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刑獄榮國府

大周宮城,幹陽宮。

前幾日接連下了幾次雨,歲入十月秋色濃,一場秋雨一場冷,神京的氣溫已下降了不少。

幹陽殿面積空曠,比往日多了一絲清寒,雖然還不用點上熏籠,但嘉昭帝被伺候加厚衣服,御案上每時都備有暖茶。

上午早朝過後,他像往常那樣伏案批閱奏章。

金陵經賈琮偵破大案,陪都文武官場爲之靖平,如今算是風平浪靜。

但是兩淮之地卻再起波瀾,私鹽販賣重新風雲捲起,生出許多波詭雲翳,大周兩淮鹽稅收繳舉步維艱。

兩淮巡鹽御史林如海上奏,敘述兩淮之地,私鹽日益氾濫,各地鹽梟爲謀求暴利,無所不用其極,勢力孽生,頗具隱患。

正當嘉昭帝對手上的奏章,皺眉思索對策,見內侍副總管郭霖小步走入大殿。

說道:“啓稟聖上,奴才奉聖上口諭,關注近期賈家東西兩府動向,賈琮的東府並無動靜,自丁憂以來,他都是閉門居府,很少出門。

榮國府賈璉和其妻,似乎圖謀賈赦留下的宏椿皮貨店,賈璉的心腹小廝去了鎮安府活動,翻查宏椿皮貨的轉讓文書。

不過這件事經過錦衣衛操作,尋常人根本查不出底細。

太后宮中傳出消息,榮國府賈太夫人,給太后娘娘上了請安摺子。

其中提到了賈赦亡故,榮國世爵傳承,一直滯怠不明,其中意思,是想請太后從中斡旋。”

嘉昭帝對賈璉夫婦圖謀皮貨店,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問道:“太后收了賈史氏的請安摺子,有說什麼話說嗎?”

郭霖回道:“據說太后只是看過摺子,什麼話都沒說,今天太后和上皇飲茶閒談,對此事也沒提到一句。”

嘉昭帝微微一笑,說道:“太后是睿智之人,豈是賈史氏這種內宅婦人城府可比,勳貴承爵乃是國政,太后不會輕易出言的。”

此時,殿外值守內侍進來通報:“啓稟聖上,錦衣衛指揮使許坤,在殿外求見,稱有大同緊急要務。”

嘉昭帝聽了精神一振,一月前他讓許坤派錦衣衛精幹,遠赴大同邊鎮,探查賈赦和大同指揮孫佔英,勾結販賣物資之事。

如今許坤因大同緊急要務求見,必定是錦衣衛在大同的查探,已經梳理出了相關結果。

嘉昭帝放下手中奏章,沉聲說道:“傳許坤入殿!”

許坤手捧奏書入殿,到了御案前行了單膝軍禮,說道:“臣奉聖上口諭,派遣錦衣衛精幹下大同查探,已有斬獲,特向聖上回奏。”

郭霖接過奏書,呈獻到嘉昭帝御前,嘉昭帝接過奏書,打開瀏覽,一邊對跪着御案前的許坤說道:“講!”

許坤回道:“錦衣衛人員下大同鎮之後,出入市井尋訪,偵緝大同商路來往,秘捕三家販賣違禁之物的庶民商號。

得知大同指揮孫家,因是世襲軍職指揮,在大同已蟠踞數代,在市井之中盤根錯節,經營了不少酒樓、腳行、商鋪等產業。

據秘捕的商賈招供,孫家子弟表面做一些正當生意,但暗中與關外草原,交易茶鹽鐵等違禁之物,賺取鉅額金銀。”

嘉昭帝臉色陰沉憤怒,將手上的“啪”的一聲合上,大殿中的氣氛一下變得壓抑凝重。

……

許坤微微定神,繼續說道:“錦衣衛雖多方查探,但孫佔英行事縝密,孫家又在大同經營數代,利益糾葛複雜,包庇隱晦者不在少數。

我們翻查多日,都找不到孫佔英勾結關外草原的實證,但是通過拷問秘捕的違禁民商,總算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孫家涉及從南方收購大量茶鹽之物,做得十分隱秘,涉事者只有孫佔英三子孫紹祖,並且表面上與孫佔英並無關聯。

