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德坊,伯爵府。
登仙閣的家宴結束後,賈母等人自回了西府,賈琮有些心神不定回了院子。
黛玉因賈琮幫她帶回一車林如海的禮物,這些物事不是給黛玉一人使用,而是林如海讓女兒贈送親友的禮品。
因東西數量繁多,黛玉便拉了迎春、探春一起整理,分好家中各人的份例,再一一相送。
惜春年幼,不過十歲,還幹不得這樣的事情,便跟了賈琮回院子裡頑耍。
沒過去一會兒,便見黛玉帶着紫鵑和雪雁過來,兩個丫鬟手上都提着大小包裹。
黛玉自己手上也捧了幾件東西,走得俏臉微微紅暈。
到了賈琮書房,便將手中的東西一件件放下,一塊鬆月清風精雕端硯,兩塊龍香劑古墨,兩支湘竹玉斗紅豪毛筆,兩冊宋版詩集。
賈琮調笑道:“妹妹怎麼拿這麼多好東西來,我可用不了這些。”
黛玉故作微嗔,說道:“既然你嫌多,我拿回去便是。”
說着兩手一籠,便要把東西抱走,賈琮急忙一把攔下,連忙笑道:“我多嘴了還不成,你送的都要,要是送的比別人少了,我可不依。”
黛玉對他皺了皺鼻子,說道:“我的東西還少得了你,再說這些物件,還是你從揚州幫我捎來的,必定挑好的給你使。”
她笑着指了指桌上幾件筆墨硯臺。
說道:“我知道這些東西,三哥哥連御賜的都有不少,原也不稀罕,我自己挑了幾件給你,也就送個意思,你要不喜歡用,閒擺着就是。”
賈琮笑道:“妹妹送的我都稀罕,這幾樣東西可不俗,依我看比御賜的都要好。”
黛玉翹嘴止住他話頭:“胡說什麼,好在是家裡,也不怕犯忌諱。”
她又從紫鵑手中拿了長條形包裹,笑道:“這是姑蘇產的芙蓉簟,陳姨娘給我捎了兩件,夏天鋪着睡最涼爽,給你一件留着明年用。”
雪雁手來還有黛玉挑的岫玉扇墜子、鴛鴦香囊、清魂燃香等精緻物件。
她一邊和賈琮說着閒話,自己開了賈琮的扇匣,取了他的摺扇,親手掛上墜子,自己搖晃了幾下欣賞,覺得滿意了才放回扇匣。
又把選的香囊掛在他牀頭,將那領芙蓉簟幫他放好地方,還在他的書桌上點了根新開的清魂香。
賈琮笑着看她倩影窈窕,腰似扶柳,興趣盎然在自己房間裡穿梭忙碌,鬢邊一綹散發微微拂動,有種說不出的和諧,難言的俏美動人。
黛玉自己忙過,又帶了紫鵑和雪雁離開,因爲早就分好了禮物,還要親自去西府送上幾趟。
賈琮看着黛玉離去的身影,心中一片溫和,那一絲不安漸漸平靜下來。
……
他看到惜春在一旁拿着九連環耍弄,身上穿着件淺紫刺繡對襟褙子,精緻的象牙白百褶裙,梳着俏皮的雙丫髻,明眸細眉,玉雪可愛。
賈琮微微一笑,從金陵帶回的箱籠裡,拿出一盒惠州泥人,裡面有唱曲、彈琴、吹笙、舞蹈等等泥像一套,生趣黯然,小巧玲瓏。
笑道:“四妹妹,老是玩九連環多無趣,這盒泥人送你解悶。”
惜春母親早亡,父兄都是不靠譜的人,如今一個在道觀混世,一個死得頗爲污穢難堪。
惜春從小寄居榮國府,說起來身世和黛玉相似,甚至比黛玉還要不如一些。
因爲,黛玉在揚州還有位聞名卓著的父親,在神京有賈母的百般疼愛,而惜春在榮國賈家,和當初迎春一樣,也是存在感薄弱的姑娘。
賈琮因熟知未來之事,與對其他姊妹相比,他對惜春多了一份同情和憐惜。
覺得這樣一個閨閣千金,只要多些關注和親近,也不至於養成後來那種孤僻清冷的性子,甚至一輩子青燈古佛,消磨慘生。
可能是基於這種心思,他每次外出辦差回府,都會給她帶些小禮物,每次遇上都和她逗趣說話。
惜春接過泥人,歡聲而笑,愛不釋手,突然看到箱籠中還有另一個盒子,和自己手上裝泥人的盒子,十分相似。
心中好奇便打開一瞧,見裡面放了一男兩女三個泥人,纖毫逼真,栩栩如生,宛如真人,忍不住發出驚歎。
她看了其中一個女泥人,不禁有些驚奇,說道:“三哥哥,這個泥人好像蓉兒媳婦,哦,不是好像,簡直一模一樣!”
