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榮街,伯爵府,賈琮院。
二月的神京,酷寒未消。
賈琮完成上午的功課,在院子裡用過午飯,略微走了幾圈,便回書房取了前幾日的筆記,仔細研讀揣摩。
英蓮穿着玫紅印花對襟長襖,淺藍交領裡衣,淺藍繡玉蘭花枝長裙,跟在賈琮身後入了書房。
她臉上帶着微微倦意,揉了揉眼睛,幫賈琮沏了杯淡茶,用來潤口消食,自己找了本閒書,坐在賈琮身邊翻閱。
前面三日,賈琮都住在洛蒼山柳宅,由柳靜庵將他最近寫的時文策論,進行逐篇批閱點評,並對薄弱之處,進行引導講評。
他手中的筆記,便是這三日的心得摘錄,他認真瀏覽筆記上的內容,比對推敲,愈發心與神合。
自丁憂居府以來,經過幾月潛心苦讀,又有柳靜庵這樣的大儒宗師循循善誘,自覺學業上更加通透明悟。
午後陽光異常融和,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他聞到身邊英蓮身上清甜的香味兒,突然感到肩頭微微一沉。
側頭看去,見英蓮正歪着頭靠在他肩上,手中的閒書還捧在手裡,雙眼迷糊,昏昏欲睡。
她本就是貪睡年紀,剛用過午食,氣血遲滯,又不肯午休,被午後的陽光一烘,便甜酣上頭。
午後陽光明亮,照着英蓮嬌美白皙的臉龐,眉心胭脂痣透着紅潤晶瑩,烏黑的睫毛微卷着,那脣瓣粉糯秀巧,可愛宜人。
已漸出落的玲瓏婀娜的嬌軀,散發着慵倦嬌憨的氣息,有一種細膩誘人的親和力,讓賈琮心神也感到異常安寧溫和。
這幾日他去洛蒼山柳宅,只帶了英蓮隨身,他自己跟着柳靜庵聽課,英蓮就在柳宅陪了三天。
每日晨起梳洗,夜間跟隨伴讀,日常幾個丫頭的事情,都她一個人做了,比他跟着柳靜庵苦讀,可是沒輕鬆多少。
賈琮自小跟着曲泓秀習武打熬身體,自然百無禁忌,英蓮是弱質女流,卻有些經受不住。
昨晚返回東府,今日一大早又跟着賈琮起來,大概十分缺睡。
賈琮也不驚動她,只是把胳膊微微下沉,讓她靠得舒服些,依舊翻閱手中的筆記。
等過了許久,賈琮見英蓮呼吸微酣,居然還睡得挺愜意。
他將手臂伸直,舒緩肩頭的痠麻,手臂圈住她的纖腰,將她帶着靠在胸口,兩個人都更舒服一些。
本還想繼續翻閱手中的筆記,只是身上依着軟玉暖香,溫溫軟軟,實在沒那個心性定力。
他喝了一口身前的淡茶,只覺午後陽光煦暖舒緩,透過書桌前的窗廊,看到院子裡已漸褪去冬日蕭瑟,開始顯露春的氣韻。
晴雯正坐在遊廊上,挑針引線,用上等的界線手藝,在雪融綢手帕上繡一朵芙蓉花,芷芍坐在旁邊頗有興致的細瞧。
檐角的樹蔭下,齡官在給兩盆抽春芽的花盆鬆土,豆官拿着笤帚清掃地上枯葉,還不時揮舞笤帚,蹬腿走步,擺幾個花臉唱姿取樂。
雖然殘冬未盡,但院子裡已春色生機盎然……。
……
嘉昭十五年二月始,各地趕考的學子,從四面八方匯聚神京城,爲各自多年書卷苦讀,搏青雲仕途前程。
神京街頭茶撩酒樓,時常可見穿青袍儒巾的舉子,三五成羣,觥籌交錯,高談闊論,或衣裳簡樸,或衣飾華麗。
這些來自天下各州,躊躇滿志的科場舉子,讓富麗繁華的神京城,多了濃重的文華書香之氣。
但凡通過科舉成爲舉人,都已是讀書人中的佼佼者。
即便終生未踏入進士行列,也足以成爲一地鄉紳名士,通過士人免稅之法,通過平民土地投獻,還能成爲一方富戶。
