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樹林前,林中休憩的人馬,聞風而動。
二十多名火槍手快速匯聚,在樹林邊緣列陣,人數雖然不多,舉手投足,臨危不懼,氣勢驍悍。
羅雄能做到衛指揮使,見多識廣,這二十多個火槍手,一看便是經歷戰陣磨礪。
不過再精銳的火器,威力也受數量限制,二十多名火槍手,三連輪射,每輪只能射出六七發槍彈。
根本無法抵擋五百精銳衛軍衝殺,在羅雄的眼裡,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對戰。
五百衛軍精銳,裝備精良,還有五十名弩手。
對陣對方百餘人手,不過是一面倒的屠殺。
羅雄心中思量,即便他們是朝廷秘派,只要他們不表露身份,即便都殺了,也有轉圜的理由可講。
周正陽被對方掠走,事關重大,已不得不讓他鋌而走險。
……
樹林之中,陳魁山見到眼前場景,他在金陵衛中多年,對軍陣之事捻熟,如此力量懸殊的對峙,讓他心中大定。
突然樹林後面一陣騷動,見那領頭的少年,風風火火的返回。
他的身後還跟着大批人手,竟比方纔帶走的還多出幾倍。
這些人還擡着許多大小不一的箱子,裡面不知裝了什麼東西。
陳魁山心中驚詫,怎麼突然多出這麼些人手,正有些疑惑,就聽着少年說道:“把陳魁山給我綁了!”
早有兩人一擁而上,將陳魁山捆綁成一團。
陳魁山從進入樹林,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之後又見蘇州衛兵馬佔據絕對優勢,心情幾番起落,正覺得自己脫身有望。
卻沒想到臨了之時,對方突然翻臉,他還是有些不死心,妄想矇混過關。
說道:“你們這是何意,我可是中車司之人,如今大敵當前,你們還要內訌。”
賈琮笑道:“你的確是中車司之人,昨日我讓人申時在耿府留下中車司標識,提示你裡應外合之事。
不過你脫離中車司太久,難免沒有疑竇,我不得不小心防範。
昨日申時之後,我安排了二十多個人手,嚴密封鎖耿府,所有離府之人,都被我的人暗中拘查。
其中一個內院丫鬟,便帶了你的紙條,去附近蘇州衛暗樁傳信,被我的人截獲,你早就露了馬腳!”
陳魁山面如死灰,當時他花了重金,讓這丫鬟出府送信,但這丫鬟再沒回來,他雖心中忐忑,但也想不出原因。
自從他入了樹林,便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別人的圈套,卻沒想到早在耿府就露了馬腳。
他目光下意識望着被拘禁的那五人,卻見那幾人摘下了頭套,根本就不是什麼周正陽。
原來人家從開始就給自己演戲,拿自己當棋子用。
陳魁山已完全絕望,他能預想等待自己將是何種下場。
只是在最後關頭,他心中還在妄想,他們就百餘人,如何抵擋外面幾倍的蘇州衛兵馬?
這時,他看到那些剛擡來的木箱被打開,當看到裡面的東西,陳魁山渾身直冒寒氣……。
……
樹林外,羅雄的五百衛軍已全部進入山口,將樹林前的開闊地帶,都塞得滿滿的,兵峰銳勢頗爲震撼人心。
整個山口呈葫蘆型,對方佔據的那片樹林,是走出夾山口子的唯一通道。
羅雄看清地形,抽調出幾十人,繞過這處山口,想要去抄對方的後路。
在距離對方火槍隊陣五十步,蘇州衛五十名弩手列隊對峙,弓弩手之前有步卒手舉藤盾掩護。
五十步是弓弩手有效殺傷距離,堅韌的藤盾據說可以抵擋槍子踹射。
羅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樹林邊緣二十多個列陣的火槍兵。
對着樹林中喊道:“只要你們棄械投降,交出城中掠走之人,本指揮使可以網開一面,如負隅頑抗,必要化爲齏粉!”
