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西,春華樓。
二樓雅間之中,桌上放着紅泥茶爐,擺着幾碟精緻蜜餞,幾盤切剝的時令瓜果。
林兆和正一人斟茶自飲,頗有些自得其樂。
那日他得了堂兄林兆榮的安置,入住堂兄在神京的別院,比起他住宿客棧方便許多。
日常起居有人打理,也免了出門尋餐果腹的繁瑣,每日讀書備考更心無旁騖。
如此讀書四五日,覺得比那鬧轟轟的客棧,領悟所得更進一步,心中很是滿足愜意。
這天他想到離開客棧時,同住的吳樑和周嚴,本想邀他一同拜謁高官,正遇上他要搬離客棧,所以未能成行。
當初吳樑和周嚴殷勤相送,他也說過之後要做東相邀。
因連續幾日苦讀,正好想出去走動一番,也好了了當日之約,便讓堂兄的家丁去客棧留話,請他們二人到春華樓小聚。
林兆和之所以選春華樓,是因神京西城是客棧雲集之地,這裡住了許多各地趕考的舉子。
春華樓是西城老字號酒樓,酒菜價廉物美,是趕考舉子飲宴聚會慣去之地。
吳樑就曾在這裡請客做東,所以林兆和纔會在這裡相邀,也便於那兩人找尋地方。
……
如此閒坐了半頓飯功夫,就看到雅間的門被推開,林兆和看到吳樑微胖的笑臉,只是來的卻只有他一人,並不見周嚴的影子。
林兆和笑問道:“怎麼只有希文一人,葆坤兄沒有過來嗎?”
吳樑笑道:“本來宜淳做東,葆坤兄必會來的,沒想到臨時遇到事,他在神京有門族親,不知從那裡得了消息,派人請他去赴宴。
據說是失聯多載的本家親戚,他只有先去赴約,讓我給宜淳說句抱歉,他下次再做東回請致意。”
林兆和聽了也不在意,但凡科舉之路能走到入京春闈,皆是讀書人中的佼佼者,鄉鄰親戚都會以之爲榮耀。
趕考舉子入京之後,但凡在神京有族中遠親舊鄰,一旦得到消息,都會邀請飲宴安置,並以爲體面之事。
林兆和自己入京不久,不就是被失聯多年的堂兄找到,還被請入家中,待如上賓。
吳樑不無羨慕的苦笑道:“據我看來,葆坤兄只怕很快要步宜淳後塵,用不了幾日就要搬出客棧,到時就剩我一個孤零鬼。”
林兆和哈哈一笑:“這樣也好,希文多些清靜,正好專心讀書。”
吳樑笑道:“我知宜淳入了貴親的別院,必定會更加關門苦讀,多半是不知道這幾日外頭的風浪。
如今春闈開場日近,朝廷昭告春闈主考官員的聖諭,按往年規程,也已近在眼前,這些日子外頭越發熱鬧。
市面上揣測本年春闈選材的考據,當真是衆說紛紜,各家高士都是各執一詞,出來很多精彩的擬題。
宜淳每日閉門讀書,必定不清楚這些事情。
在書院之時,夫子諄諄教導,詩書文章,難有一家之言,觸類旁通,兼容幷蓄。
宜淳可不好不聞窗外事,只讀聖賢書……”
吳樑從懷中取出一迭紙張,笑道:“這段時間我和葆坤兄拜謁高門,又常和同年聚宴,收錄不少如今風行的會試擬題。
當然,外頭還有其他精彩擬題,只是同年之間交往有限,不能盡知罷了。
我每每得到新擬題,回去便會依題做文,也曾拿去請教高士前輩,常常頗有所得,這個比死啃經義書本,要實在許多。
今天特將這些擬題整理,帶來給宜淳一觀,或許對你有所啓迪。”
……
林兆和聽吳樑說的興致勃勃,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自己這位同窗一向心思活絡,雖也頗有才情,但行事難免有些取巧好勝。
這也是年輕人常有的秉性,論不上什麼好壞。
但自己這位同窗,心性倒是很不錯,古道熱腸,得了外頭的擬題,還不忘帶了和自己品鑑。
林兆和接過吳樑謄錄的擬題,仔細翻閱了一番,看了其中一些題目,覺得極有章法角度,也不禁暗自點頭。
