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賈琮讓晴雯向外院傳口信,讓管家去東路院去請賈政,自己慢條斯理磨了半盞茶功夫,才帶着鴛鴦去了西府。
兩人一進榮慶堂,賈琮剛剛坐定,賈母便問道:“琮哥兒,今年是宮中三年待選之期,往年這時候,家中都要爲你大姐姐謀畫前程。
一應人情往來耗費,都是從公中支取銀子,雖然眼下是你來當家,但是你大姐姐如能博得前程,於全家老小都有極大好處。
你太太因此事,讓鳳哥兒從公中支取四千兩銀子,但鳳哥兒說眼下公中餘銀不足,不能一下支取四千兩,你可知此事?”
王夫人聽了賈母說辭,心中不禁暗自腹謗,如今老太太倒是給這小子留臉面。
這事都不用問,指定就是他教唆鳳丫頭,老太太偏偏還這樣拐着彎問,像是生怕撕破了這小子的臉。
賈琮微微一笑,回道:“這事二嫂已告訴我,二嫂說公中沒有餘銀支取,乃是實情。
上年因我奉旨承襲榮國爵,榮國府辭舊迎新,年底上門道賀和年節賀喜的客人,比往年多了許多,二嫂擔心墜了榮國府的體面。
因此府上年節佈置、懸掛府燈、來往酒宴等諸般事務,都花了很大心力去佈置,支出耗費自然比往年要多些。
等到開春之後,上年公中餘銀已所剩不多,加上今年未過二月,府上爵產田地都還來不及收成,自然無法一下支出四千兩銀子。”
賈母皺眉說道:“即便年初公中餘銀不多,西府這麼大家業,東湊西挪總能騰出四千兩銀子罷?”
賈母本想說東府這麼大攤子,西府沒有錢,難道東府還沒有錢嗎?
只是這話說出口實在有些難聽,只好拿着西府拐彎抹角說事。
賈琮臉色淡然的回道:“老太太,太太說這樁事是按往年舊例,這四千兩是用於走通宮中人脈,助大姐姐屏選聖寵。
不要說公中餘銀不足,即便公中有餘銀,這四千兩也絕不能從公中支出!”
賈母和王夫人一聽這話,都心神巨震,賈母臉色有些陰沉,王夫人一張臉漲得通紅,神情更是難看之極。
她們都心裡清楚,賈琮如今是名正言順的榮國府家主,且他剛承爵,便讓大房長嫂接管掌家之權,無形之中架空了二房。
如今二房遷移東路院,已經算不得榮國府正溯,只要賈琮不點頭,這筆銀子就無法從公中提出,即便是賈母都無法勉強。
因賈母知道這孫子一向軟硬不吃,一貫是個不好糊弄的主,況且身上擔着皇命欽正的身份。
所以賈母方纔對賈琮的言辭,沒有以長輩身份威壓,頗有和緩懷柔之意。
且二房賈政對賈琮有撫育關護之恩,賈母等總以爲他即便不情願,即便看在親長份上,總要顧忌臉面,這也是人之常情。
王夫人便是篤定這點,纔會找賈母說道此事,既然明着來無法從公中提銀,便通過賈母的輩分和威勢,讓賈琮因此妥協。
可她們萬萬沒想到,賈琮當着她們的面,毫不猶豫的斷然回絕,一點親長情面都不留。
……
賈母心中生出怒氣,正要開口說話。
王夫人卻忍不住搶先開口,語氣中已難掩憤憤不平,說道:“琮哥兒,雖然如今你是榮國家主,但也該爲闔家前程體面着想。
你大姐姐如能得蒙聖寵,賈家才能更加富貴榮華,於你也是大有好處,爲何公中不能花這筆銀子,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賈琮對王夫人的不滿,彷彿視若無睹,自從自己不斷起勢,遮擋了寶玉的風光,王夫人一向心有陰私,賈琮並不是毫無察覺。
自從自己承襲榮國爵位,讓賈家二房失去正溯之位,王夫人對自己的敵意越發炙熱。
當初賈政提出要搬去東路院,本來自己想要予以挽留,王夫人弄巧成拙,惡意以言語孝義作爲要挾,更讓賈琮心生厭惡。
如今對他這些可笑的質問,更是絲毫不放在心上,淡然說道:“難道太太覺得,賈家如今還不夠榮華富貴,要如何纔算足夠?”
