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惠州,八百里太湖,煙波浩渺,湖光耀金,遠處孤帆遠影,近處漁歌晚唱。
沿湖官道上,一隻軍容整肅的隊伍,正朝姑蘇方向行進。
隊伍前頭,五輛騾車拉着沉重的物事,上面覆蓋着防水雨布。
隊伍的末尾跟着輛寬敞的馬車,車旁拱衛十多個火槍護衛。
馬車裡的女子,俏美玉顏,易釵而弁。
穿月白銀竹紋軟袍,腰繫黑犀軟皮革帶,髮簪青玉,姿容瀟灑。
自從那日賈琮離去之後,曾提醒過曲泓秀,此次他帶三百火槍隊出金陵,就是想要吸引叵測者的關注。
這一路下姑蘇和松江,必定有幕後之人,派出人手暗中尾隨查探,確定頗具威勢的三百火槍兵,不會沿途出現異動。
曲泓秀按照賈琮的吩咐,白天都呆在馬車中,從不露面,以作防範。
只在每晚隊伍宿營時,纔會走下馬車,在十多個火槍親衛拱衛下,在營地周圍稍作巡視。
夜晚光線昏暗,那些護送火炮的士兵和民夫,只是見到這位‘賈大人’一身白衣,姿容俊秀,與坊間傳聞無異。
至於容貌舉止的細節,黑燈瞎火,誰還能看得十分清楚。
還有那十個氣勢精悍的火槍手隨侍拱衛,當初離開金陵之時,人人都認得他們是賈大人的親衛。
因此,隊伍中的火槍兵和民夫,誰也不會想到,這位氣度不凡的‘賈大人’是個惟妙惟肖的冒牌貨。
帶領三百火槍手的五軍火器營把總周勇,和賈琮的火槍親衛都是同營袍澤,一路上時常都有溝通。
他到底知不知道曲泓秀的底細,就誰也不知道了。
這一路行程,曲泓秀按照賈琮授意,將行進的速度牢牢掌控。
隊伍從金陵出發已過去四天,昨天他們剛出了常州,進入惠州地界。
如今距離姑蘇只有五十多裡距離,按照隊伍略顯遲滯的速度,應該會在明日進入姑蘇境內。
按照時間計算,從金陵到姑蘇的路程,他們正好走了五天時間,和賈琮原先計算和預想,完全一致。
……
曲泓秀在車廂的小案几上,仔細查看沿路圖輿。
心中卻在想着,按賈琮事先謀劃,這個時間他應在姑蘇得手了。
雖然眼下曲泓秀無法證實,但從她認識賈琮以來,他做什麼事情,好像都沒失手過。
他用一支荷槍實彈的三百火槍隊,攜帶五尊威力強大的火炮,吸引了所有關注的目光。
自己暗度陳倉,提前潛入姑蘇,以行出其不意之舉。
只要抓到周正陽,蘇州衛羅雄就成了昭然若揭的死棋,由此順藤摸瓜,牽連出來的人只怕會更多。
當賈琮押着周正陽返回金陵,那將是一招血淋淋的回馬槍。
而到了那時,神京的聖旨必定也下到金陵,賈琮曾和曲泓秀提過聖旨內容,兩年前金陵官場的震盪,必將再次上演。
……
而到了那時,她的琮弟在金陵的差事,就要功德圓滿,到了該返回神京的日子,他們又有很長的時間,彼此分隔兩地。
曲泓秀想到這些,心中不禁有些神傷。
想起那晚和賈琮在馬車中廝磨溫存,讓她臉紅心跳。
但她也明白自己和賈琮之間,多半也和可卿一樣,終究是難了的局。
賈琮身爲榮國賈家子孫,國朝敕封勳貴。
可卿因爲是賈家寧國的和離之婦,一生都很難和琮弟走到明面上來。
而自己出身草莽隱晦,父母雙亡,家世詭異。
雖有了皇商的身份,但一旦和賈琮走到姻緣,卻很難經得住宗人府的翻查。
很多事情,掩飾得極好,沒人會有所察覺,但如果走到禁忌的底線,就會引來格外的矚目和探究,事情很可能就會失控。
曲泓秀的出身和經歷,讓她非常清楚這樣的道理。
她很明白,自己和可卿只是一樣的命數……。
正在心中柔腸百結,突然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親衛過來通報,說有個叫王德全的人,要求見大人。
曲泓秀連忙讓把人叫進馬車。