賈琮聽了臉上微微尷尬,那日他和曲泓秀、秦可卿去大慈寺還願,遇到一個惠州泥人好手,能依人捏像,三人覺得好玩,便各捏了一個。
好在惜春年幼,還不太懂秦可卿的事,突然看到她的人像,雖然驚訝,但並沒多想。
要是這泥人給王熙鳳這樣的看到,賈琮將秦可卿藏到金陵之事,頃刻之間就會穿幫。
惜春很快對女泥人失去興趣,只是樂滋滋拿起那個賈琮的泥人像。
說道:“這個泥人長得和三哥哥一模一樣,好生可愛。”
賈琮連忙說道:“四妹妹要是稀罕,便送給你了。”
惜春明眸放光,歡喜不已,左手夾了那盒惠州泥人,右手舉着賈琮的泥像,開開心心的走了。
……
賈琮望着盒中曲泓秀的泥像,決定飛羽傳信金陵,讓鑫春號關注金陵錦衣衛動向。
因查抄金陵火器私造工坊時,曾發現寫有宏椿皮貨字眼的木箱,但並沒有標註宏椿皮貨在哪個州縣。
賈琮不知道過去多日,錦衣衛是否已查到宏椿皮貨的所在地。
他在下金陵之前,就聽江流說過,賈赦神京私下開了一家皮貨店,當時他並沒留意皮貨店的名稱。
今天家宴之上,邢夫人無意說出賈赦在皮貨店,應酬接待一位金陵客人。
也就是說,賈赦這家皮貨店,和金陵有生意來往,如此巧合敏感的信息,不得不讓賈琮發生聯想。
其實想要知道賈赦那家皮貨店的名稱,非常簡單,讓江流去宏平街看一眼便是。
如果這些都不是巧合,而真的如賈琮猜想,榮國賈家將會面臨叵測大禍……。
他想起方纔在自己房間忙碌的黛玉,開心把玩泥像的惜春,還有大早幫他準備家宴的迎春和探春。
雖然有時事情是他無法把控的,但他至少可以儘早洞悉,做好最大限度的防範。
……
神京,宏平街。
在人流熙攘的街面上,一家三間開臉的皮貨店,正生意興隆。
店堂裡擺滿了各種珍貴的虎、熊、豹等北地裘皮,而店堂之後還有三間鎖門的庫房,不知裝了什麼東西。
店堂二樓雅間,佈置得富貴典雅,此刻正坐着兩人,奉茶相談。
其中一人衣裳華貴,雙目虛浮,臉色有些青白,透着股驕奢凌人的氣息,正是榮國府一等將軍賈赦。
另一人是個三十多歲光景的男子,衣着清貴,中等身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神色精細。
他對賈赦神情恭謹的說道:“在下陳永川,受我家孫少爺差遣,回遼東運送一批皮貨回金陵,少爺讓我路過神京,一定向侯爺致謝。”
賈赦問道:“紹祖南下已不少時間,如今還在金陵?”
