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都指揮司衙門。
這天一早,賈琮派出的親兵日夜兼程,將他的親筆書信,送進晨光籠罩下的都指揮司衙門。
都指揮使官廨中,杜衡鑫看完賈琮送來的書信,眉頭緊皺,一向溫煦從容的臉上隱現怒色。
官廨之中還有另外一人,三十多年紀,方臉黑鬚,雙目炯炯有神,這人是金陵都指揮僉事孫仲興。
自從張康年調離至陪都兵部任右侍郎。
原先爲松江衛指揮使的孫仲興,因抵禦倭寇襲擾松江建功,被杜衡鑫舉薦提拔爲金陵都指揮司指揮僉事。
孫仲興雖出身軍伍,但早年曾有秀才功名,在衛所軍中素有多智之名。
他見杜衡鑫面色不虞,便問道:“大人,這位威遠伯和你素無往來,怎麼突然從姑蘇給你送信?”
杜衡鑫臉有怒色:“這個羅雄已身爲四品衛指揮使,場面上行事還是不知檢點,賈琮在信中說他在姑蘇行事狂悖,竟要向戲班強買女戲。
偏偏這個女戲技藝超羣,被神京教坊司的人看上了,賈琮來信讓我出面調停,讓那羅雄知難而退。”
孫仲興說道:“坊間傳聞,這位榮國公子生性風流,到了金陵不久,就搭上神京教坊司來的一名樂伎,時常在清音閣雅間廝混。
他這次下姑蘇,以陪伴教坊司樂伎採買女戲爲名,行風流嘻戲之實罷了。
姑蘇戲藝鼎盛,人才濟濟,哪裡就兩家懟上同一個女戲的道理。
賈琮此人在女色上多有荒唐之舉,上次他來金陵,就從尼庵裡勾搭一美貌女尼還俗,鬧得朝野皆知。
這次我看他是故伎重演,八成是又看上這個女戲子,居然異想天開,以教坊司遴選戲女爲名,讓大人爲他這種齷齪事出頭。”
杜衡鑫聽了這話,臉上的神情微微鬆緩,說道:“賈琮如果只是一味貪花好色之徒,也不會如此年齡,就有這般成就。
此人少年成名,如今聖眷正隆,是不可小覷之輩,聖上派他下金陵辦差,表面上是組建陪都火器司分部。
可你不要忘了,當今聖上智謀遠慮,派了這麼個人物下金陵,具體想做什麼,誰又能說得清呢。
周正陽事發,作爲統御南直隸各衛所的金陵都指揮司,難辭干係,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這兩年時間,金陵都指揮司下轄各衛軍,人才凋敝,青黃不接,昔日那些個出色的,多有事故,不是死,就是逃,要麼就是調離。
羅雄相比就有些遜色了,他的確有幾分幹才,但行事不拘小節,有時過於跋扈,容易招惹禍端。”
孫仲興聽了杜衡鑫話中的闌珊之意,眼中目光閃爍,說道:“大人也不必多慮,這兩年的確是多事之秋,熬過去也就平順了。
大人是聖上的從龍之臣,聖上將金陵都指揮使重任交託大人,便是對大人的格外倚重,即便出了些瑕疵波折,也不損聖恩眷顧。”
杜衡鑫聽了這話,目光沉凝,從龍之臣這四個字,在他心中盤旋良久……。
說道:“你代我寫一封信給羅雄,讓他不要再糾纏那女戲子,別爲了這等小事,招惹賈琮這種人。”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甄三姑娘大早看過鋪子上送來的賬本,端了丫鬟送上來的滾茶,正要休憩片刻。
劉顯家的急匆匆進來,說道:“三姑娘,我們當家在二門外鴻軒廳,說是有急事要當面稟告三姑娘。”
甄三姑娘聽了這話,神情微微一愣。
她因料理父親留下的生意,日常不能像尋常閨閣千金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總要多些與人應付交談。
但甄家畢竟是世家大族,內宅千金不見外男的規矩,表面上能守還是要做個樣子。
尋常的情況下,劉顯有什麼事情需要稟告,都會讓劉顯家的進二門內傳話。
甄三姑娘即便和劉顯出門處置生意之事,也都易釵而弁略作遮掩,這在世家禮法之中,已算是極大的寬容。
究其原因是甄家二房無男丁,甄三姑娘生來一副巾幗胸懷,將父親留下的生意打理得縝密無縫,旁人難以插手。
而且,自甄三姑娘接管生意以來,甄家生意上的盈利不減反增,這種本事能爲,甄家族中無人能比。
自從二老爺甄應泉出事,金陵甄家富貴不易,公中存銀逐年豐盈,都是出於甄三姑娘的功勞。
甄家這樣的龐然大族,偏房遠支,繁雜紛亂,多少人靠二房的生意維生過活。
二房老爺出事之後,有人能維持甄家銀錢富貴,大部分人自然樂見其成,誰還管她是男是女,便有極少人覬覦,也沒實力公然叫板。
再加上甄三姑娘自幼教養在甄老太妃膝下,和宮中有密切深厚的關係,這層背景非同小可,讓她在甄家的地位十分特殊。
所以,甄家掌管內宅的甄老太太,纔會默許甄三姑娘拋頭露面,獨立掌管二房生意。
老太太發了話,即便是大房的太太和公子,也不敢多說半句,最多隻能在甄三姑娘的婚事上,多做些籌謀操心。
所以,只要是在家中,甄三姑娘多半會守一下,內宅千金的規矩,做出一點樣子,讓家中長輩臉面上過得去,省得有心人生出閒話。
作爲二房的心腹管事,劉顯對這點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尋常情況,都是讓自己婆娘進二門傳話。
可今天劉顯卻等在二門外,要當面和她敘說,甄三姑娘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同尋常。
於是讓丫鬟服侍自己,冠髮束胸,換過男裝,纔跟着劉顯家的出了二門。
……
甄三姑娘進了鴻軒廳,見劉顯早等候多時,且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她等丫鬟上過茶水,問道:“顯叔是有什麼急事嗎?”
