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幹陽宮。
嘉昭帝將賈琮的奏本讀罷,見奏本字裡行間,雖牽絆家禮親恩之思,也不乏忠君任事之赤忱,心中微微和緩。
賈璉是賈琮的同父兄長,爲賈琮血緣最密切之人。
今賈璉獲罪瀕臨死刑,賈琮如顧忌仕途前程,以法不容情爲有由,對此事置之度外,在國法家禮之上,似乎無可指責。
但賈琮如果真這樣去做,在嘉昭帝心中也就落了下乘,只怕從此就在皇帝心中,就會對他留下生性涼薄的印記。
試想一個人爲仕途前程,爲不沾染因果,連同父長兄都能冷酷割捨,大義滅親,棄之如履,那他的忠君任國之心,又有幾分真正的赤忱。
特別是像是賈琮這樣的人物,年十四就因功封爵,文武雙全,聲望名氣超乎常人,如果還能做到太上無情,冷血堅韌,已無異於梟雄之姿。
到了那時,嘉昭帝對他絕不會是以前那般恩遇器重,而是用之所長,嚴加防範,甚至必要的時候要除之免除後患。
對於統御天下的嘉昭帝來說,他不喜歡自己器重的臣子,無塵無垢,人情淡薄,內外難尋暗隙的鐵骨錚臣,因爲這樣的人太難以掌控。
只有那種既能忠君任事,又難免私情恩欲的臣子,既能用之以長,又能誘之所欲,才能更讓人放心,也更便於掌控。
如今賈琮這份有祈恩徇私之念的奏本,才符合一個少年人該有的熱忱和心智,也符合皇帝心中所望。
……
嘉昭帝讓郭霖將賈琮的奏本,轉交給郭佑昌瀏覽,說道:“賈琮上奏願除自身丁憂之恩,重入火器司任事,爲其兄賈璉祈恩免死。
此事和禮部規程有關,郭愛卿以爲如何?”
郭佑昌說道:“賈琮爲兄長上奏求情,出於親親之恩,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丁憂之禮因由父喪,不可因兄弟之情而免除,此與禮法不符。
臣看了賈琮這份奏本,想到大宗正論及榮國府承爵之事,因二房賈政膝無子弟有承爵之姿,而建議除榮國爵,此言頗有偏頗之處。”
忠順親王聽了這話心中不快,他能身爲宗人府大宗正,對貴勳爵位承襲,自然知之甚詳。
對榮國二房子弟無承爵之資,事先經過思慮盤算,自然清楚其中沒有可挑剔的偏頗之處。
郭佑昌這就算揪着不放,他也不怕對方說出花來,因此臉上頗有自信和不屑之色。
嘉昭帝聽郭佑昌說看了賈琮的奏章,纔想到大宗正之言有偏頗之處,心中微微一動,說道:“郭愛卿說來一聽。”
郭佑昌說道:“大宗正言賈政膝下賈寶玉、賈環、賈蘭等子弟,或德行逆君,或血脈隔代失怙,皆無承爵之資,致使榮國爵位難續。
卻不知貴勳之位兄終弟及,需長兄一脈血脈斷絕,方可行之。
榮國長房賈璉獲罪,再無承爵之資,但長房還有庶次子賈琮,因此長房血脈未絕,何言兄終弟及之說?”
嘉昭帝聽了郭佑昌之言,眼中有思索之色。
下首的忠順親王說道:“郭大人此言差矣,賈琮雖是榮國長房血脈,但賈琮因功已聖上冊封威遠伯爵,如何還能承襲榮國世傳爵位?”
郭佑昌說道:“敢問大宗正,大周宗人禮法,可有法矩明文約束,自取爵位之人,不得再承世傳爵位?”
忠順親王聽了郭佑昌的質問,一時不禁語塞,因大周禮法的確沒有這樣的規定。
……
忠順親王乃武將出身,嘉昭帝登基後數年,他才被皇帝任宗人府大宗正,雖然多年履行皇室宗務,得以熟悉各項宗人禮法。
但郭佑昌在禮部爲官數十年,一路晉升爲禮部大宗伯,對大周律規禮法的稔熟,是忠順親王中途出家的人物無法比擬的。
忠順親王不知道的邊角之處,郭佑昌卻必定能想到,他既然如此發問,必定是胸有成竹。
忠順親王如想在禮法明文上和郭佑昌耍鬼,不過是班門弄斧,自取其辱。
因此,他聽了郭佑昌的話,立刻便陷入被動,一時不知如何掰回話風。
郭佑昌說道:“方纔大宗正言之鑿鑿,力證榮國二房子弟皆無承爵之資,理據充分,本官也是無從辯駁。
如果不是如此,本官也不會想到榮國長房血脈未絕之事。”
忠順王爺心中有些懊悔,他因賈琮已封爵位,便自然而然將他忽視,只是在二房子弟承爵上大做文章。
沒想到這姓郭的竟從賈琮身上找出由頭,來反對自己的除爵之說,實在有些出人意料。
郭佑昌說道:“好在榮國長房還有賈琮這樣的血脈,而以賈琮才華德行,身具承爵之資,相信無人會有疑義。
否則堂堂國公府邸,因無子弟有承爵之資,致使勳位剪除,未免太聳人聽聞,會讓宵小之輩妄生非議,污染視聽,必定傷及朝廷體面!”