王德全進了馬車,輕聲說道:“秀姐,三爺在姑蘇城中的事已經辦妥,他讓我送來書信。”
曲泓秀神情一振,自己沒有猜錯,什麼事都難不倒琮弟,他果然已在姑蘇成事,她拆開書信仔細瀏覽……。
沒過一會兒,親衛叫來火槍隊把總周勇。
隊伍很快傳下軍令,拖曳火炮的騾車,緩緩離開官道,往偏向東南的方向而去。
……
姑蘇城內,卯時二刻。
刻天色早已大亮,漸漸喧囂熱鬧的街市,那個米糕店的夥計,跑得滿頭大汗,正往道前街的方向而去。
有人給了他五兩銀子,讓他送張條子去道前街衛軍衙門,只要他送到指揮使大人手中,還有五兩銀子謝禮。
他不識字,看不懂那條子寫了什麼,不過這根本不算什麼,送一張條子,來回就是十兩銀子,傻子也不去做呢。
整整十兩銀子,可是他在鋪子裡幹一年的工錢,所以他對這事很是起勁,一路緊趕慢趕,就想早些搞到剩下的五兩謝禮。
可能是走得太急了些,有些頭尾不顧,竟和迎面一人撞了滿懷,那人巍然不倒,他倒是被撞了踉蹌,摔倒在地。
那撞翻他的人,是個身材精瘦的漢子,精神健旺,一雙眼睛炯炯有光。
那夥計被撞的生疼,正要開口謾罵。
那精瘦的漢子卻一把將他拎了起來,罵道:“你這個不長眼的球囊東西,走路不帶招子,生生撞了你蔣爺,我看你是皮癢癢了!”
話音剛落,便一拳抽在那夥計臉上,頓時像是在對方臉上開了染坊,眼眶青了,鼻血直流。
那精瘦漢子還嫌不夠,一把拎着那夥計,拖到附近的小巷子,摁在地上就一頓胖揍。
周圍的路人看到這情形,都躲得遠遠的,甚至還有人遠遠的看熱鬧。
這種地痞流氓欺壓良善,在姑蘇市井時常發生,都是司空見慣之事。
且這些地痞無賴,最是難纏危險,平頭百姓誰也不會蠢到去打抱不平。
那精漢子十分憊懶兇狠,沒一會兒,就已經那夥計打得鼻青臉腫,哀嚎不止。
這時巷子口走過個樣貌文秀的男子,精瘦漢子看了才停下手腳。
那被打得一臉狼狽的夥計,抓住機會撒腿就跑。
蔣小六也不追趕,卻問站在巷口的年輕男子:“秀柱,道前街那邊怎麼樣了。”
於秀柱說道:“伯爺挑了個好日子,每個月初五,羅雄都會下蘇州衛各軍巡營,這是張五哥打聽到的,他昨晚走的時候,親口交代過我。
一刻鐘前,我親眼看着羅雄離開指揮使司衙門。
這米糕店的小子,就算現在去了道前街,兩個時辰內都遇不到羅雄,足夠伯爺走出幾十里路了。”
……
華嚴街,卯時二刻。
老更夫帶着縣衙捕頭和衙役,到
那捕頭看了一眼耿府,冷笑道:“老陳頭,你這短命的老鬼,耿府不是好端端的嗎,你要消遣老子,爺們就賞你頓竹筍炒肉。
他又指着身邊一個衙役,說道:“你去敲開耿府大門,就說官府接到報案,耿府有匪類出沒,爺們要進去查探一番。”
那捕頭可是知道,耿大富是姑蘇城內有名的富豪,他剛巧藉口更夫老陳頭的由頭,進耿府搜查一番。
雖然他也不會得罪耿大富,畢竟對方也是姑蘇城內有頭臉的人物。
但官差上門可不是什麼體面事,這耿大富多半會塞些銀子,請他早些滾蛋,這也城中富人寧事息人,常規的做法。
沒想到這死鬼更夫來報案,還能意外讓他發一筆小財,那捕頭不僅心中得意,早將大早就上街辦差的不快忘記。
只是那衙役扣了半天門環,耿府的大門都沒打開,讓那捕頭心中漸漸覺得奇怪。
這時他微微抽了抽鼻子,回頭往街對面看去,看到耿府對面那戶人家,院門雖然緊閉,門戶內卻散發淡淡的刺鼻氣味。
這吳縣捕頭張奎,雖然毛病不少,品行也有瑕疵,但做了十幾年捕頭,見過不少大案,多少有些見識手段。
或許在旁人不在意的怪味,他卻聞出那是人的血腥味。
他快步走到街對面那戶人家前,只是輕推院門,發現門根本沒鎖,吱呀一聲便推開,那股血腥味愈發濃重。