這一句話把王夫人問的有些語塞,連賈母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賈家雖經歷賈赦亡故,賈璉獲罪發配,但是仔細想來,賈家的聲勢並沒因此折損,東西兩府一門雙爵,榮耀體面更勝往年。
賈母依舊過着富貴優容的高樂日子,二房雖然遷居東路院,少了以前體面,但吃穿用度一如往日。
但是貪心不足蛇吞象,誰還嫌棄榮華富貴更多一些……。
況且對王夫人來說,賈家的富貴體面都是賈琮的,他們二房已敗落難堪,不過是仰人鼻息罷了,光衣食無憂算算什麼榮華富貴!
她的寶玉讀書不成,名聲敗壞,已不能給她掙來榮耀富貴,王夫人要想二房得以翻身,所有指望都在女兒元春身上。
只要銀子花在刀刃處,讓自己女兒得蒙聖寵,做得宮中貴人,甚至貴妃,那才真正稱了王夫人的心意。
到了那時,二房會重新在賈家獨佔鰲頭,再也不用看這娼婦之子的臉色,有了女兒得蒙聖寵的威勢,二房甚至能奪回這份家業……。
但是這些陰私狂妄的心思,又如何能宣之於口,她正想找話來爭辯分說……。
……
榮慶堂門口暖簾突然被丫鬟掀開,賈政走了進來。
賈母見了賈政突然出現,心中微微一喜。
如今家中勢頭變了,自己和兒媳婦都弄不過這小子。
一家子能讓這小子有所收斂,也就是自己的兒子賈政,以兒子和他不尋常的情分,才能讓這小子服軟,纔有改口妥協的餘地。
問道:“正說着二房的事情,你怎麼剛巧就來了?”
賈政說道:“是從琮哥兒讓東府管家驅車到東路院,說是請兒子到榮慶堂商議家事,並不知是何事。”
賈母一聽這話臉色一僵,原以爲兒子是兒媳婦來前叫來助陣的,卻沒想到竟然是賈琮請來的。
賈母想到以賈琮的心思手段,絕不會自己給自己添亂。
她想到自己這迂腐兒子,一向都偏向這小子,自己拆自己臺的事沒少做,想到這些老太太頓時一陣頭疼。
賈琮對賈政說道:“今日請老爺至榮慶堂,商議的事公中支取四千兩,爲大姐姐疏通屏選聖寵之事。”
賈政撫須說道:“這事我聽夫人說過,璉兒媳婦說如今公中餘銀不足,一下提不出這麼多銀子。
如今琮哥兒身爲家主,不知對此事如何決斷?”
王夫人雖和賈政提過此事,但知賈政一貫看重和維護賈琮,在這上頭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條心。
所以不敢在賈政面前說道,公中不支銀兩是賈琮陰私作祟之舉,即便說了賈政也聽不進去,自己反而會遭到訓斥。
因此賈政入堂纔會有如此言語,他對女兒能夠獲得聖寵之事,也是不能免俗,自然樂見其成,並以之爲家門榮耀。
只是賈政對此事的的期望,抱着盡力而爲,隨緣而得的態度,遠沒有王夫人這樣炙熱執着。
賈琮並沒有直接回答,說道:“老爺,這些年我在家中,多少也知道些當年之事,我兩次入宮和大姐姐相談,也知道大姐姐心中所想。
當年老太爺歸天,大老爺雖承襲家中爵位,但大老爺並沒有太爺那樣的統軍之才,只是做了一等將軍的虛銜。
老爺又因太上皇恩賜官職,走了文官之路,賈家那時其實已脫離了武勳內裡。”
賈政被賈琮的勾起心緒,嘆道:“琮哥兒說的沒錯,我和大兄都是才略平庸之人,實在難及太爺英雄之萬一。
子弟不肖,不榮家聲,太爺過世之後,賈家的根基早已不及從前,所以纔會讓大丫頭早早入宮,希望能得萬一護佑家門。”
賈琮說道:“大姐姐容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選,本來足具聖君青睞之資,但入宮九年,賈家也花去不少銀子,卻並無所成,不合常理。”
賈母和賈政都長於勳貴之家,雖都不是什麼卓異之才,但都也不是什麼愚笨之人,賈母這樣的更是內宅翹楚。
他們聽賈琮突然這麼一說,心中都微微一愣。
其實這樣的疑問,這些年並不是沒在心裡閃過,只是賈家人一味享樂奢靡,矇蔽雙目,才力和見識有限,無法探究其裡罷了。
賈琮繼續說道:“這世上的事情,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境況不同,處置應對自然也要轉圜變化。
眼下琮屢受皇恩,先是因功封爵,並加賜世襲罔替之恩,上年又加恩承襲榮國爵,皇恩浩蕩,朝野矚目。
如今賈家一門雙爵,老爺和琮又是朝廷命官,一心俯首國事,這等境況,足以扶保滿門富貴,更應惜福知足。
如還要施以重金,賄賂宮中,擾亂宮闈,爲賈家女謀取後宮高位。
一旦事情傳開,朝野之中,必定覺得賈家不惜皇恩,傾心權勢,貪得無厭!