男子回道:“正是,遼東邊鎮各州的皮裘藥材等山貨,在金陵十分走俏,生意很是紅火,也離不了少爺在那裡主持料理。
現在很多商賈都看準遼東的行情,像金陵的紫雲閣、鑫春號這些江南大商號,都在遼東佈置分號,大筆大筆賺取金銀。”
賈赦聽了遼東的特產,在江南如此賺錢,雙眼放光,神色中頗有豔羨之情。
自從朝廷實行新政,像榮國賈家這樣的富貴豪門,春夏兩季的賦稅銀子,比往年多交了三成。
榮國府公中入賬的銀子也隨之縮水大半,每月分派到東路院的銀子少了許多,早禁不住賈赦一貫的豪奢用度。
只是他身爲勳貴,如今還掛着朝廷閒職,總要顧着身份,不可能像孫紹祖那樣,到處行走,大筆撈銀子,多少有些遺憾。
那陳永川目光轉動,將賈赦的神情看在眼中,笑着從懷中拿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
說道:“少爺說上次從遼東帶的那批皮貨,多虧了侯爺的商鋪轉運金陵,且和侯爺事先約定,生意落地可獻侯爺一成紅利。
這次我出發之前,我家少爺得地讓我帶來兩千兩銀票尾利,還請侯爺收下。”
賈赦看着桌上一疊銀票,兩眼一陣放光。
上次孫紹祖那批遼東皮貨,運送到神京之後,因不熟悉南下商道和行情,便借用賈赦皮貨店的路子渠道,通過陸路運往金陵。
其實這件事賈赦並沒怎麼出力,不過是順手爲之,卻沒想到孫紹祖如如此上道,給自己出了一成四千兩紅利。
他離開神京之前,已給了自己兩千兩,原本以爲剩下兩千兩並不容易得,畢竟誰的銀子也不是大風颳來的。
過去數月時間,他甚至都不再抱希望,沒想到這位叫陳永川的管事,得了孫紹祖的吩咐,給自己送來兩千兩尾利,當真是意外之喜。
賈赦心中難掩喜意,這筆銀子賺得當真爽利痛快,由此可知孫紹祖在金陵的生意,該是有多紅火了。
他想着只要能長久搭上孫紹祖的路子,以後就再也不用爲銀子發愁。
此時,他突然想起杏香樓那讓他垂涎三尺,盈盈十六的妖嬈歌伎,心中不禁色心擾動。
那叫燕香的歌伎,是賈赦數月前就看上的,因是杏香樓的紅牌,買身銀子可不便宜,所以至今還沒搞到手。
有了這四千兩外財,不僅可以把人買下,還能置一所別緻的外宅……。
陳永川說道:“在下還要在神京呆上幾天,辦理一些雜務,等到遼東那批山貨到了神京,少爺交代,如有爲難之處,可向侯爺求助。”
賈赦滿臉笑容,撫須說道:“紹祖是我的世侄,賈孫兩家是世交,守望相助都是尋常,既然他交待過你,有難處你可儘管說來。”
陳永川一臉欣喜,說道:“那我就先謝過侯爺了,少爺還交待過,如得侯爺相助,分潤之資,還可照舊……。”
賈赦點頭回道:“如此甚好,合則兩利,就按紹祖說的便是。”
陳永川又說道:“少爺還讓我轉達侯爺,眼下各地商號都盯上遼東的商機,侯爺相助之事還請縝密行事,以免被其他商號可乘之機。”
賈赦笑道:“這是自然,上次我幫紹祖運送北貨之事,除了我和店裡掌櫃知曉,再無第三人得知,但請放心。”
那陳永川又奉承了賈赦幾句,便起身告辭。
賈赦望着這人離開店鋪,心中甚爲暢快,還好沒去吃那孽障什麼家宴,不然白白錯過一筆好生意。
……
金陵,錦衣衛千戶所。
自從甄世文被殺之後,甄芳青得了賈琮警示,以雷厲風行的速度,將甄世文埋在甄家店鋪的隱患,全部一掃而空。
讓金陵錦衣衛千戶葛贄成,想要借甄世文之患,查證甄家牽扯火器私造的企圖,失去了所有借力點,完全陷入了僵局。
而神京錦衣衛指揮司多日前發來斥令,命他在十日之內,將刺殺杜衡鑫的兇手緝拿歸案,否則革職查辦。
這份來自神京的上峰斥令,給了葛贄成巨大的壓力。
他調集了大批的錦衣衛人手,幾乎將整個金陵城翻了一遍,但杜衡鑫刺殺一案,依然毫無線索,十日之內緝兇,不過是癡人說夢。
葛贄成已預感到自己的官位朝不保夕,他在錦衣衛沉浸多年,知道這樣的上峰斥令,已是很危險的預兆。
或許接替自己的官位的人,此時可能也在路上,也未可知。
但葛贄成官場歷練二十餘年,從一白身寒門,爬到錦衣衛千戶高位,城府和心智,都非庸碌退縮之人。
即便眼下似乎到了山窮水盡之境,他依然沒有放棄希望,拿定主意全力一搏,垂死掙扎!