張奎的心一下提了起來,連忙抽出腰刀,又叫來兩個衙役,三人一起進了院中。
走進堂屋時,發現地上胡亂擺着五具屍體,都是中刀而死,地上的血跡早已凝固成烏黑,起碼死了有幾個時辰。
張奎當了十幾年捕頭,也算見過不少場面,但這般一次被殺五人,而且都是一刀結果,根本不是尋常盜賊所爲。
他蹲下身子翻查屍體,結果在一人身上發現了蘇州衛腰牌,很快在其他幾人身上,也發現了同樣的腰牌。
張奎臉色煞白,死的居然都是蘇州衛的軍士,姑蘇城裡多少年沒出過這種事,這可是捅了天的大案!
“馬上去回報縣令,嚴華街出了大案,死了五個蘇州衛的人,讓縣裡趕緊派人過來,還要去通知蘇州衛衙門……。”
張奎看着依舊站在耿府門口的更夫,突然明白過來,死鬼老陳頭報的事情,多半就是真的,昨晚嚴華街必定發生了大事!
他望着耿府那扇黑黝黝的大門,剛纔衙役叫了半天府門,裡面都沒人答應。
不會耿府也出了事情,想到那被殺的五人,張奎心中冒出一股寒意。
醒悟過來,對手下衙役叫道:“趕緊叫開耿府大門,不行就翻牆進去!”
……
姑蘇西閶城門外,十多裡的地方,四輛樣式各一的馬車,在西向的大道上飛馳。
可能是馬車奔跑的速度太快,陳魁山覺得自己都快被顛散架了。
而這幾輛馬車,彷彿是吸引飛蛾的耀眼燈火。
從四周不斷有三五成羣的人,或騎馬,坐着馬車,不斷向這幾輛馬車靠攏。
最終聚合成規模有些驚人的隊伍。
馬車中的陳魁山透過車窗,看到周圍發生的一切,心神一直處在某種震撼之中。
昨夜突襲耿府的人羣,不禁數量驚人,而且背後有十分出色的組織和協調。
昨晚這些人離開耿府之後,就有另外一批人早已打點好後路,讓所有的人通過各種身份和工具,以極高的效率離開姑蘇。
然後再在城外沿途不斷聚合,既能化整爲零,又能化零爲整。
只有極高明的事先統籌,老道的軍伍進退精練,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難道這都是車轅上那個少年的傑作?
但是陳魁山二個月前,隨着周正陽逃出金陵,四處謹慎躲藏,對外界的事情,多少已有些斷檔。
所以不知道金陵最近的動靜,更不知道陪都工部來了位火器司監正。
不斷聚合的隊伍,以最快的速度行進,在出城後兩個時辰,已到了姑蘇城西向四十多裡處。
隊伍進了一個葫蘆型的山口,四周都是茂密的小樹林,隊伍突然停了下來……。
……
姑蘇,道前街,蘇州衛指揮使司衙門。
鼻青臉腫的米糕店夥計,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衙門口焦急等待。
他到了衛指揮使司衙門,說明要給羅指揮使送條子,守門的軍士嗤之以鼻。
一個店鋪的跑腿夥計,居然大言不慚,想見羅指揮使,還送什麼條子。
等到那夥計真拿出一張條子,那守門軍士纔有些半信半疑。
不過會在衛所當大頭兵,基本都是不認字的棒槌,識文斷字誰會去當兵,所以他也不認得條子上寫了什麼。
只是今天一大早,羅指揮使和兩位指揮同知,按照每月慣例下營巡視。
所以守門軍士也無法傳訊,只讓那夥計在衙門口等着,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
那夥計想到中途溜出店鋪,去賺這筆外快,本想很快就能來回,卻沒想拖了這麼長時間,回去必定要被掌櫃的訓斥。
中途還無緣無故捱了一頓胖揍,這十兩銀子賺的真不容易。
這時,吳縣縣丞到訪指揮使司衙門,還遞上縣衙公文,神色頗爲憂急。
一縣縣丞,縣令的副手,正經的朝廷八品官員,那守門的軍士敢隨意打發店鋪夥計,對官老爺可不敢瞎糊弄。