郭佑昌身爲禮部大宗伯,以禮矩正氣之心,慨然而言,氣正神清,氣度儼然。
上首的嘉昭帝聽了此言,臉色微微一變,而忠順王爺看着侃侃而談的郭佑昌,緊緊皺起了眉頭。
嘉昭帝因斷絕賈琮被賜婚金陵甄家之女,所以隱去賈赦身後之罪,讓其子賈璉代父受過。
但是以嘉昭帝的意願,賈赦身爲勳貴之身,犯下倒賣鹽鐵違禁大罪,按照律法榮國足以除爵。
只是因不得不隱去其身後罪名,無法將削除榮國爵做得光明正大罷了。
而大宗正忠順王爺,因與神京賈家一向不合,或許是揣摩出聖心,或許出於其他某種原因,對榮國承爵之事十分牴觸。
所以,以兄終弟及之說,將榮國二房子弟,都貶低爲無承爵之資,連大宗伯郭佑昌也挑不出毛病,這一切也正中嘉昭帝下懷。
他正當以爲能完結心中謀算,賈家榮國就要步寧國之後塵,四王八公就要再去一爵。
到時再蕭規曹隨,循例寧國,恩賞榮國封爵三年的機遇,朝野內外也就再無非議了。
至於榮國會不會因此三年復爵,嘉昭帝是半點不擔心的,以榮國寶玉等子弟的頹廢無能,復爵不過就是癡人做夢。
正當嘉昭帝以爲事情將按他的設想發展,本來還想言語暗示,讓禮部尚書郭佑昌以爲襄助註腳之意。
只是這位禮部大宗伯,心中禮數法度過於執着,好像不是太容易就範的樣子。
更讓嘉昭帝沒想到的是,偏在這個關口,賈琮上本直奏爲兄長賈璉求情,讓郭佑昌聯想到榮國長房血脈未絕。
事情如此陡然轉圜,讓嘉昭帝心中頗有些無奈。
……
而且,就如郭佑昌方纔言說,如以榮國府無子弟有承爵之資,而削除榮國爵,理由未免過於牽強刻意,難掩朝野幽幽之口。
嘉昭帝雖想以奇道達成心中所願,但也需郭佑昌這樣的禮法正溯文官,作爲參考權衡此事的標尺。
他登基十幾年,治國理政成效顯著,雖謀深疑重心有深危,但卻不可否認是個精幹勤勉的君王。
他的帝王心術不弱於大周曆代明君,處事自然不會一意孤行,過於乾綱獨斷。
郭佑昌對此事的反應和態度,他不會視若無睹。
因爲像郭佑昌這樣的文官,他對此事的反應和態度,幾乎代表朝廷上大部分文官的想法,也預示了削除榮國爵,會在朝野引起何等波瀾。
嘉昭帝對大同總兵錢紹揚涉及貪庇不法,孫佔英倒賣鹽鐵違禁,可以雷厲風行,以力拒之。
但是對於郭佑昌這樣的文官羣體,卻不會採取單刀直入的辦法,因爲這些文官代表着世道民心,必須行止謹慎,剛柔相濟。
所以,在郭佑昌提出讓榮國長房次子賈琮,以一體雙爵的方式承襲榮國爵,他並不是一味反感,而是想聽對方會如何分說此事。
他之所以想借機斬除賈家榮國之爵,不外乎是要打擊削弱四王八公凝聚的勢力。
如果有其他辦法,同樣能達成這樣的目的,且能被朝野內外衆議所接受,他又何樂而不爲。
而他從郭佑昌所說的一體雙爵,似乎隱約發現了這樣的契機……。
……
郭佑昌繼續說道:“其實,一人多勳之事,歷朝歷代並不鮮見,歷代每逢開國之朝,多半爲戰火紛紜之世,席捲天下之局,勇將輩出之時。
父子一脈單傳,皆爲開國武將,皆受國之勳位,之後子脈雙爵傳承,大有人在,不算罕見之舉。
當年太祖立國之時,就曾出現過父子並爵之事。
只是大周開國兩代,與殘蒙戰事頻繁,父子雙爵皆爲驍勇,多半戰死疆場,此類勳位傳承斷絕罷了。
但凡宗卷記載出現雙爵之事,大抵有雙爵承襲、並爵承襲兩種。
雙爵承襲,由其子嗣分爵分脈傳襲;並爵承襲,以雙爵合一加等承襲,由其子嗣單爵單脈傳襲。
因此,臣向聖上奏議,對大周禮法增益補缺,奏請賈琮一人承雙爵,以和宗人禮法,以傳榮國世勳之功,以彰聖駕隆裕皇恩。”