琮如今是榮國府承爵人,賈家賄賂宮中的銀兩,如出自西府公中,琮身爲家主便難辭其咎,並定會被誣爲此事主謀之人!
只怕到了那時,都察院御史的彈劾,必定會轟然而至,原爲謀取宮中聖恩,旦夕之間便會給家門招惹禍事。”
賈政和賈母聽到御史彈劾轟然而至的話,臉上都有些變色。
當初賈母和王夫人阻撓賈政搬出榮禧堂,結果招致御史和其他朝官聯手彈劾,鬧出好大一場風波,至今還心有餘悸……。
……
賈琮繼續說道:“當今聖上是古來少有的睿智之君,明察秋毫,嫉惡奸邪,一旦以爲此事是琮授意所爲,必定對琮大所失望。
爲臣者被君心棄絕,還有什麼前程可言。
琮數年來任心國事,瀝血疆場,都要成了一場空,賈家眼下的榮耀富貴,也會旦夕傾覆!”
賈母和賈政聽賈琮這一番話說來,語氣漸漸變得冷厲,讓人有些不寒而慄,兩人都各自變了臉色。
而話中的意思他們也都聽得清楚,其中因果道理,也是絲絲入扣,絕不是什麼危言聳聽。
賈政凜然說道:“我只說以前三年之選,賈家都是這般操持,卻沒想到如今時過境遷,竟沒想到眼下這厲害的一層。
如今再從公中支取銀兩操辦此事,那就真的生生害了琮哥兒,如果琮哥兒因此官途受損,賈家還有什麼屏障,那真是因小失大了!
老太太,如此看來此事必定要作罷,琮哥兒說的沒錯,賈家眼下富貴穩妥,實在應該知足常樂,不要再節外生枝。”
賈母聽了賈政這話,微微嘆了一口氣,雖然心中有些不甘,但不得不承認賈琮的話大有道理。
她落地便得天獨厚,生在貴勳高官之家,嫁得更是當世頂級國公豪門,一輩子都顧着過高樂日子。
要想高樂首先就是要穩妥,賈母仗着家中世傳爵位和財富,對子弟科舉入仕都不以爲然,覺得勳貴豪門沒必要靠讀書改換門第。
甚至對賈琮少年得志,攀附官位太高,都覺得頗有風險,對賈政言賈琮不用二十年必入閣,也曾經出言訓斥,讓他不要唆使子侄激進。
可見賈母心中貪圖安逸和守舊,已是根深蒂固。
當年她同意元春入宮,不過是爲家門落一着閒棋冷子。
元春博得聖寵,如是錦上添花,她自然樂得安享,但如果是火中取栗,她必定要避之不及。
王夫人見賈琮一番鬼話,不僅完全說動了自己老爺,看老太太的神情似乎也被他蠱惑住了,心中不由大爲焦急。
說道:“琮哥兒這話是不是言過其實了,難道大丫頭在宮中自己得了聖上看重,也能怪到你的頭上?”