但錦衣衛在大同多方秘查,都找不到孫紹祖的蹤跡,據說他離開大同已近半年時間,如今下落不明。

錦衣衛秘捕的那幾個商賈,曾多次和孫紹祖交割商貨,據他們交待,今年三月至五月,榮國世子賈璉,曾兩次往返平安州。

在大同和孫紹祖溝通商路,交割茶鹽貨品,期間還與這幾個商賈有過幾次聚宴,因此他們都知道此事。

但賈璉是否受賈赦指使幹這些勾當,這些商賈就不得而知,並且坊間傳聞,大同總兵錢紹揚與孫佔英關係默契,似乎對孫家之事極爲包庇。”

許坤微微擡頭,用視野的餘光打量嘉昭帝的神情,見他臉上的怒氣竟消散了一些,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略微整理思路,繼續說道:“依臣所見,賈赦在神京曾與孫紹祖來往,按照常理推斷,賈璉必定是受其父賈赦指使。

其來往平安州苟行不法,與孫家打通北上商道,父子二人又利用宏椿皮貨,收購茶鹽鐵等違禁之物,販賣北地謀取暴利。”

嘉昭帝問道:“大同秘逮的商賈人證,可曾押解到神京?”

許坤回道:“錦衣衛送回回奏之時,人犯押解便已出發,按照行程估算,三天之內,必定會押解回神京!”

嘉昭帝微微冷笑:“賈璉往北地販賣違禁之物,已有資敵之嫌,命錦衣衛立即將其拿問,嚴加問詢,取得實證。”

許坤神情一震,說道:“微臣遵旨!”

此時許坤心中鼓盪,以他在錦衣衛辦案多年的經驗,賈璉必定是受其父賈赦指使,賈赦纔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

賈璉一旦入獄,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哪裡抵得住錦衣衛的酷刑,必定會竹筒倒豆子,把事情招供得一清二楚。

榮國府堂堂承爵人,神京大族賈家的家主,貪圖巨利,往北地販賣違禁之物,資敵之缺,甚至涉嫌勾結敵邦。

只要賈璉招供,賈赦罪愆坐實,等待榮國賈家只有抄家除爵這一條路。

許坤似乎已聞到一股濃烈的嗜血味道……。

寧榮賈家在四王八公之中獨佔二公,即便寧國已查抄除爵,封爵三年,只剩榮國賈家獨立支撐。

但榮國賈家曾經父子兩國公,於國建功殊勳,至今餘威尚存,在四王八公中的地位依然舉足輕重。

如今,竟然要在自己手中抄家除爵,這一樁事情,必定會震動朝野,驚撼天下!

到了那個時候,錦衣衛的梟然兇威,將會讓百官驚悚,風頭必定要蓋過驟然崛起的推事院!

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的威望,將會攀上一個新的高度,仕途前程也將會更加穩健。

正當許坤躊躇滿志之時,突然聽到上首傳來嘉昭帝幽深難測的聲音。

“許坤,或許你推測的沒錯,賈璉只是受賈赦指使,下大同溝通販賣違禁之物,但是賈赦如今已亡故,此事已死無對證。”

“上皇隆恩賜婚賈琮,但賈琮因父喪被奪情賜婚,恪守孝道,守制三年,朕和上皇都感其孝義可嘉,可爲國朝勳貴楷模。”

“賈琮曾爲朕立下不少功勳,朕不希望他因無證之罪,壞了他堂堂孝道之舉,違背國朝以孝治天下的初衷……。”

“賈赦是否主使此事,既已死無對證,但賈璉涉及此事卻是無可辯駁,難逃其罪,你可懂得朕的意思!”

……

嘉昭帝這一番冷僻幽深的話說出,大殿中的氣氛瞬間凝滯,站在御案一側隨侍的郭霖,只覺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作爲嘉昭帝的心腹內侍,他自然能懂得皇帝的幽深謀算。

許坤能做到錦衣衛指揮使,每日都和詭秘兇險之事打交道,自然也不會是一個笨蛋,如何不懂嘉昭帝話裡的意思。

他方纔心中涌起的狂熱囂然慾念,像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如潮水般飛快消退。

許坤腦中念頭電閃,很快便明白了嘉昭帝話中的深意。

賈琮是聖上最器重的少年臣子,而聖上對四王八公一貫厭棄忌憚。

但太上皇卻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居然給賈琮賜婚金陵甄家三小姐,上皇的養母甄老太妃就出身金陵甄家,甄家二姑娘嫁北靜王爲妃。