吳樑見林兆和看得很是專注,心中也有些得意,他知道自己這位同窗的能爲,能奪取杭州府解元之名,一身才學非同凡響。
自己謄錄的這些擬題,能讓他看得這般仔細,能入得他這解元公的眼,說明這些擬題極有份量和道理。
吳樑想到這些時日,對這些擬題揣摩作文,常有許多領悟啓發,果然不是無用之功。
林兆和看完謄錄的擬題,若有所思的說道:“這些擬題,其中不少立意精巧,視野宏大,必定出自高士之手。
但有些擬題雖新奇矚目,絢人視聽,失之正大,還有商榷之地。
另外一些擬題見識平庸,提法古舊,擬題之人才情就非常有限了。”
吳樑一向欽佩林兆和的見識才學,聽了他的言論,自然十分好奇。
讓林兆和依照方纔所言,對這些擬題一一點評,一邊談論,一邊品茶,兩人倒是說得頗有趣味。
吳樑又笑道:“這些擬題其中有拜謁高官名門所得,這類擬題,方纔頗得宜淳讚許。
另一些擬題都是和同年飲宴聚會所得,其中來源不一,並不是一一詳盡。
或許有些擬題,不過是市井庸士,編撰出來招搖,以此賺取學子錢財,也是有的。
前番世面上出了那藍皮冊子,衆人都知道本次春闈,那些官員會有涉事之榮。
雖這些同年舉子,都想依冊拜謁交往,但這些官場中人的門檻,卻不是誰都能邁進去,總有人家世人脈有限,不得其便利。
我猜便是這種緣故,纔會有人趁虛而入,私下做出一些擬題,謊稱名士高官所做,在舉子中間販賣流傳,謀取錢財,也不算稀奇。
如今但凡同年聚會,都會談論春闈之事,話題中不離又出那些新奇擬題。
人人都要拿出幾道撐場面,有人沒有門路拜謁高門,拿些市井購買之物湊數,也就難免良莠不齊,泥沙俱下,可想而知,哈哈。”
……
林兆和聽了吳樑這番趣談,也有些啞然失笑。
會試中第,萬千學子畢生所願,十年寒窗無人問,一心只讀聖賢書,自然都不在話下。
科場之路,爲能博得登第榮耀,無所不用其極,也都是毫不稀奇之事。
春闈下場之前,千奇百怪的各類擬題,更是每屆春闈老生常談話題,即便再離奇荒誕,也都不以爲怪了。
但是,林兆和生性沉穩,心思縝密,他並不像吳樑那樣,對這些事情,只是當做趣聞,抱以津津樂道的態度。
他在這件事上比吳樑多想了一層,似乎本次春闈之前,不管是拜謁之風蜂擁而起,還是各類擬題到處流傳。
所有這些略顯異樣的情形,和他聽過的往屆春闈的軼事,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兩人討論過吳樑整理的擬題,林兆和便讓店小二上了酒菜,兩人推杯換盞,吳樑善於言辭,更是滔滔不絕,說些日常拜謁高門的趣事。
吳樑本想讓小二取來筆墨,將這些擬題謄錄一份,讓林兆和帶回揣摩。
林兆和笑着謝絕,說自己看過就成,不需重新謄錄,吳樑知道他才量出衆,心中也不在意。
等到酒過三旬,兩人都已有五分醉意,林兆和說道:“希文,你收集的這些擬題,用來磨練筆力,啓迪思路,也有一定道理。
但不要過度沉迷,畢竟擬題只是擬題,難道還能成了會試下場的真題。
如今距離會試下場的時日,屈指可數,以愚兄所見,剩下這些日子,希文還是少些拜謁和飲宴,專心經文書冊,凝練思緒,方是正道。”
吳樑醉態可掬,笑道:“宜淳所言有理,如今這些擬題,其中雖也有高明,但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要說學養驚人,精通科舉之法,天下又有幾人,比得過當年禮部大宗伯,號稱文宗學聖的靜庵先生。
天下哄傳,他自從十五年前致仕,便在家座館教授子弟,使得柳家十幾年以來,出了一門七進士的佳話,當真是後無來者。
不對,我還是說錯了,前幾年靜庵的長孫,名叫柳璧,在登嘉昭十二年登第,如今柳家可是一門八進士!”