舉人如會試名落孫山,也並不是沒有做官的機會,可被遴選爲低階官吏、府佐,運氣好的話甚至能授七品縣令正官。
但是因舉人之資,即便被授予低階官職,也再無晉升生髮的機會,想要在仕途上再進一步,只有走進士一途。
因此,對每一個入京趕考的舉子,雖然春闈險峻萬分,他們每一人的目的都是進士及第,藉此躍入仕途官場的龍門。
科舉拼搏到了會試這一關,牽連的已不單是個人的前程,還是一個家族,一個地方,甚至一方勢力的將來。
一人及第,便是一家、一族、一鄉皆榮耀體面,甚至雞犬升天。
而站在其身後的鄉黨、座師、同年也會再增羽翼,延展到朝堂,便是博弈天下再添新力……。
……
每屆春闈之爭,入京趕考的天下舉子,都不下數千之數,但最終能位列三甲,不過是其中極少數人。
這是比院試、鄉試都更加殘酷的大浪淘沙,所有舉子都會不惜一切,傾其所有,甚至無所不用其極,也要博取這科場最終榮耀。
這些趕考的舉子,在春闈到來之前,便已開始仕途功名競爭的鏖戰,只是他們採取的手段和方式,各有不同。
有人到京之後,足不出戶,閉門苦讀,想要靠着真才實學,博功名於天下。
有人到京之後,呼朋喚友,拜謁高官名流,鑽營考官府邸,既爲增長自身名望,也尋摸一些科場機緣……。
神京在雍州之列,作爲雍州鄉試解元賈琮,自然也在這股浪涌中引人矚目。
而前番朝廷遴選春闈主考官,禮部大宗伯郭佑昌和太常寺少卿鄭儼,兩人都意外落選,捲起的市井風波謠傳至今不息。
幾乎所有入京趕考的舉子,都聽說了這則傳聞,因涉及春闈主考官,以及上屆雍州鄉試解元,一下吸引了所有舉子的關注。
牽扯春闈奪魁天下的風潮,總能成爲舉子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於是在無形的推波助瀾之下,榮國血脈、文武雙得、宏文立言、一戰封爵、書詞名動天下等諸多耀眼光環。
讓上屆雍州鄉試解元賈琮,很快成爲本次春闈的灼熱焦點,幾乎所有入京趕考的學子,目光都匯聚到寧榮街上那座恢弘的伯爵府。
……
寧榮街,伯爵府,西角門。
聚集着三四個青袍儒巾的舉子,形狀有些焦急的等在門口。
其中一個二十多歲的舉子,容貌普通,身材修長,一雙眼睛靈活有光,頗有幾分神采。
他望着高大富麗的伯爵府邸,以及黑底金字的威遠伯府門匾,目光中頗有豔羨嚮往之色。
對身邊的同伴說道:“宜淳兄,你我都是雙十之齡便過了鄉試,即便在科舉鼎盛的江南之地,也算是早發卓越之輩。
聽說這賈玉章今年才十五,竟然早就中了鄉試解元,比我等還要勝過幾籌,當真讓人驚異。”
那被稱爲宜淳兄的學子,也是二十左右年紀,神情從容淡定,一身的書卷氣息,在同行中顯得有幾分不俗。
他微笑說道:“這賈玉章十歲就被邀請入楠溪文會,還能在文會上寫出‘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之句,才情卓絕,非同凡響。
你我十齡之時還在鄉間淘氣呢,更不用說他後來幾首詞作,每首都足以鼎立士林,流芳百世,這樣的人物,少年中舉,有什麼奇怪的。
只是他有這等曠世詞才,卻似乎不太熱衷此道,自在金陵做出那兩首新詞,兩年時間竟無新作傳出,倒是可惜了。”
那容貌普通的舉子,性情有些急性子,在西角門口來回走了兩趟。
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府上家人已拿了我們帖子進去,這已過了許久,怎麼還沒一點動靜。”