金陵甄家不僅和太上皇淵源深厚,和四王八公更是牽扯極深,當今聖上如何會贊成這門親事。

賈赦突然喪命,纔給了聖上爲賈琮奪情賜婚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國朝禮制有云,父犯謀逆等五大罪責,子守孝之禮,國法予以褫奪,以彰重罪懲戒,無子送終,以儆效尤。

錦衣衛如力證賈赦犯近乎謀逆大罪,那皇上借賈赦之死奪情賜婚,還讓賈琮守制三年以彰孝道,還如何能堂堂正正。

到了那個時候,聖上如何面對爲賈琮賜婚的太上皇,朝野內外也必生非議,會給聖上留下知事不明、斷事昏聵的污名。

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不要說坐穩官位,只怕早晚給聖上找個由頭,讓自己腦袋搬家。

許坤飛快想通了這層緣由,渾身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聖上言語暗示,自己由着性子辦了此事,只怕就要不得好死了。

他神情莊重的說道:“臣明白聖上的心意,聖上愛護臣子之心,天地可鑑,令臣感動至深,錦衣衛必定秉公執法,不落無證之罪。

賈璉身爲人子,利用乃父所開店鋪,行違禁之舉,有違孝道,觸犯律法,難逃罪責,臣必定秉公執行!”

嘉昭帝看了許坤一眼,微微一笑,說道:“你辦事勤勉得力,朕必定會看在眼裡,此案偵緝,務必縝密公正,下去辦事吧!”

許坤領命退出大殿,背上未乾的冷汗,被殿外的勁風一吹,遍體生涼。

他想到剛纔大殿之中的一幕,嘉昭帝讓錦衣衛掩蓋賈赦罪責,對賈璉嚴查其罪,似乎是出於對賈琮的顧念。

但許坤在錦衣衛打滾多年,見過太多陰森之事,他可不會覺得嘉昭帝論罪賈璉一人,是對榮國府有所寬宥。

這背後的謀算絕不會如此簡單,賈璉是榮國府大房嫡子,是榮國府承爵世子,如今罪責揭開,世子之身被廢,承爵無望。

按照常理,榮國大房無法承爵,便由榮國二房延續。

只是許坤想到這一節,腦中想起一事,忍不住渾身一顫,竟下意識頓住腳步。

他身爲錦衣衛指揮使,麾下密探耳目衆多,對神京發生的異常之事,自然知之甚詳。

此刻,他才突然想起,前幾日麾下百戶上報,榮國二房嫡子賈寶玉,因言語詆譭辱罵上皇,聖上特派宗人府發下斥文,上門問責。

據說榮國府賈政迫於壓力,將嫡子賈寶玉以家法重責,此事很快流傳市井,一時傳爲趣談醜聞,那位二房嫡子的名聲也算毀了。

許坤如今想來,榮國二房的賈寶玉,正是長房賈璉之外,二房有承爵之資的嫡子,而此事就發生在數日之前。

聖上心中非常清楚,賈赦有所隱罪,對其必定心中生厭,只怕不會讓他身後爵位順利傳承,只是缺乏正當的理由。

難道那個時候,聖上就已心生謀算,藉着賈寶玉出言不遜,讓宗人府大張旗鼓,壞其聲譽,先斷了榮國二房的承爵之資!

而今日自己實證賈璉涉及走私違禁之物,有裡通外番之嫌,正好又斷了大房嫡子承爵的可能。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猜測的那樣,聖上的心機謀算當真深不見底,讓人震撼驚懼。

許坤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巍峨森嚴的幹陽宮,心中一陣不寒而慄。

……

幹陽殿,嘉昭帝望着許坤離去的背影,對郭霖說道:“傳朕口諭,宣兵部尚書顧延魁、忠靖侯史鼎入宮議事。”

宮中令諭傳出,只是過去兩刻鐘時間,顧延魁和史鼎便匆匆進入幹陽殿。

嘉昭帝見兩人到來,便拿了方纔錦衣衛的奏報,說道:“兩位愛卿瀏覽這份奏報,大同指揮使孫佔英,其子事涉北地違禁鹽鐵販賣。

大同總兵錢紹揚疑有包庇之舉,其禍不小,錢紹揚深受皇恩,在大同軍中近二十年,逐級拔擢提升,卻不知感恩。

大同乃九邊重鎮,爲防禦草原殘蒙的要緊關隘,大同邊軍首官,如有資敵養患之事,爲禍不小,一旦查實,朕絕對不會姑息!”