林兆和笑道:“希文,你還是說錯了,那位威遠伯賈琮,是柳宗師的入室關門弟子,以他雍州解元的才學,本次也必定能登第。
到了那個時候,柳門可就要一脈九進士了。”
吳樑有些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宜淳所言極是,我怎麼把這位威遠伯忘了。
自從到了神京之後,我也聽說許多人聞聽靜庵公大名,都想去登門拜謁,可靜庵公的門檻,比威遠伯府的門檻還要高。”
很多人進了括蒼山,連柳家的大門都找不到……”
吳樑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神中滿是豔羨之情。
說道:“宜淳,靜庵公有文宗學聖之稱,你說他要給賈琮出擬題習練,可比我們手頭這些東西,高明太多了。”
林兆和笑道:“這你是羨慕不來的,人家得天獨厚,有一位世之良師。
所以我才讓你不要過於沉迷這些擬題,就像你說的,強中更有強中手,左右也是用處有限,還不如多在書本上下功夫……”
……
伯爵府,賈琮院。
書房之中,午後的陽光射入屋中,映在棗木地板上,留下雕花窗櫺的投影,凝聚的光線,清晰照見空氣中飛舞的清塵。
賈琮端坐在書案前,寧神靜氣,執筆疾書,他正在習作柳靜庵編撰的春闈擬題。
他一邊書寫,目光時常看向,擺在左手的一冊筆記,那上面被英蓮壓了一根岫玉鎮紙。
筆記上記錄着此次習作的擬題內容。
寫着:
承託付之重,夙夜勤苦,以遵慈恩,情切至也,施政十五載,治不加威,澤亦加廣。
然社稷未成宏願大治,其過爲教化之未達,君王號令之意未孚耶?……
對會試擬題津津樂道的吳樑,豔羨賈琮有文宗學聖爲師,好奇靜庵公會出何等擬題,讓自己的入室弟子習作揣摩。
如他看到賈琮眼下所做的擬題,只怕會驚掉下巴,因爲柳靜庵給賈琮出的擬題,尺度之大,視野之廣,完全超出會試擬題的範疇。
因爲賈琮習作的這道擬題,根本就不是會試擬題,是殿試中才可能出現的考題。
這是柳靜庵依嘉昭帝治政心理,模擬而出,設問治理十五載,但施政成果,未成心中宏願,其中根源不足爲何?
這道擬題是從君王的立場,問天下施政治平要領,視野眼界之廣大,大概天下再無比擬……
歷屆春闈之前的各種擬題,也會偶爾出現殿試擬題,朝廷倒也不會視爲僭越不敬,最多當做舉業學術討論。
但極少會有大儒高士,卻出這種殿試擬題,因爲殿試之題,名義上都是君王出題,普通人那裡能揣摩準帝王心思。
而且會試之前編撰殿試擬題,多半會被淪爲笑柄。
對於舉子來說,要通過會試已是千難萬險。
即便才高八斗,一州解元,也不敢妄言能十拿九穩通過會試。
而且,大周科舉之制,只要通過會試,便已是進士之身,殿試只是名次考試,不是淘汰制考試。
因此弄什麼殿試擬題,完全是多此一舉,且編撰殿試擬題,朝廷雖不做禁止,但多少有些敏感。
所以歷屆會試之前,極少有大儒高士,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或許,柳靜庵覺得他的弟子,宿慧天生,才情城府卓絕,通過會試毫無疑問,所以連出擬題,都直接涉及殿試……
他要用這種視野廣闊的擬題,開拓自己得意弟子的思慮見識,淬鍊凝聚學以致用的實用之能。
也或許,這只是師徒二人,對於經書學問的純粹演練和探討。
反正,賈琮日常習練柳靜庵的擬題,都是不出這間書房,有些擬題做過之後,揣摩通透,甚至隨手焚燬。
書房之中寂寂無聲,只有英蓮在旁服侍,每次賈琮讀書習作,芷芍都早早傳話,連書房外走廊,都少有人走動,以免打擾。
賈琮凝神執筆寫道:
教化之功,不單以脣齒之能,號令之意,不吝以權力驅延。
忠孝節悌爲人君之師道,禮道親恭爲臣抿之行矩……
……
榮國府,鳳姐院。