連忙入衙門通報,指揮使司衙門的值守經歷司經歷,接到了縣衙公文,不禁臉色大變。
於是,整個蘇州衛指揮司衙門沸騰起來……。
……
蘇州衛沿江大營。
每月初五,羅雄都帶兩位衛指揮同知、衛指揮僉事等主要屬官,巡視蘇州衛各衛戍營所。
如果不是因爲這個慣例,也不會被蔣小六等人所利用,半路尋釁送信夥計,使對方晚一刻鐘到達衛指揮衙門。
但是很多事情都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等到巡營的羅雄接到衙門的急報,得知安排在耿府附近的暗樁,昨夜全部被殺,不禁大驚失色。
被同步送來的,還有哪位店鋪夥計的條子。
那是一張包裹米糕的粗紙,用炭塊寫就得紙條,字跡倉促潦草,可見書寫者處於臨時緊迫的狀態。
‘耿府有變,正陽被擒,出西閶門,火速應變。’
雖只是寥寥數語,但加上耿府附近暗樁全部被殺,已足夠讓羅雄勾勒出整件事的始末。
隨行的指揮同知賀同看過縣衙公文,上面寫了更夫的告詞,昨晚嚴華街出現大批不明身份的人物,且不少人攜帶疑似火槍的武器。
今早吳縣捕頭張奎查探耿府,發現府中所有僕婦都被捆綁封口。
據說耿府僕婦所述,昨夜有大批賊子潛入府中,人數衆多,難以盡數,他們綁走了內院的客人,其中數十人還攜帶有火銃……。
他驚聲說道:“大人,自從朝廷成立五軍火器營,早已發佈禁令,嚴禁私人藏匿火器。
嚴華街上出現大批攜帶火槍之人,難道是賈琮提前潛入姑蘇,如今除了他身邊有三百火槍手,誰還有這種陣勢。”
羅雄臉色大變,但很快就用肯定的語氣說道:“絕對不可能是賈琮,昨天下午還有探馬回報。
賈琮和三百火槍兵剛進入惠州地界,距離姑蘇還有七十多里路程,怎麼可能連夜就出現在城內。
況且這麼多人手入城,早就驚動姑蘇四門和衛所軍士,你我豈能不知。
我們和金陵的幾波人馬,沿途嚴密監視,已經盯死了賈琮,他麾下有數百之衆隨行,風吹草動,根本瞞不住人。
他不是神仙,沒有分身之術,絕對不會是他!”
指揮同知賀同神色驚惶,他和羅雄糾葛極深,知道所有事情原委,周正陽被人擒拿,如果抖露出事情,他也絕對無法倖免。
說道:“大人,那些人連夜入城,清除我們的暗樁,掠走周正陽,還能快捷離城,絕對不會是普通人。
難道是朝廷已知悉原委,暗自部署拿人,而且他們走西閶門,那是通往金陵的方向,那我們可就……。”
羅雄臉色陰沉,說道:“如今猜測是何人所爲,已經毫無意義,最重要的是儘快將周正陽奪回,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賀同,你在城內坐鎮,以緝拿倭寇匪盜爲名,關閉姑蘇四門,城內所有人不得出入。
另外調集五個百戶人馬,隨我出城追擊!”
其實按正常情形之下,本不需要堂堂衛指揮使親自操刀。
但周正陽突然被人掠走,而且行事之人手段不俗,已讓羅雄如驚弓之鳥。
這等要命的節骨眼,他已不放心假手於人,只有親自將周正陽奪回,他纔會放心。
賀同臉色一變,說道:“大人,未得金陵都指揮使司令諭,調集大批兵馬離開衛戍之地,那可是犯大忌的重罪!”
羅雄苦笑道:“這等要命的關頭,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如果不將周正陽奪回,我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另外,你安排快馬,將消息火速送去金陵,萬一我無法成事,讓金陵那邊能及時籌謀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