只是他等了一會兒,卻見林中並無任何反應,那二十多名火槍手依舊列隊對峙,他們的身後人影幢幢,刀光閃耀。
只是樹林之中光線不明,看不出太多究竟。
羅雄雖知自己勝券在握,但卻並沒有立即發起進攻。
是因那二十名火槍手,雖無法扭轉局面,但只要發起進攻,火槍排射還是會給衛軍造成一定傷亡。
只要衛軍出現傷亡,撫卹和減員等軍伍程序,根本不可避免,就會引起更多的關注,事情掩蓋的難度就更大。
羅雄是希望借自己佔盡優勢的兵力,迫使對方屈服投降,或交出周正陽,到時再就地絞殺,將傷亡降到最低。
……
這時樹林之中走出一個少年,穿着粗布衣裳,頭戴氈帽,相貌俊美,神態自若。
對着這邊喊道:“蘇州衛指揮使羅雄,藏匿朝廷欽犯周正陽,牽扯金陵水監司大案,奉皇上聖旨,捉拿法辦,交有司追究罪愆。
羅雄,你不束手就擒,也就罷了,居然未得將令,私帶兵馬離開駐防之地,起兵抗拒,難道想要造反!
隨行蘇州衛將士,不可陰從此賊行逆天之事,犯下誅滅之罪,切莫自誤!”
賈琮聲音清朗高亢,這一番話說得字正腔圓,氣勢十足,在場衛軍兵將都聽得清楚,人羣之中開始出現了一絲騷動。
他們只是奉命出城剿匪,怎麼就變成行逆天之事,還有這少年說的聖旨是真的嗎,自家指揮使果然犯了大罪?
這時,魏勇胄走到賈琮身邊,說道:“伯爺,我們的人手已全部到位,不用再拖延時間了……。”
羅雄看到麾下軍心浮動,心中大怒,喝道:“哪裡來的黃毛小子,居然敢假傳聖旨,本官要將你剝皮拆骨……。”
只是他話音還未落,對方的火槍已連排發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顯得如此突兀和詭異,形同無賴之舉。
槍彈密集射向衛軍首排的盾兵,發出藤盾和槍彈撞擊聲,有幾個盾兵猝不及防,被槍彈擊倒在地。
羅雄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完全搞懵了,對面這小子他孃的太陰險了,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自己兵力遠勝於他,自己都還沒有下令衝陣,他二十隻破槍居然一聲不吭就開槍,他這是急着找死嗎,真是欺人太甚!
他又聽到少年慢悠悠的聲音:“羅雄,你包庇欽犯,擁兵自重,企圖圍殺天使,罪大惡極,還不醒悟,必會死無葬身之地!”
賈琮身邊的魏勇胄聽了這番話,嘴角忍不住牽動幾下。
伯爺的心思也是夠黑的,這是在給羅雄下套,先是搶先開槍,又以言辭激怒對方,讓羅雄憤而引兵衝陣,他纔好有藉口滅了對方。
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問題,羅雄帶兵追擊,怎麼都不會束手就擒,不戰一場根本解決不了事情。
羅雄聽了賈琮這話,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明明是這惡毒的小子,搶先開槍,居然還口舌招尤,蠱惑人心。
暴跳如雷般喊道:“弓弩手放箭,後隊準備衝陣,剿滅這夥狂徒匪盜!”