同行的一位年紀較大的舉子,似乎見過些世面,撫須微笑道:“希文稍安勿躁,這伯爵府聽說原先是寧國公府,不比普通人家府邸。
而且這位威遠伯承襲雙府,也有可能他今日在榮國府,國公府邸門戶重重,地方廣大,傳遞信息需要些時間,也在常理之中。”
那被叫做希文的舉子,聽了同伴這話,神情有些發愣。
喃喃說道:“他這排場可真是不小,昨日北靜王府開文會邀宴,堂堂王府進出,也沒他這裡這般遲怠繁瑣……。”
那名叫宜淳的舉子微笑道:“你們定要來拜見這賈玉章,我就說過多半是見不到人的,如今總信了我的話。”
那希文說道:“雖然他是國公勳貴,身上還有正經官身,但他既然下場春闈,與我等便是同年之誼。
他既能寫出華美詞章,又是飽學情懷,總不至於自傲身份,不屑於交往我等白身之人,那未免太自墜風度了。”
那宜淳笑道:“自傲身份倒不至於,我到了神京便聽說,威遠伯雖出身國公門第,但幼時微寒,天下皆知,所以性子有些孤僻。
聽說他日常除了上朝入衙,極少外出交際遊宴,常日都居府不出,自得其樂。
我們和他素不相識,人家就憑一張拜帖,難道就要出來相見?
如今他在入京舉子中名頭響亮,這幾天又有多少人,去文翰街蕭家書鋪觀賞他的墨寶。
這消息要是傳開,不知有多少舉子有樣學樣,都來上門投貼,難道他都一一相見,他見得過來嗎,據我看他不會開這個口子。”
……
伯爵府,賈琮院。
傳話的婆子拿了幾張拜帖進院子,看到遊廊上擺弄刺繡的芷芍和晴雯。
那婆子是秦可卿從江南幫賈琮選買的家奴,做事本分勤快,也不乏精明幹練。
她知道伯爺院裡這幾個姑娘,都是極得伯爺寵的,將來必定都是做主子的命數,伯爺日常事務也都是幾個姑娘料理。
笑着說道:“兩位姑娘安好,外頭有幾位舉人老爺,遞了帖子要拜會伯爺,麻煩兩位姑娘給伯爺傳句話。”
晴雯接過帖子翻開看過,小嘴微微一翹,又遞給芷芍去看。
這幾年院子裡的丫鬟,都跟着賈琮認字讀書,晴雯雖沒有芷芍、英蓮這樣通曉文墨,但識文斷字卻是沒問題的。
俏聲說道:“芷芍姐姐,你看又是那些閒得沒事幹的舉人老爺,這幾天都來了好幾撥人了,當真有些嫌人。
他們進京不是爲了趕考嗎,不正經讀書做學問,每日東拜會西拜會,也不顯寒磣。
三爺這麼大學問,還閉門讀書呢,他們這些難道比三爺讀書還厲害,就這麼四處浪蕩閒逛起來。
還有這帖子上的字太馬虎了,七拐八拐,潦草透頂,寫的還沒我正經,三爺教我寫字,可不是這樣的。”
芷芍忍着笑,說道:“你這張厲嘴,還是省點唾沫,人家上門拜帖,見不見在三爺,怎麼也算是客,也要被你一頓排落。
你才寫幾年字,沒學會走就想跑,你想寫的七拐八拐還沒這本事呢,你這張快嘴真是沒治了。”
芷芍對那婆子說道:“三爺事先已發下話,因他如今丁憂守孝之期,不宜喧譁談宴,加之要讀書應考,所以一律謝絕外客。
讓外院管事這樣回覆就成。”
那婆子又說道:“姑娘,今日來拜會的幾個舉人老爺,好像有些來頭,說其中一個叫周應辰的,是杭州府的解元……。”
晴雯神情有些驕傲,說道:“瞧大娘這話說的,芷芍姐姐都說不見了,難道還不清楚了。
解元在別人府上算顆了不起的蒜,到我們府上卻不值當,我們三爺還是雍州解元呢,比杭州府的解元厲害多了……。”
芷芍見晴雯一張小嘴噼裡啪啦說得清脆,擔心她又說出怪話,讓傳話的婆子臉上不好看,伸手在她腰上擰了一把。