劉顯等丫鬟拿着茶盤出了廳堂,才說道:“三姑娘,祥和坊那位銀匠出了些狀況!”
鄒三姑娘聽了這話,目光微微一凝。
那日她特地讓劉顯找了個老銀匠,查探出大房三哥帶回來那個英吉利人,根本不是什麼銀匠。
而大房三哥爲何會隱瞞他的身份,甄三姑娘對這事一直掛在心上。
再說大房三哥最近還借用二房海船,兩次私運火槍,雖然數量只有幾支,卻也有取禍之憂。
因此,這位和私運火槍一同到金陵的英吉利人,更加讓甄三姑娘關注。
這些日子,她一直讓劉顯安排可靠的人,盯着那位英吉利人的動向。
如今劉顯如此鄭重其事,來和自己回報,必定是發生了些什麼。
劉顯說道:“這些天我安排了得力的人,一直盯着那英吉利人的動靜,前些日子一直風平浪靜。
可到了今天上午,突然有三人上門拜訪那英吉利人,其中兩個操北地口音,三個人擡了一個箱子進了院子。
呆了一頓飯功夫,又重新擡了箱子出來,然後坐上馬車往城南的方向去。
我們的人倒是跟上了,只是對方馬車跑的很快,跟到半路便跟丟了。
我來這裡之前,那英吉利人都沒回過住處。”
甄三姑娘喃喃自語:“北地來的人……。”
劉顯又說道:“我派過去的兩個夥計,其中一個是受傷出伍的槍兵,他說那兩個操北地口音的人,身形姿勢很像是行伍之人。
而另外一個夥計是店鋪裡的老人,他認出另外一個人,好像是當年的陪二老爺出海的劉軒!”
甄三姑娘一聽這個名字,便睜大了眼睛,一臉驚異的問道:“你說什麼!是和父親一同失蹤的劉軒!”
劉顯臉色凝重的說道:“我問過那個夥計,當年他在店中多次見過劉軒,雖然時隔五年,他的樣子有點變化,但模樣還是認得出來。
而且那人和劉軒有同樣的特徵,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天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
甄三姑娘一向睿智機敏,處變不驚,但是聽到劉軒這個名字,卻神情大變,臉色微微蒼白,雙眸紅潤,似有淚光閃動。
說道:“顯叔,你應該知道,劉軒和你都是父親最信重的人,一個主外,一個主內,是父親的左膀右臂。
五年前劉軒和父親一起出海,從此杳無音信,生死不知。
我們甄家不僅派出自己的船隊出海尋找,還懸賞花紅,請都指揮司派出兩隻軍船。
在金陵至呂宋的數千裡海域,花費一年多時間,往返數次搜尋,卻毫無音信,父親帶出的兩艘海船,一百多名水手和隨員,全部失蹤。
所有的人都斷定,他們是遇上海暴,船隻沉沒,船上的人都已罹難,可如今這個劉軒卻活着在金陵出現!”