顧延魁和史鼎都是久歷官場之人,世故多智,閱歷豐富。

奏本中提到錦衣衛取得人證,孫紹祖參與違禁之物販賣。

顧延魁清楚記得,孫紹祖上次滯留神京,連兵部實職都不得授,這樣的人物根底有限。

如果沒有其父孫佔英背後支持,他絕對沒有膽魄和能力,在北地邊鎮主導違禁之物販賣。

而史鼎看過奏本的內容,心中更加震驚不已,他的關注點還不在孫佔英,而在於榮國府賈璉涉及此案。

史鼎心中暗自擔憂,賈璉牽扯九邊販賣茶鹽鐵之物,是近乎謀逆的大罪,榮國府要大難臨頭了!

嘉昭帝見兩人瀏覽過奏本,沉聲說道:“朕讓你們過來,便是與你們商議相關舉措,以備徹查此事!

朕籌謀調集一千神機營北上,會同遼東火器營一千軍卒,由平遠侯樑成宗選調精幹將佐率領,入職大同換防。

並下旨五軍都督府、錦衣衛,派員北上大同宣詔,革職查問大同指揮孫佔英,秘查大同總兵錢紹揚涉事之疑!

兩位愛卿意下如何?”

顧延魁和史鼎一聽嘉昭帝此言,心中都各自一驚,聖上對此事的手段,竟然如此果斷凌厲。

與往年遇到軍中之事的謹慎權衡,已經頗有不同。

……

兵部尚書顧延魁,一向輔佐嘉昭帝主持朝中兵事,心中的這種感覺也就更加明顯。

他心中暗自感嘆,自從榮國賈家那位少年橫空出世,不僅做出諸多卓異驚豔之事。

他的一系列作爲,也對聖上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而這些影響如今正在逐步彰顯……。

當今聖上自登基以來,雖然權謀過人,但因在軍伍中勢力單薄,對軍權的掌控,比起太上皇多有不如。

這也是聖上對四王八公等老勳,心存忌憚的根本原因,因這些立國傳承的勳貴,軍中的勢力根深蒂固,潛勢極大。

而聖上在潛邸之時,因軍中根基全無,如不對四王八公予以壓制,必定會使勳貴之權對君權形成肘制。

他登基十多年,對四王八公連消帶打,持續消減老勳在軍中勢力,但一向的舉措作爲,都是循序漸進,不敢操之過急。

因此,皇帝和勳貴處於此消彼長的微妙狀態。

但凡軍中出現變故,就會輕易打破這種平衡,重新維持平衡就要花費偌大心力。

所以,嘉昭帝最爲忌憚之事,便是軍中出現波動,特別是有人以權謀私,甚至做出裡通外敵的勾當。

以往他對這類事都是謹慎處置,以免處置過激,引起軍中反彈。

上年顧延魁受任九省統制巡查九邊,就曾在平安州大同發現軍中舞弊之舉,並將涉案一名邊軍副將下獄。

但那副將入獄之後,還未全部招供,便在獄中離奇死亡,雖然事後聖上處置了相關軍中將校,但也不敢牽連太廣。

因大同邊軍是抵禦關外殘蒙的重要力量,一旦牽連過大,引起軍中波動,後果難以設想。

但是,自從賈琮首倡火器之術,改進火槍,研發瓷雷,鑄造新式火炮,並運用火器在遼東掃平女真,就此打破大周軍權勢力的格局。

聖上採納賈琮火器建軍的設想,在神京五軍營中新建火器營,後又改稱神機營,全軍配發裝備大周各類新式火器。

經過兩年的積蓄,神機營的兵力迅速膨脹,兵員已近萬之數,並且還在不斷擴張。

雖然神機營兵員數量不多,但面對裝備刀槍的常態周軍,殺傷威力以摧枯拉朽之勢,雙方根本無法同日而語。

最重要的一點,神機營從頭到尾,牢牢掌控在聖上手中。

而且,賈琮主持的工部火器司,專門研發各類新式火器,同樣也被聖上緊緊掌控,非聖上肱骨心腹之臣,根本就不清楚火器司的底細。

聖上有了這兩大殺器,對於軍中風波的處置,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因爲他面對軍權,已經有了最堅實的後盾和話語權。

顧延魁想到這些,腦海中閃現那位賈家少年,連自己都對他期望極深,稱之爲世之雄才,都毫不爲過。

顧延魁心中不禁擔憂,榮國府賈璉是他的手足,長兄涉及大罪,希望對他的影響和衝擊能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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