既然,甄世文一事斷了線索,杜衡鑫刺殺案毫無線索,他便果斷調轉方向,另闢蹊徑,想從其他途徑尋求突破,讓自己擺脫困局!
眼下葛贄成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便是在城北郊外查獲的那座火器私造工坊。
一座火器私造工坊便是一樁謀逆大案,背後隱藏的內幕,或許會撼動朝堂,只要他查出幕後主使,他就能起死回生,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
雖然查抄工坊之時,錦衣衛抓捕了所有的工匠,擊斃擒獲了大部分護衛,但是經過連番酷刑逼供,從這些人嘴裡一直沒問出真章。
查抄私造工坊過程中,留下的唯一有用線索,就是裝有遼東失竊火槍的兩個木箱,因爲木箱上寫着宏椿皮貨的徽號。
就是說九支遼東失竊的火槍,是通過這家名叫宏椿皮貨的商號,通過水路或者陸路運送到金陵。
但是木箱上的徽號並沒有寫明地點,無法確定這家宏椿皮貨在那個州縣,要想找到這家皮貨店所在,其中難度極大。
不過葛贄成自家仕途已面臨絕境,即便機會渺茫,他也就對不會輕易放過。
他將此事交給最信任的心腹劉勇,又給他調配錦衣衛人手,仔細盤查兩個木箱的下落。
……
這幾日葛贄成每日憂心忡忡,全部心神都傾注此事。
他不僅給劉勇挑撥了足夠的人手,並讓劉勇每日和自己回報探查結果。
此時日頭西斜,他看了眼官廨中的西洋擺錘座鐘,目光不時看向官廨的門口。
沒一會兒便聽到腳步聲,看到劉勇大部進入官廨。
葛贄成神情一振,連忙問道:“你已翻查數日,今日可有收穫?”
劉勇回道:“啓稟大人,工坊的兩隻木箱,如果是通過水路運到金陵,必定會在水監司和市舶司,留下水路過關的痕跡。
卑職這幾日調動人手,已對這兩處官衙,近期水運盤查的相關文牘,進行仔細翻查,希望找到相關的線索。
但至今還是毫無所獲,因此卑職推斷,這兩隻木箱應該不是通過水路運送到金陵,不然不可能一點蹤跡都沒留下。”
葛贄成心中失望,不過看劉勇神情憔悴,兩眼佈滿血絲,水監司和市舶司中涉及文牘數量數量巨大,想來他也已盡力。
葛贄成心中明白,如此翻查的手段,本就是海中撈針,最終沒有收穫,並不算太意外,難道自己真的已入絕境,再無回天之力。
劉勇說道:“大人,即便在水路找不到這兩個木箱的痕跡,那它們必定是從陸路運到金陵。
卑職看過工坊工匠和護衛的口供,這兩個木箱是工坊護衛首領孫大成,從外面押送回工坊,就是說孫大成經手過木箱陸運押送。
根據落網護衛的供述,孫大成是工坊中唯一逃脫之人,他不僅是護衛首領,還是工坊實際管理者,身份很是要緊。”
葛贄成目光閃動:“但孫大成逃脫之後,錦衣衛大肆搜捕,這個人就好像憑空消失一般,毫無蹤跡可循……。”
劉勇說道:“大人,孫大成雖然找不到,但他只要經手過木箱陸路運送,就會留下蛛絲馬跡。
卑職以爲,只要調配足夠人手,對金陵城所有的車馬運送行當,進行仔細篩查,或許會有所得。”
葛贄成聽了這話,神色振奮,說道:“這倒也不是一個辦法,但金陵是大周南北商道交匯之地,車馬陸運行當十分旺盛。
整個金陵城的車馬人役數量極大,排查起來必定要費大功夫,我會從分設城中的十個百戶所,抽調精幹人手,由你統一調配。
給你三日時間,務必查出結果!”
從金陵城中繁雜難數的車馬運輸中,搜尋孫大成經手陸運的蹤跡,這樣的搜尋方式猶如刻舟求劍,結果很是渺茫。
但除了這樣的笨辦法,陷於困境的葛贄成已沒有其他途徑,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