……
當年甄應泉出事,對金陵甄家震動極大,也永遠的改變了甄三姑娘的命數。
在這之前,她一直長居神京,在宮中由甄老太妃教養長大,她是江南甄家貴女,還是甄老太妃最寶貝的曾孫輩。
甚至連太上皇都喜歡這個甄家的小姑娘,覺得她天資過人,雖是女兒之身,卻有鬚眉英睿之氣。
五年前如不是父親出海劇變,她需返回金陵侍親盡孝,如今必定還留在宮中陪伴老太妃。
可能往後幾年,老太妃必定會籌謀牽線,讓她嫁給某位皇子王孫,讓甄家再出一位王妃,護佑甄家富貴榮華長盛不衰。
雖然,甄三姑娘厭棄命運被別人操控,但如果能換回父親平安,即便犧牲自己,她也心甘情願。
但是五年以來,即便她無數次許願賭咒,懇請上蒼讓父親生還,但換來的卻是漫長無期,年復一年的失望,甚至是已經絕望。
但現在劉顯卻告訴他,在金陵發現了當年隨父親一起出海的的劉軒。
劉軒還活着,那麼自己的父親甄應泉,到底是生是死?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劉軒既然能活着回來,爲什麼不回到甄家,說明當初出海失蹤的原委。
如今他回到金陵之地,卻隱遁行蹤,避而不見!
而且,劉軒爲什麼和冒充銀匠的英吉利人有牽連,而這個英吉利人是大房的三哥,用海船從外洋帶到金陵。
那是不是可以間接推斷,大房的三哥和劉軒,存在某種隱約的聯繫。
太多的疑問涌上甄三姑娘的心頭,她越是思索推斷,就愈發覺得這件事背後,隱藏着令人莫測悚然的深險。
想到這些,她心頭狂跳,思緒翻涌,雖然她一直奢望父親還活着。
但是理智告訴她,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劉軒活着,也不代表父親就安然無恙。
如果父親活着,他不可能整整五年都不和家中聯繫,任憑自己妻女爲了家業,拋頭露面,圖存掙扎。
甄三姑娘問道:“顯叔,我讓你打聽三哥和這英吉利人的關係,可有打聽出底細。”
劉顯說道:“我問過三爺身邊的陳管事,還有跟船的幾個水手,他們都說是得了三爺的吩咐,去南粵接的這位英吉利人。
據他們的說法,三爺也是受人之託,趕上海船下西海沿子做生意,便順帶接了這人。”
甄三姑娘皺眉道:“三哥是怎麼回事,怎麼老是受人所託,辦這些根底不清的事情,我是不信這話的……。”
“顯叔,你把手頭所有得用的人,都派出去尋找這個很像劉軒的人,一定要找到他的下落!”
“如果他真的就是劉軒,從他身上多半就能知道父親的下落。”
……
金陵,興隆坊,賈家老宅。
賈琮等人乘坐鄭小海的客船,從姑蘇返回金陵。
因如今鄭小海知道賈琮是官身,本不敢再在他面前施展躲避兵船巡查的本事。
可是賈琮卻讓他按照老辦法,躲過沿途兵船盤查。
只是鄭小海每次或靠岸,或駛入蘆葦蕩,躲避水路兵船時,賈琮總是留意對應的時辰,以及船隻躲避的地點和參照物。
一路上有鄭小海這個快成精的水路達人,自然是風平浪靜,順順當當返回了金陵。
下了碼頭後,賈琮卻對鄒敏兒說,要將齡官和豆官安置在賈家老宅。
其實,齡官和豆官是鄒敏兒爲教坊司採買的戲女,隨着她回清音閣安置纔是正理。
可賈琮卻說安置在興隆坊賈家老宅,會更加安全妥當些。
這一路上鄒敏兒自然看出,賈琮對齡官十分憐惜眷顧,應該是覺得清音閣來往人流複雜,捨不得讓齡官去那裡落腳。
而且,齡官離開戲班,引起蘇州衛指揮使羅雄如此關注,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如果在清音閣落腳,自己也不過一個弱質女流,要是發生什麼事情,自己是否能護住齡官周全,還真不好說。
放在賈家老宅安置,的確更加省心些。
興隆坊在金陵有貴勳坊之名,住在這裡的都是世家老勳,沒有天王豹子膽,誰也不會輕易在這裡鬧事。
齡官聽說要去賈琮府上落腳,自然心中安定,那裡會有異議。
至於豆官只是個八九歲的女孩,一向愛惹事不怕事,正是百無禁忌的年齡。
再說她覺得賈琮能護住齡官不受欺負,自然是大有本事的人,跟着這樣的人不吃虧。
齡官都是一臉願意,她自然樂得做跟屁蟲。
等到了興隆坊,賈琮帶着齡官和豆官下馬車,鄒敏兒看了賈琮一眼,又看了眼小臉嬌紅誘人的齡官,微微搖了搖頭,便坐馬車返回清音閣。
賈琮剛進了興隆坊,還沒到老宅西角門,守門的小廝看見他回來,早就飛奔進去和管家金彩報信。
賈琮帶着兩個小姑娘,剛進了西角門,金綵帶着自家婆娘已迎了出來。
至於帶着自己婆娘一起出去迎接,是因爲報信的小廝說,琮三爺這次又帶了臉生的姑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