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夢坡齋書房。
賈政茗了口丫鬟遞上的茶水,擡頭看着眼前兩個少年。
賈琮秀挺靜立,氣息安定靜默。
寶玉卻低着頭,不敢面對父親,背也有點佝縮,毫無平時神采俊秀的氣派。
賈政將茶盅重重一放,發出叭的一聲響動,將寶玉嚇了一哆嗦。
他對着寶玉冷哼道:“看你的樣子,不好好唸書就罷了,站也沒個站相,再看你兄弟,和你一樣大,已能顯露家聲,我都替你害臊。”
這話說的賈琮都有點難堪,寶玉是賈母的眼珠子,而賈母又最不喜自己。
要是讓賈母知道,賈政拿自己作伐,責罵寶玉無能,傳到賈母耳朵裡,豈不是連自己也恨上。
其實寶玉的心性還是純善的,平時的做派,簡直就是世家公子中的清流。
只是他銜玉而誕,身份奇異尊貴,自小長於鉅富豪門,又被祖母百般寵愛,才養成貪玩不愛讀書的脾性。
一個落地便已在站在俗世富貴巔峰的人,讀書進學對他還有什麼意義。
只是賈政一生都有功名舉業的心結,自己沒實現,就盼着兒孫來彌補,先是有個爭氣的賈珠,可惜長子福薄早逝。
次子寶玉原天份不凡,自小凡是他用心的,沒有不成的,本讓賈政寄予厚望,可寶玉偏偏最厭仕途經濟,想方設法逃避學業。
都說父子是前世冤家,大概就是賈政和寶玉這個樣吧。
賈琮見賈政還要責罵下去,怕他又要給自己拉仇恨,連忙說道:
“二老爺,其實寶玉心地純善,在貴家公子中可是一等一的好。
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讀書學識可後天積累,好心性卻是天生地養,萬金難求。
寶玉只是年紀小,還沒靜心,等過上兩年大了,自然會用功讀書了,以寶玉的資質,將來進學做官又有什麼難的。”
賈政聽了這話臉色稍緩,又爲賈琮能說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等深醒之言驚訝,他卻不知這世上少了個叫馮夢龍的人。
寶玉看着賈琮王他辯解,臉上也露出感激之色。
這時賈琮突然聽到房門處傳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心中微微一動,這豪門大宅中的水還是很深的。
……
賈母房中,老太太歪在榻上,王夫人陪坐在一盤,手中還黏着一串檀香木念珠。
有丫鬟撩開簾籠走了進來,賈母忙問道:“寶玉在老爺那裡可有被打罵了?”
那丫鬟說道:“老爺剛開始說琮三爺爭氣,罵寶二爺不讀書還沒站相。”
賈母聽道這話臉上生怒,就要發作,王夫人臉皮也是一緊。
那丫鬟又說道:“琮三爺卻說寶二爺心地純善,在貴家公子中是一等一的好
又說寶二爺現在年紀小,等在大幾歲心靜了就知道讀書了,還說寶二爺聰明,將來進學做官都是容易的事。
老爺聽了琮三爺這話,也就不罵寶二爺了。”
賈母聽了這話,一口氣才順了,一旁的王夫人微笑:“那孩子倒是個懂事的。”
賈母厭厭的說道:“算他還知禮,知道體諒兄弟。”
“早前我就聽說,因打碎了個玉如意,被寶玉他大伯打得差點斷氣,就壞了個物件罷了,何至於此。”
雖然賈琮被打成重傷的事,東路院的人都不敢往外說,但賈母在府中坐鎮了半輩子,府裡的事極少能瞞得住她。
“以前也就算了,如今他被嘉順親王入了眼,又要去那個什麼文會,我看他是有點氣象了,往後只怕會更多人看着。
這當口再出那種事,傳出去賈家的臉面就難堪了,我們這種大家子,不痛快不順眼還能少,多看開些就是,年紀不小還這猴脾氣。”
王夫人知道賈母是在埋怨自己大兒子不省心,這話她可不好接。
“總歸是老太太的親孫子,我看着是個上進的,大伯也是教子嚴厲些,再長大些就好了。”
賈母說道:“先過了這陣吧,我的話你那妯娌不知聽進去沒,少些事情,大家都省心。”
又吩咐屋裡的丫鬟:“去叫寶玉過來,就說我要逛園子,讓他來扶着我,省得在他老子那裡嚇破了膽。”
……
賈琮正和賈政說着話,寶玉在一旁如立針氈。
丫鬟進來說老太太讓寶玉過去,賈政知道母親怕他爲難兒子,無奈嘆口氣,對着寶玉揮了揮手。
寶玉如釋重負,整個人像又活了過來,對賈政行了禮,又倒退了幾步,飛快竄出了書房。
賈琮知道剛纔門外離開的腳步,多半是賈母派來探聽究竟的丫鬟,應該是怕寶玉吃了他老子的虧。
而他剛纔那番話,一定分毫不差的被傳到了賈母那裡。
在這等世家大族中,到處都是眼睛耳朵,當真是分毫的差錯都不能有,心裡不禁有些涼意。
賈政看着寶玉生龍般離開,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又問道:“如今學裡的功課教到那裡了?”
賈琮猶豫了一下,說道:“前幾日老爺和學裡的代儒太爺說了,以後不讓我去上學了。”
賈政臉色一變,問道:“這是爲何?”
賈琮答道:“老爺說我卑賤下流,不配唸書,白白耗費銀子。”
賈政氣的臉色漲紅,可那是自己大兄,卻也不好當着賈琮的面斥責。
今日他見了賈琮出色的書法,又見他謙和有禮,舉止大氣有度,言語對答誠懇縝密,心中也有十分欣賞。
他實在想不通大兄是怎麼想的,明明有這麼個出色的兒子,卻這般沒來由的隨意作踐。
別人都是老子逼着兒子唸書,他倒好,居然不讓自己兒子唸書,難道是嫌棄他太過上進,簡直不可理喻。
賈政安慰道:“你且安心,學裡過年也是放假,等過了元宵,我去和大兄說,總能讓伱重新唸書。”
其實賈琮並不想跟着賈代儒讀書,但知道賈政一片好意,心裡也是一陣暖意。
他被賈赦夫婦不容,賈母又是自小就嫌棄他這個孫子,其他如王夫人等親長,也都是看賈母的眼色,對賈家的長輩他是真沒什麼好感。
唯獨賈政,雖有些迂腐,以前也接觸不多,但今天一番來由,他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他。
臨走時賈政送了他些上好的筆墨紙硯,聽說他已開始讀四書,誇獎了幾句。
又送了幾本珍藏的四書集註給他,還囑咐他不要荒廢,學裡的事年後他自會去說。
賈琮回到廩庫院,讀了一會兒四書,又寫了幾張大字,天還沒黑,就看見趙嬤嬤進了院子。
一問才知,剛王善保家的去洗衣房,讓趙嬤嬤重新回來照顧賈琮。
雖然賈琮知道是遲早的事,但也沒想到今日榮慶堂裡賈母的話,怎麼快就起了作用。
在賈府,那位老太太是牢牢的站在食物鏈的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