太太!都是孩兒不孝,要您擔心了!”

薛姨媽便也含着淚撫摸着薛蟠的發頂,不住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母子二人分別許久,自然很多話說。鶯兒極有眼色,只等薛姨媽和薛蟠進了屋子,便忙去廚下煮上甜湯,等着送進去給薛蟠。

卻說薛姨媽和薛蟠坐在內室裡,一時怔忡無言。聽着薛蟠把在王家的事兒一一道來,說到王子騰如何用心教導他,種種事情都叫薛姨媽長吁短嘆不止,只嘆道:“你舅舅都是爲你好,你可千萬別要辜負了你舅舅的心。”

薛蟠便啓齒笑道:“舅舅待我極好的,我自知道。我如今再不學那些個紈絝習氣,咱們家的擔子那麼重,往日裡我都不知道,如今我既回來了,再不叫媽和妹妹擔心,咱們家的家業都由我來揹着!”說着,便又睜圓了虎目在屋內搜尋一圈兒,才疑惑道:“咦?怎麼不見妹妹?”

見薛姨媽臉上浮現幾分尷尬神色,薛蟠便自顧自地笑道:“我知道了,妹妹必是又去老太太那裡和寶玉他們玩笑了。”說着,就有鶯兒送了白果枸杞甜湯進來給薛蟠用。

薛蟠笑着吃了一口,才擡頭看向鶯兒道:“姑娘既去了老太太那裡,怎麼你不去呢?”雖這樣說着,卻還是回過頭對薛姨媽道:“媽媽,你也別怪我多嘴。實在是我在舅舅那裡待了這麼些日子,也想通了好些事情。”

“咱們家雖說是住在姨媽家裡,到底不是一家人。妹妹平日裡和姨媽家的姐妹親近些也無妨,只是那寶玉卻是從小就廝混在內帷的,妹妹又不是他正經的親妹妹。這話傳出去,說起來也十分不好聽。我知道媽媽的想法,已和姨媽私定了。可要我說呢,這事兒也別這麼着。別說還沒成親呢,這鎮日裡頭在一塊兒,就算沒什麼事兒,說出去了,於妹妹的閨譽也有礙的。”

薛姨媽聽了,一時便有些怔怔地說不出話。

薛蟠只當她想得出神,也混不在意,吃完了一碗白果枸杞甜湯,便笑着對鶯兒道:“你既不在你姑娘身邊,那姑娘身邊今兒個跟着的是誰?”

鶯兒看了薛姨媽一眼,見薛姨媽仍沒回過神來,便收回目光,只咬着下脣也不說話。

薛蟠的脾氣是真的改了好多,若要照以前,他那暴脾氣早就要打要罵的了。可今兒個回來瞧着鶯兒這樣,卻也不是很生氣,反而有些個疑惑。還待再問時,就見鶯兒眼圈兒一紅就抱着空了的碗筷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薛蟠抓了抓後腦勺,他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嗎?

見薛蟠這樣的神態,薛姨媽只嘆了口氣道:“你妹妹進宮去了。”

“啊?”他沒聽錯吧?這哪兒跟哪兒呀!

薛姨媽說得不假,薛寶釵如今正在寧壽宮的龍牀上。但見她淡掃蛾眉,美目流轉,顧盼生輝,一襲水紅色繡纏枝牡丹圖案的薄衫,襯得她的膚色愈發的白皙,繚繞着細數不盡的風情。老聖人正坐在牀邊,眯起了眼睛細細地看着寶釵的側臉。

寶釵被老聖人這樣的目光看得臉上羞紅,便嚶嚀一聲拿手捂住臉頰,只嬌嗔道:“上皇這樣看人,真是羞煞了。”

老聖人見寶釵這樣的小女兒家作態,心頭一熱,身上的某一處便有些蠢蠢欲動。只是他年紀終究大了些,平日裡這方面雖有需求,卻也多剋制。只是攔住寶釵的肩頭,低下頭去細細地嗅寶釵發間的牡丹香氣,才又笑道:“妙人兒,你叫什麼名字?”

寶釵依偎在老聖人的懷裡,伸出粉拳不依地輕捶了捶老聖人的胸膛,才又嗔道:“原來上皇都不知道我是誰,就……”說着,自己臉上也是一片羞紅,便又打住不肯再說了。

上皇見她這樣的反應,心裡不知道多受用,只又搖了搖她的肩頭,只笑道:“妙人兒,快些說來給朕聽一聽。”

寶釵這才輕咬着下脣道:“我叫薛寶釵。”

“薛寶釵?”喃喃了一聲,老聖人把寶釵從懷裡移開幾寸距離,便細細地看了看寶釵的臉蛋,才又笑道:“是哪個薛家?是薛侍郎家還是薛翰林家的?嗯?”

寶釵便低了頭道:“我父親乃是金陵皇商薛家,紫薇舍人薛公之後。”

“哦。”

就這麼一聲不冷不淡的“哦”,卻讓寶釵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從她被老聖人帶上龍攆的那一刻,不!更準確點說,從她踏進這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她沒想到自己會和賈元春一樣,沒能得見聖顏,反而被老聖人相中了。

寶釵沒有賈元春那麼多顧慮,她的出身的確是比賈元春的要低了一些,商戶之女縱家資過百萬,卻也難把地位提升。士農工商,商在最末。縱使掛了一個“皇”字,說到底,還是商家。

所以在寶釵躺到老聖人身下的時候,寶釵就已經想到了後續的一系列打算。她要在老聖人的身邊,成爲老聖人最寵愛的太妃!就算不能越過慎太妃,她也要成爲老聖人最寵愛的那一個女人!

老聖人穿戴好衣裳,纔回頭看向龍牀上那個秀色可餐的女人,對身邊的太監道:“去跟皇后說一聲,金陵薛家之女寶釵,封——就封個貴人罷。”說罷,已經走出了內室。

寶釵怔怔地看着老聖人離開,一滴淚水墜落在還有未散淤痕的手臂上。她賭上了一個女人最珍貴的一切,只換來一個貴人嗎?老聖人的話那麼輕,他從不知道,這在他看來那麼輕易的一個封賞,對她來說,又有多麼的重!

但是這些,很快就會成爲讓她步步高昇的階梯!

寶釵擦掉眼角的淚水,“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她要往上爬,一定要往上爬!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喝了點酒然後碼出來的東西看了好像有哪裡不對,其實我還想寫更多寶釵和老聖人的互動來着,誰知道……咳嗯,好吧。明天下一章我看看能不能發揮發揮。

順便一提,我好像沒兌現我要早點更新的承諾啊!對不起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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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你們對我的支持,四爺會繼續努力擼文的。我感腳要預祝元旦快樂了是嗎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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