嘉昭帝聽了郭佑昌一番話,稍許沉思,說道:“郭愛卿說的雖有些道理,但此事畢竟不比尋常,需要再經廷議,容後再定。”
對於郭佑昌提出的一體雙爵的說法,嘉昭帝自然不會當堂就應允,總要察風觀勢,思慮周詳,再做謀斷。
再說區區榮國府的除爵或承爵之事,在皇帝心中還算不得一等大事,暫緩辦理也沒什麼大不了,如今他關心的焦點也不在這上面。
嘉昭帝說道:“眼下最要緊之事,還是大同指揮孫佔英投敵之事,此舉有傷大周國體,郭愛卿身爲大宗伯,涉管外邦交際有無之事。
朕要要你和兵部進行磋商,挑選合適的使臣出使關外,和土蠻部安塔汗交涉,讓他將孫佔英交還大周,以備國法處置!
後日郭愛卿和兵部顧延魁入宮,向朕奏報出使方略,以備裁斷。”
大周的邊軍指揮投了蒙古土蠻部,作爲泱泱大國,自然不能無聲無息,通過出使蠻邦,聲明討回叛逃之人,乃是國事大義,應有之舉。
郭佑昌領了皇命,便退出幹陽殿,準備去找兵部尚書顧延魁商議此事。
等到他跨出幹陽殿高聳的門坎,被殿外清涼的秋風吹拂,這位禮部大宗伯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
郭佑昌身爲禮部尚書,見多了官場波詭,自然明白忠順親王挑起話頭,聖上表面不置可否。
但是他們君臣之間已達成默契,藉着榮國二房子弟昏聵,以無承爵之資爲名,想借此削除榮國之爵。
聖上是希望這個禮部閣臣予以贊同,有堂堂禮部大宗伯的背書,榮國除爵就會變得更有說服力。
但是,郭佑昌身爲禮部首官,身負秉正禮法道統之責,數十年的官場清貴名節。
對這樣不合勳貴禮法之舉,不到生死關口,決不敢輕易附和。
好在到了進退維谷的關口,今日干陽殿上竟然屢生變故,
先是錦衣衛奏報大同孫佔英投敵,弄得大殿之中,戾氣頻生,之後內侍又送來賈琮爲兄求情的奏書。
讓郭佑昌得一喘息之機,以榮國長房血脈未絕之名,隱晦回絕嘉昭帝和忠順王爺的謀算,這也是他維護道統禮法做出的最大努力。
如果,嘉昭帝和大宗正忠順王爺,還是執意而行,至少他郭佑昌能置身事外,免除裹挾污名之危。
至於爲榮國爵死諫君王,這種事情他應該也不會去做……。
郭佑昌想到這裡,心中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覺。
他想起當年賈琮在院試奪魁,被同科秀才誣告,不僅沒有受到半分損傷,反而因生母身份低微,讓聖上生出共情之心。
最終藉着生死太后禮儀之爭,賈琮不僅擺脫了誣告之名,因禍得福,以秀才自身得封八品官身,從此在大周朝廷嶄露頭角。
如果這次他因自己推脫自清之言,最後真的讓他得了一體雙爵的殊榮,那事情可真是……。
郭佑昌想到這裡,心中不免生出訝異的情緒,這賈玉章不僅文武雙得,才略驚人,這一身古怪的福緣時運,也當真是非比尋常。
……
榮國府,榮慶堂。
本來從賈璉出事,王熙鳳的風頭已變得冷落下來。
但自從被張友士搭出喜脈,她在府上的人氣重新變得熱絡。
賈母每日上午會和黛玉等孫女說閒話,之後照例帶着人去寶玉房中探望。
眼下府上最忙碌的是李紈和探春,因她們兩人要替王熙鳳掌管家務,平時難得有時間到榮慶堂陪賈母說話。
迎春日常也忙於東府的雜務,時常能抽出時間的也就黛玉和惜春。
如今,賈母但凡和黛玉等說話,也不忘叫王熙鳳一起來熱鬧,除了每次噓寒問暖一番,常勸她這月數多走動,對胎兒反而會好些,
豪門婦人子嗣爲第一要務,王熙鳳斷了月信才兩月,完全還未顯懷,在賈母眼裡就有些母憑子貴起來。
