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國公府分家,豈是憑着賈赦一句話就能行事的。
只是既然話都說出口了,自然也沒有收回的道理。何況賈赦早就對老太太的偏心有了領教,打從封了角門後便一心過自己府上的小日子。若非是因着二房如今把個主意打到迎春頭上,他本不欲給他們難堪。
賈珍乃是賈家的族長,分家這種大事須得由族長稟了族中各位長輩,立字爲憑。林澤在黛玉生辰當日聽了一耳朵,待賈璉找到自己時,也就沒有推辭。下了帖子去請了五城兵馬司衙門的周留明大人做爲見證。
當日,便有賈珍以族長之名吩咐衆人設了香案,條几,另請了族中的兩位長輩,賈代修、賈代儒二人作證,賈母亦命人請了忠靖侯史鼎來一同見證。
“立分單賈赦、賈政,今奉嚴慈之命,恐日後生齒,日煩別有爭競之端,故命將祖遺田產、房屋以及家中所有應分之物,除慈母養老之外,其餘均而分之……”
“自分之後,無論誰好誰歹,或財發萬金,均不準爭競……”
“恐空口無憑立此分單永遠存執。”
念必,一式三份,由賈赦、賈政分明簽字畫押,一份留予周大人處,其餘兩份二人各執一份。賈赦向賈母行了一禮,口中恭敬地說:“母親年事已高,不如竟由兒子奉養,纔是正理。二弟雖有官位在身,到底襲爵的還是兒子,母親便同兒子住着罷。”
賈母原本耷拉的眼皮子猛然一掀,怒目道:“我只問你,難不成分了家,竟連處宅子也不給你弟弟留麼!”
“母親這是說得哪裡的話。我如何不給二弟留了,只是襲爵的乃是兒子,萬沒有讓出正房的道理。”
說着,慢慢地直起了腰身。只請了周大人進來,問明緣由,周大人撫須道:“原是赦公襲爵,這榮禧堂自然也該物歸原主。從前你們兄弟二人不分彼此,混住了也是不該。可今兒個既然分了家,也該好好兒地把這事兒歸置歸置。否則傳了出去,彼此臉上不好看,也是要淪爲笑柄了。”
一番話說得賈赦連連點頭稱“是”,賈政卻是臉色煞白。王夫人兩手微顫,死死地咬着嘴脣,只等着賈母,盼着她給一句話。
賈母見賈赦和周大人一唱一和,心裡堵得發慌。眼角餘光瞥見賈政臉上血色全無,唬得煞白,更是心疼,忙道:“老身一貫和二子住得久了,又因從來幫他們把持着後宅,惟恐今日分了家,日後倒要他們一家如何自處。想來,不如請大人也做個見證,襲爵的既是赦兒,政兒贍養我,不如竟請赦兒幫扶些骨肉親戚,這榮禧堂還歸政兒一家罷。”
“這是什麼道理!”不等賈赦開口,周大人已先一步嚷道。早在來前,林澤便與他說過一二賈家之事,只說這賈家嫡庶不分,很有些尊卑不明的意思。可那也只是言辭間不過略一帶過,併爲深究。周大人萬萬沒想到,以賈母這等誥命加身的婦人,竟能枉顧長幼尊卑,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登時臉上就有些不大好看。
賈赦忙勸慰了幾句,這纔看向賈母,語帶哭音地說:“母親一貫疼惜二弟,做兒子的不敢置喙。只是求母親看在我也是您親生骨肉的份兒上,多少給兒子留些顏面罷。一個榮禧堂不值當些什麼,只是說出去被人聽了,只以爲咱們府上不顧尊卑,不分嫡庶,只怕要惹來多少笑話啊!”
說着,抹了兩把涕淚,繼續道:“如今好容易璉兒又在戶部當差,成日裡行走在朝堂上。二弟又在工部任職,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少雙眼睛盯着,真是一絲兒半點也錯不了。倘或被有心人拿了咱們家的事兒做筏子,惹得上頭主子不痛快,只怕轉眼便是滅頂之災呀!”
賈母被他一番話堵得不上不下,見賈政還在一旁不做聲,忙喝道:“政兒,你倒說句話呀!”