衛軍五十名弩手的連續發射,箭如飛蝗,頗有威勢。
那二十名火槍手在羅雄下令時,就開始收槍後退,憑藉林中茂密樹木躲避箭雨,除幾人被箭矢擦傷,並沒造成傷亡。
衛軍一輪弩箭射過,壓制住樹林中火槍手的射擊,羅雄抓住時機,指揮盾兵在前,步卒在後,向樹林發起衝陣。
蘇州衛雖沒有配備火槍兵,但羅雄身爲衛指揮使,見多識廣,知道剛纔對方火器兵已發過一輪射擊。
還沒來得及重新裝填彈藥,就被自己麾下弓弩手壓制,如今那二十支火槍大都是空膛,正是己方發起衝陣的絕好時機。
蘇州衛和松江衛因經常對峙沿江水盜倭寇,頗有實戰磨礪,是金陵都指揮司麾下,戰力較強的兩大衛軍。
在羅雄軍令之下,衝陣的蘇州衛軍士速度極快,很短的時間內,就將距離樹林五十步遠,推進到只有二十步。
羅雄的嘴角露出殘忍的笑容,他幾乎已經看到了戰勝的成果,他要把剛纔那信口雌黃的小子,生擒活捉,剝皮拆骨,整治一番。
……
就在羅雄以爲大局已定,樹林中突然伸出許多槍口,數量遠不止原來的二十多隻。
密密麻麻幾乎蔓延了整個樹林邊緣,粗略估計至少在百支火槍以上。
羅雄一股寒氣直衝天靈,一種極大的危機感在心中炸開。
上百支火槍齊射的聲音,猶如爆雷轟鳴,讓人心神戰慄。
槍彈如同急雨般飛射,在空氣中撕扯出尖銳刺耳的怪音,透着一往無前的死亡氣息。
衝陣在最前面一排衛軍步卒,在槍聲響起的一刻,就如同被頃刻斬斷的樹樁,一下子倒下了幾十人。
跟在後面的衛軍步卒雖聽到前方轟鳴的巨響,但前衝的慣性依然讓他們保持衝陣的態勢。
在後方壓陣的羅雄,看到讓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樹林之中第一批火槍射擊完畢之後,迅速後退,動作異常嫺熟老練。
很快,樹林之中人影晃動,第二批槍手飛快的移位上前,在羅雄的視線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第二輪槍彈已發射。
兩輪槍手一進一退,換位替換,動作如同行雲流水,幾乎找不到半點空隙,就像一部極度精密的殺人武器。
更讓羅雄膽戰心驚的事情,這第二批替換的火槍手,數量幾乎和第一批相等,也就是說那片樹林之中至少有兩百名火槍手。
縣衙的公文上不是說,這批賊人只有二十多支火槍,怎麼會一下變成有兩百名火槍手。
羅雄覺得自己的神智瀕臨崩潰,意識到自己踩進了一個巨大的陰謀。
當第二輪槍聲響過,繼續前衝的衛軍步卒就像被收割的麥子,如同前赴後繼的浪涌,又倒下了一大批。
距離樹林三十步至二十步的距離上,滿地都是屍體,以及鮮血橫流的哀嚎倖存者。
只是兩輪火槍齊射,就造成了蘇州衛百餘人的傷亡。
等到第二輪槍手退後,又從樹林中伸出百餘支火槍,羅雄的心理防線已完全崩潰。
只要這樣的火槍齊射再繼續幾輪,他的五百衛軍會毫無意外全軍覆沒。
他不知道那片小樹林中,到底隱藏了多少火槍兵,二百人,三百人,或者比這更多。
對比之前那個可笑的二十支火槍的說法,眼前的景象已經完全突破了他的認知和想象,就像是一切都是荒誕不經的噩夢。
第三輪槍手替換上來後,並沒有立即發射,而是舉槍待發。
但是第二輪槍響之後,再也沒有衛兵敢向前一步。
從沒有見識過火槍齊射的江南衛兵,已被三連擊的巨大殺傷力,完全碾碎了軍心。
滿地的屍體和哀嚎者,讓他們清晰意識,在火器可怕的殺傷力面前,肉體的勇武顯得如此可笑,不堪一擊。
一人退後,便會有第二人跟進,然後便影響到數十人,最終是數百衛兵全線潰退,丟盔棄刀,撒腿逃竄。
作爲主將的指揮使羅雄,只是象徵性呵斥幾句,絲毫無法阻止麾下的潰退。
最終他在十多個親兵的護衛下,也加入撤退的行列。
在面對數百火槍手的輪番齊射之下,他帶領的五百衛軍,不過是移動的肉靶子,儘快逃離戰場,纔是最佳上策。
至於當初打算將這些人連同周正陽,全部斬盡殺絕,以爲滅口,免除後患。
甚至要將那信口雌黃的小子,剝皮拆骨,肆意泄憤的打算和野望,早已被他拋到爪哇國。
剩餘的四百蘇州衛軍,潮水般向着山口退卻。
但是隊伍還沒衝近山口,便看到前方煙塵涌動,腳步紛紜,山口處涌出大批身穿大周軍服的士卒,軍容整齊,行動迅捷統一。
幾乎在幾個呼吸之間,便列隊封死了蘇州衛軍的後退之路。
這些大周士卒足有數百之衆,更加讓人膽寒之處,他們每人手中都端着改進型魯密銃。
羅雄看到這一幕,整個人都瀕臨瘋傻的邊緣,怎麼又是數百火槍兵,難道整個五軍神機營都被調派到了江南?