晴雯哎呀一聲便住了嘴,她知道自己嘴巴利索,有時說起來沒個輕重,芷芍這是提醒自己。
芷芍微笑道:“即便是解元也不妨事,三爺不見客是出於孝道,你把這道理一說,都是讀書人,他們必定知道的。”
晴雯忍不住在旁邊說了一句:“三爺如今在書房專心讀書,可不喜歡別人打擾的,連我們都不輕易進去……。”
芷芍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一紅,差點笑出聲,方纔她進堂屋幫晴雯取刺繡的綵線,正看到書房裡的情形。
三爺的確是在看書,只是懷裡摟了個英蓮在打盹……。
……
伯爵府,西角門。
幾個拜會的舉子,聽了外院管事的回覆,臉上都有失望之色,不過人家以丁憂守孝爲由閉門謝客,卻是挑不出半點毛病。
國朝以孝治天下,讀書人敬奉聖賢之學,更是以孝道爲先。
那叫希文的舉子,對他的宜淳兄說道:“宜淳,你這個杭州府解元,臉面好像還不夠大,不見我們也罷了,你居然也沒這個體面。”
那宜淳笑道:“我這個解元在別的地方唬人,偏在他這裡沒什麼用,人家可也是雍州解元,大家也就扯平了。
人沒見到也就算了,我請給各位到春華樓吃酒,等過了這趟,我也輕易不出門了,春闈前再多用些功夫。”
……
賈琮院子裡,芷芍正跟着晴雯學那界線繡法,就見平兒進了院子,問道:“芷芍妹妹,三爺在院子裡嗎?”
芷芍回道:“三爺在書房讀書呢。”
平兒回道:“我正有要緊事找他呢。”說着便一路往書房而去。
芷芍想到賈琮正和英蓮膩在一起,雖英蓮這毛丫頭平時跟進跟出,並不算什麼事情,但看到多少有些尷尬。
忙上前說道:“平兒姐姐,你可有日子沒過來了,最近西府的家務很忙碌嗎?”
平兒聽到芷芍和她說話,自然慢下了腳步,笑道:“二奶奶如今已經顯懷,我們都不敢再讓她操心,只讓她坐鎮罷了。
日常事務都攬過來自己做,雖比年前忙了些,好在都是做慣的事,又有五兒妹妹做幫手,也都能應付過去。”
平兒和芷芍清脆的聲音傳入書房,賈琮臉色微微一僵,拍了拍懷中的英蓮,說道:“就這麼困,到榻上去睡了。”
英蓮一下擡起頭,揉了揉眼睛,有些赧然說道:“我怎麼就睡過去了。”
賈琮本待說話,卻見平兒已進了書房,身後還跟着芷芍。
賈琮笑道:“平兒姐姐怎麼有空過來。”
平兒微笑回道:“今天遇到一樁事情,因不是件小事,二奶奶也一時拿不定主意,所以讓我來問三爺的意思。”
賈琮微微一愣,說道:“西府的事情二嫂管了多年,怎麼還有她拿不定主意的。”
平兒回道:“因這樁事情三年纔來一次,並不是常年都有,如今三爺承襲了爵位家業,老爺和太太又都搬去了東路院獨居。
家中的情形和往年大不一樣,所以這樁事情處置的尺度,和以往也就不能一概而論,所以二奶奶纔會拿不定主意。”
這樁事是應在宮中的大姑娘,二太太要循着往年舊例,從西府公中提出四千兩銀子,去辦大姑娘的事情。
如今三爺雖然承襲榮國爵位家業,但卻是降等襲爵,家裡的爵產比往年少了五百石,一年的進項也比往年少了許多。
眼下榮國府一年公中入賬,還不到二萬兩,日常需要精打細算,纔不會出現虧空。
一下子出去四千兩,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所以奶奶纔不好隨意拿主意,要聽聽三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