賈琮看了王夫人一眼,哪裡不知自己將話說到這份上,王夫人心中依舊還不死心。
他淡淡說道:“只要不從賈家公中提取銀兩,用來買通操持此事,大姐姐自己得了聖上恩寵,自然不關我和家裡的事。”
……
王夫人聽了這話,原先極其鬱恨的內心,稍微鬆了一口氣。
如今她也深知,有了賈琮剛纔一番說辭,自己休想再從公中提出一兩銀子。
但即便自己老爺也被賈琮說動,她卻不會就此甘心作罷。
眼下二房已墮落到這個地步,讓王夫人寢食難安,女兒的前程,就是她的榮耀,是她一輩子最後的體面。
當年王夫人是金陵王家的嫡長小姐,過得也是金尊玉貴的日子,嫁入賈家也是當家太太。
在賈琮承爵榮國爵之前,王夫人幾乎就是賈母的翻版,這讓她心氣居高不下,怎麼也做不到和光同塵。
她會將自己侄女王熙鳳撮合嫁入賈家,並且讓王熙鳳代替自己掌家,不僅因爲王熙鳳是她的嫡親侄女,更因王熙鳳和她性情相仿。
王夫人本就是王熙鳳那樣幹練狠辣的女人,只是嫁入賈家之後,賈母的厲害,長子賈珠的過世。
促使她換上一副佛口善面的模樣,以此讓自己在賈家留下好名,愈發站穩腳跟。
她雖有和王熙鳳一樣的狠辣幹練,同樣對於權勢財富的熱衷,她卻沒有王熙鳳機變順勢的精明,只是更多了一份古板偏執的瘋狂。
如今無法從公中提銀,她只能忍痛動用自己多年的體己,她盤算着即使銀子不夠使,將幾間陪嫁鋪子的東西變賣一些,也就足夠了。
賈琮見了王夫人臉色籌謀思索的表情,知道她還是不死心。
輕飄飄的說道:“太太說大姐姐不用家中籌謀,自己便能得到聖上恩寵,據我看來是絕計不能的。
前頭我也說過,大姐姐容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選,本足具聖君青睞之資,但入宮九年,賈家花去不少銀子,卻並無所成。
可見未能成事並非大姐姐才貌不足,如今賈家爵位新承,時過境遷,有些事以前都沒發生,以後更不可能發生!”
賈琮爲了打消王夫人的妄念,雖然將話說的刻薄冷厲,但卻沒有把話說透明。
當初寶玉在內院一句賜婚就是愚夫愚婦所爲,不到兩天就被傳入宮中,榮國府本就是豁嘴的葫蘆,只怕什麼都藏不住。
今天他進入榮慶堂的那一刻起,就準備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被傳揚出去的可能。
方纔他話語之中,不吝溢美之詞,將嘉昭帝說成古來少有的睿智之君,也不外乎如此。
自然也不能對王夫人把話說透,元春無法得到嘉昭帝恩寵,是因皇帝厭棄打壓四王八公,不可能去寵幸榮國府嫡長孫女,以助長老勳氣焰。
這話要真的宣之於口,可是大大犯了嘉昭帝的忌諱……。
……
王夫人聽了賈琮的刻薄冷僻之言,氣得臉都白了,自己女兒如此出色,不過是時運不濟罷了。
這小畜生竟然如此詛咒她,心思當真是狹隘惡毒到極點,胡說八道,毫無道理!
如今,元春就是王夫人心中最深的執念。
入宮九年,幾經屏選,多經波折。
佛前十拜靈山,前面九拜已過,就差最後一哆嗦,說不得就能見到西天,那裡能夠半途而廢!
她並沒有因賈琮的話氣餒,反而激起火熱的偏執,心中越發思量着如何籌措出四千兩銀子,要想事成或許還需要更多……。
王夫人想着只要銀子籌措到手,靠着兄長王子騰在官場上的人脈,必定能給女兒爭來一份機緣。
而且,那日和夏太太攀談,讓她知道夏家和在內務府和宮中,都有深厚人脈,只怕比兄長的勢力能爲還要得用幾分。
王夫人想起那日夏太太話語中的親近和熱絡,越發覺得必定能從夏家借勢。
只要她和夏太太將話說開,夏家如能助賈家二房成事,將來必定也能惠及夏家。
王夫人想着既然是合則兩利之事,夏太太必定動心,並且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