這時,他遠遠看到在這些大周火槍兵的身後,一輛馬車的車轅上,站在一位少年公子。
身穿銀竹紋月報軟袍,相貌俊美,風姿奪目。
羅雄從來沒有見過賈琮,但卻聽過賈琮太多傳聞,說他正當年少,姿容風儀出衆。
難道這人就是威遠伯賈琮,再加上眼前這數百大周火槍兵,不正是賈琮押送火炮下姑蘇的架勢。
羅雄似乎一下明白了,這一切都是賈琮精心圖謀。
他連夜派人入城掠走周正陽,又故意讓人送出信息,連吳縣縣衙都被他耍得團團轉。
他用盡手段,將自己引出城外,一步步走進他的陷阱,好一個奸詐惡毒的小鬼!
……
但是他依舊不肯死心,喊道:“對面可是威遠伯賈琮,在下蘇州衛指揮使羅雄,你我同爲朝廷命官,爲何要擋住我的去路。”
那少年公子喝道:“羅雄,你私藏欽犯,妄動兵馬,圍攻欽差,你跑不了,還不束手就擒!”
聲音清脆悅耳,帶着一股英氣,卻難掩柔媚颯爽之意。
羅雄聽了這話,氣得半死,這賈琮的話風,怎麼和那信口雌黃的小子,如出一轍。
還有,這大名鼎鼎的威遠伯賈琮,怎麼是個娘娘腔……。
羅雄一肚子不甘心,正想再苦思脫身之法。
去見對面那少年把手一揮,馬車旁邊幾輛拖曳騾車,被扯下了防水雨布,露出幾尊黑沉沉的鐵炮,有軍士正往炮口裝填彈丸……。
羅雄看到那五門黑沉沉的巨炮,心中反應過來,這就是要送到蘇州衛的新式紅衣大炮。
只是幾輪火槍齊射,就已打得自己麾下五百衛軍一敗塗地,如果再被幾尊火炮轟擊,頃刻間就會血肉無存……。
好一個賈琮,怪不得能以數戰平定女真,謀略深沉,環環相扣,手段兇殘……。
他這是獅子搏兔之勢,不給人留下半分餘地。
這時後方傳來轟鳴雜亂的腳步上,羅雄失魂落魄的回頭望去。
只見後方樹林之中衝出無數火器手,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後方,人數竟不少於他的五百衛軍。
雖然這些火槍手都穿各不相同的常服,但不管是氣勢,還是陣容,無疑都是經歷過軍陣的驍勇精卒。
這些火槍手衝到距離蘇州衛軍五十步位置,飛快止步列陣,排出一個三連擊陣勢,舉槍待發。
羅雄臉色慘白,手中的馬鞭都捏不住掉在地上。
就像是得到某種如釋重負的信號,衛軍中開始有士兵丟掉了刀槍,這種行爲飛快擴散開來,乒鈴乓啷的兵刃落地聲響成一片。
山口兩邊共八百餘名火槍兵不斷合攏,完全控制了五百衛軍降兵。
賈琮手指向羅雄一指,說道:“拿下此人,押回金陵,交大理寺審訊,等候聖旨論罪。”
讓火器營把總周勇,派人向姑蘇布政司衙門傳訊事由,約束城內衛軍各營,不得擅動,等待朝廷處置。
賈琮自己和曲泓秀,先帶五百五軍營火槍兵,押解蘇州衛指揮使羅雄,連夜向金陵進發。
又命周永完成善後,留下三十名火槍兵進駐惠州,暫時安置看守火炮,其餘近三百火槍兵尾隨他火速返回金陵。
在接下去幾天,嘉昭帝的聖旨必會傳至金陵,一場席捲江南的風波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