賈政心裡發苦,竟無話可說。原就是他佔了大哥的正房,一家子住在榮禧堂裡,倒把襲了爵的大哥一家逼到角門那裡的園子裡去住。從前上面有賈母鎮着,府裡上下也無人敢說。大哥又是個渾人,只管吃酒玩樂,半點兒不理正事。倒叫他原先心裡的幾分忐忑也消磨了去,這麼多年下來,早把二房住在榮禧堂當成了理所當然。
今日猛然被周大人揭了出來,登時臉上便沒了血色,心頭滿是羞愧難當,恨不得立時鑽個洞逃了纔好。偏賈母和賈赦二人都盯着他,要他給一句話,賈政縱心裡再羞憤,也只得道:“周大人說得極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長幼尊卑不可亂。大哥放心,只消半個月,我定搬出榮禧堂,還大哥一個清靜。”
賈赦和周大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滿意的神色。賈赦也不是那等咄咄逼人的,見賈政很自覺地主動要搬家。便笑了笑說:“二弟說的哪裡話,竟似我急不可耐地要趕你們走一般。這榮禧堂原是老國公爺留下的,便是我不想住着,也只得認了。倒是二弟,那爲娘娘省親建的別墅空着也是空着,竟不如你們一家搬去那裡便宜。”
王夫人原本聽見賈赦說到前面關於榮禧堂的話正氣着,心裡只說賈赦當真虛僞,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誰承想,賈赦倒是好心性兒,竟肯讓他們一家住進娘娘的省親別墅裡去。想到大觀園裡處處好風光,憑他隨手挑出哪一處兒來,都比這榮國府裡富貴繁華,心裡便有些得意起來。臉上也露了幾分笑意,直道:“謝大哥體恤,那園子給我們一家住着竟好。娘娘從前也說,這園子若是不叫人住,也是荒廢了。”
賈赦笑着眯了眯眼,只笑道:“二太太也別謝我,因着分家的緣故,這省親別墅原是咱們一半一半兒的。只是想到二弟向來喜愛清靜,我又一向住不慣那些富貴屋子。只在這裡把話說明白了,娘娘的省親別墅統統給你們二房住了,只是有一樣兒,按着這省親別墅興建時花費的銀兩,折算出一半來給我,纔是兩清的道理。”
王夫人聽他這麼一番話說下來,險險要把一口的銀牙崩碎。這省親別墅用的錢銀都是公中貼補進去,另又有和薛家借了來的。大房不過出了幾分力,這時候眼也不眨地就要劃一半兒銀子過去!休想!
王夫人正要回絕,賈政卻是已經懶怠應對,只點了點頭說:“大哥說的是,正是這個道理。周大人,還請把公文添刪幾句,做個見證罷。”言下之意,也是要順了賈赦的心思了。
分家的事宜在賈政的高度配合下,不消半日的功夫便已經辦好。周大人卷好蓋了官府大印的文書,一一封裝好,再遞交給賈赦、賈政二人。末了道:“本官這就把這文書入檔,日後若有什麼紛爭,只管來官府查閱。”說罷,正要告辭。
卻見門外亟亟地衝進來一人,身量挺拔,身上還揹着藍布袋,顯是剛從學堂裡回來。見了身穿官服的周留明卻也不慌,神色恭敬地行了一禮後,才道:“請大人留步,爲草民賈環做個見證。賈環自請分家,從此與賈家再無瓜葛。”
此話一出,不說賈政驚疑,就是賈母也被他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王夫人,見她眼中似有驚恐和得意二色交錯,心裡便明瞭了幾分。當下在心中暗罵:好個蠢鈍如豬的二太太,眼瞧着環哥兒有出息了,平日裡隔三差五的敲打敲打便罷了,竟是暗中又作了孽!
周留明見賈環進退有度,心中已存了幾分欣賞之意。又見他小小年紀,目光清湛明朗,只笑了笑說:“哥兒何故說出此話,本官今日也爲你分辨一二。”
賈環便撩了衣袍下襬跪下,直直地看進周留明的眼中,“草民草芥之命,不足掛齒。只是上有慈母還待草民報養親恩,草民實不敢累慈母再與草民住在這龍潭虎穴之中。”
“哦?莫不是這府上有人要害你不成?”
周留明玩味地斜睨了一眼賈政夫婦,唬得王夫人臉上神色大變。不等賈環回答,便大聲喊道:“快來人,把環哥兒帶回去。他魔怔了,滿嘴胡說八道,莫要鬧出什麼瘋言瘋語來,平白讓人笑話。你們幾個,還不快把環哥兒帶回去!”說到最後,已是言辭狠厲。
周留明登時怒喝道:“誰敢動他!”說着,手便搭在了腰間的三尺青鋒上。在場衆人無一個敢置喙,也無一個懷疑,此時若當真有人上前拖拽賈環,只怕就要血濺當場。
見衆人已站定不動,周留明這纔看向賈環,神色溫和了幾分,“你起來,實話同本官說了,本官好爲你做主。”
“嫡母不慈,禍害妾室庶子。草民微賤,只怕等不及大人爲草民做主!”說着,重重地磕了磕頭,目光清亮地看向周留明。朗聲道:“請大人爲草民做主,今日分家!從此以後,草民原與賈家斷絕關係,自此不再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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