午後陽光燦燦,院子中並無人走動,顯得靜悄悄一片,只有豐兒坐在門口走廊下,縫製一雙虎頭童鞋。
正屋之中,王熙鳳正和平兒、五兒閒聊西府日常雜事,突聽門外腳步聲動。
聽到豐兒在叫林大娘,王熙鳳等人便知是林之孝家的來了。
門簾被掀開,看到林之孝家的滿臉笑容進來,後來還跟着兩個婆子,手中捧着幾匹光華流動的錦緞。
林之孝家的給王熙鳳行禮,也不忘對着五兒和平兒道好。
她是府上的老人,對兩府之事可都門清,別看如今五兒、平兒都是丫鬟,將來可都是三爺房裡的姨娘。
比如今的二太太都要尊貴,這可不是她小題大做,要知道三爺手上的榮國世爵,可是不論嫡庶都能承襲。
萬一眼前這兩位,將來福分極大,生下兒郎能繼承榮國爵位,那可就不是普通姨娘,怎麼也能討來一個誥命。
所以,像林之孝家的這等內宅精明世故之人,即便如今人家尚在低微之時,但是冷竈熱燒,該有的禮數,她是一點都不會少掉。
笑道:“二奶奶,前幾天你囑咐我採買上等花色布料,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今上午正得空,我出去走了半日,趕巧都置辦齊備。”
林之孝家的說着,讓兩個婆子捧着錦緞上前,讓王熙鳳過目細瞧。
拿上的布料共有四匹,色彩絢爛,光華內蘊,一看都是上等的錦緞布料。
一匹緋紅織金花卉紋,一匹硃紅織金蓮暗紋,一匹月白織銀竹暗紋,一匹寶藍團錦紋。
王熙鳳仔細看過,又用手輕輕撫摸,笑道:“果然都是上等布料,你倒是有眼光的,挑選得都極好。
上回我在榮慶堂,老太太和我嘮叨,說四月十五是寶玉十五生辰,要記得給他做兩件新衣裳。
我想着下月二十一,也是三弟的生辰,既然寶玉要做新衣,絕沒有拉了三弟的道理。
這月白和寶藍,是我給三弟挑的,我估摸他穿上必定好看,五兒、平兒你們也瞧瞧,要是不好我們再買。”
……
林之孝家的自然懂王熙鳳話中意思,按如今正理,寶玉採買布料,已沒有從西府公中走賬的道理,要從東路院份例支出纔是。
也不知是老太太糊塗了,還是多年來搞習慣事情,直接就讓王熙鳳來採買。
採買也就罷了,兩個都是她孫子,而且都是同年生的,她只記得寶玉的生辰,卻忘了提賈琮也是相鄰月份生辰。
當年杜錦娘在東路院生下賈琮,之後家裡邊接二連三死人,連榮國公賈代善似乎都被剋死。
因此,賈母對賈琮落地,心中十分隔閡疏離,賈琮十歲之前在東路院長大,賈母甚至都沒見過他幾面。
她大概對賈琮是哪天生辰,都記得不太清晰……
但是賈母可以糊塗,王熙鳳如今可當着賈琮的家業,是萬萬不能糊塗的。
在旁人看來是小事,在王熙鳳卻是大房位份的大事,不能在旁人面前出一點紕漏,省的讓人多了遐想。
林之孝家的笑道:“二奶奶想的妥當,只是我私下想着,光給三爺做生辰衣裳還不夠,下月三爺就下場春闈。
外頭人都說三爺才華蓋世,說不得要考個狀元回來,這風光體面的大事,總要做幾身新衣入考場,不然也實在太簡樸了些。”
王熙鳳聽了這話,笑意燦爛,覺得這林之孝家的實在會說話做人。
笑道:“還是你上了年歲,比我更加老道些,這事正要這麼辦,你這幾日得空,再去給三弟挑幾匹好料子。”
林之孝家的連忙笑着答應。
王熙鳳讓五兒和平兒,各自取了月白織銀竹暗紋、一匹寶藍團錦紋兩匹料子,讓她們去給賈琮過目。
又順口問道:“這料子看着蘇州織繡的上品,價錢可不便宜,你多少一匹買的?”
林之孝家的笑道:“東西雖好,價錢倒是極合適的,八兩銀子一匹得的。”
王熙鳳聽了有些意外,說道:“這種料子尋常怎麼都要十兩銀子,逢年過節十二兩都要的,怎麼這等實惠就得了?”
林之孝家的臉色笑容有些神秘,說道:“因這幾匹布料,從源頭說起,都是二太太嫁妝鋪子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