現在王熙鳳也是想開了,將腹中血脈看得一等重要,權勢心思也淡了一些,任由探春和李紈操持家事,只是一心將養身體。
再說她已說開了平兒的事,將自己和賈琮的關聯拉近了一層。
將來註定是二房當家,她不能管家也是遲早的事,早些撒開手,倒也自己乾淨,只要站好賈琮這顆大樹,不比在西府瞎折騰強。
她心中另外一件大事,便是賈璉論罪定判結果。
今日入堂之後,賈母便發現她有些心神不定,便細心問她原由。
王熙鳳回道:“昨日二妹妹送些上等的燕窩和雪參過來,還說琮兄弟已向皇上奏本,替我們二爺求情,只是如今還沒消息。”
賈母聽了這話,心中也有些振奮,連忙叫鴛鴦去叫賈琮過來說話。
沒過一會兒,賈琮跟着鴛鴦入了榮慶堂,賈母便問那上奏之事。
賈琮說道:“昨日我已向宮中遞了奏本,向皇上奏請除丁憂之恩,重入火器司爲皇上任事,以求皇上對二哥施以寬宥。
我行的是直奏之權,想來皇上必定已御覽過奏本,只是到如今,宮中一直沒有消息回覆,皇上也未宣我入宮問事。”
王熙鳳擔憂的問道:“琮兄弟,皇上是否會不願寬大你二哥,所有才會沒有迴音。”
賈琮說道:“這倒是未必,如今大同販賣鹽鐵大案事發,牽扯了另外三家勳貴之家,茲事體大,聖上暫時無暇回覆也是有的。
相比於那三家勳貴,二哥的罪愆要輕許多。
且二哥只是榮國子弟,那三家應罪的都是承爵之人,相比起來比二哥要棘手許多。
聽說如今這三人都已被削爵,是否除爵抄家都在兩說之中。”
一旁的王夫人聽到除爵抄家,嚇了一跳,心中敏感的神經被觸動,脫口而出問道:“琮哥兒,你是官面上的人物,懂得外面的事。
如今那三家也是犯了鹽鐵之事,都說起抄家除爵的話頭,聽着叫人心慌,璉哥兒出事之後,家中爵位傳承,也一直沒有消息。
是否也有什麼說法?”
王夫人這話一說,堂上衆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王熙鳳臉色有些難看,只是低下頭,兩隻俏麗的鳳眼有些發紅。
賈母聽了王夫人這話,也有些皺眉頭,自己這二兒媳未免太過猴急。
俗話說當着瞎子不說燈黑,如今長房丟了爵位,鳳丫頭正最不自在的時候,何必要在這個當口這話題,也不嫌臊得慌。
賈琮臉色淡然,說道:“太太不必太多在意,二哥並不是榮國承爵人,雖然眼下身陷囹圄,但是和那三家大不相同。
按照常理,我們府上不會有被除爵的風險,大房雖不能再承爵,按照宗人禮法,多半要兄終弟及,爵位會傳給老爺。
老爺膝下還有寶玉和環兒,他們將來也都能承接老爺的家業。”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極不願意,老爺將來的爵位家業,只會傳給我的寶玉,和環兒一個丫鬟生的庶子有什麼干係。
這琮哥兒說話未免太沒道理,環兒怎麼能和寶玉相提並論。
莫非他自己是庶子,又妒忌寶玉將來是榮國之主,心中不平,才故意提環兒的話茬,當真可笑!
賈母聽了賈琮這話,心裡也有些古怪,賈環在她心中的位置,也是可有可無,根本不能和寶玉相提並論。
只是賈母反應卻沒有王夫人這麼強烈,她以爲只是賈琮隨口而說,並無什麼特指之意,畢竟賈環也是賈政的親兒子。
但是,在座之人王熙鳳卻是一等精明之人。
她一貫知道賈琮這人心思縝密,但凡他說出來的話,多半不會無的放矢,必定有所深意。
這家業還能兩個子嗣承襲,難道琮老三的意思,環兒也能承襲家業,寶玉竟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