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陪都六部官署。
原先人氣寡淡的工部衙門,這幾天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常有官員兵丁出入,其中甚至有金髮碧眼的白夷人。
因爲,工部官堂內一個兩進小院中,新設立了陪都火器司衙。
大周雖從金陵遷都神京,但金陵爲江南半壁河山樞紐,大周鼎定龍興之地,在皇家和士民眼中依舊非比尋常。
且神京地處北地,座落中原農墾文明和北方遊牧文明交界,地緣形勢十分複雜。
大周立國曆經數帝,統御江山七十餘年,但與北方殘蒙、吐蕃、女真等異族的拉鋸爭鬥,雖未成坐大之勢,卻從未真正平息。
因此,在江南富庶樞紐,設立完整的理政官衙體系,以備社稷後端不備之需,就顯得非常必要。
因此,即便遷都神京,朝廷依舊在金陵保留陪都六部,以彰顯陪都爲江南扼要的地位。
陪都六部官制架設,和神京六部一致。
但自遷都之後,鎮國政事畢竟輕於國都神京。
所以,陪都六部雖官制架構不變,但除承擔江南政事重擔的兵部、戶部、吏部、刑部爲滿額配置。
工部、禮部這兩個政事不太繁忙的衙門,通常空置尚書之位,以左侍郎爲尊,以下規制官職也都有空置,減少人浮於事。
另外,陪都六部還有一個特殊作用。
那些在神京六部官鬥失敗的人物,不少人會被貶到陪都六部投閒置散,等待形勢扭轉,再待起用。
所以,陪都六部雖比不得神京六部權勢囂然,但這裡卻從不缺少韜略深厚的官場老饕。
……
自從嘉昭帝明聖發佈,命賈琮入金陵組建火器司分部。
神京工部尚書李德康,便向陪都工部發出照會,讓其安排火器司分部設立準備事宜。
其實所謂的準備事宜,就是給火器司分部準備辦理公務的處所。
金陵原爲國都,六部官衙本就空曠,加上陪都工部如今人少屋曠。
工部衙門空出一個二進小院,作爲陪都火器司分部官署,也是挺容易的事。
江流和四名火器司吏目,先一步到達金陵,在賈琮到達之前,早就對接辦妥這些庶務,賈琮一到金陵便有官衙可座。
因此一到金陵,火器司分部事務,便立即開展起來。
而火器司分部的官吏,都是賈琮從神京火器司抽調,並不從金陵本地篩選。
……
他雖領有秘旨辦事,到了金陵之後,也第一時間和大理寺正楊宏斌、中車司鄒敏兒先後見面,商議相關對策。
但表面上的火器分部事務,他還是做得非常充足。
雖然在嘉昭帝、顧延魁、韋觀繇等人眼中,賈琮下金陵開辦火器司分部,只是便於行事的幌子。
但他對於火器分部的事務,並不只是簡單在金陵官員面前擺個樣子,而是真抓實幹的去做。
這幾年他已兩下金陵辦事,對金陵的特殊性深有認識。
金陵歷來被稱虎踞龍盤之地,兵家扼要之所,大周太祖當初憑金陵江濤天險,北望中原,一統河山。
自從朝廷推行海貿,金陵帶動江南六州一府,銀流富庶,冠蓋天下。
在大周社稷體系中的重要性,它已不單單是一國陪都的簡單含義。
天下大勢,猶如水無常形,引高匯低,卻是必然之舉。
隨着金陵帶領大周海政繁茂,雖造就周邊各州富庶,但天災人禍也從未平息,優劣相抵,攻伐交合,鮮花烈火已顯烹然之態。
如此世態情形之下,這樣的關要之地,引來內外覬覦不算奇怪。
不要說起後世那些堅船利炮的故事,就這幾年東瀛倭寇日漸氾濫,蘇揚兩地私鹽販賣猖獗,絕對不是空穴之風,無根之源。
更不用說在歷朝歷代,天時人勢劇變之時,朝堂政爭,後嗣謀權,江湖隱社,這些眼下隱而不顯之事,誰能斷定不會再現。
所以,賈琮認爲在金陵推行火器等先機之學,乃壯其根基,厚其底蘊,是大有所爲的關要之事。
絕不是知情之人所想的,只是爲了斷案而做的區區幌子。
他又是有明旨在身,做起事來自然更加堂而皇之。
一入工部臨時官署,他便給從神京帶來的四名吏目,分派職責。
讓他們從戶部調來因傳教、技業入冊的西夷人員名錄,又從市舶司調來相關記錄,查看近三月海渡進入金陵的白夷名士。
他讓手下吏目從這些資料中,篩選有才能特長的西人,逐個走訪,其中有傑出卓越之人,賈琮會親自接觸洽談。
又將從神京帶來的十五名火槍護衛,派出一半人手,分赴金陵周邊各州。
查探各地冶鐵、硫磺、硝石等物的實況民風,當然還分派了一些其他的事務……。
因此,沒過多久時間,金陵官場與勳貴羣體,都知道威遠伯是個極其實幹之人,每日忙於火器司衙務,樂此不憊。
……
金陵官場品流複雜,許多人和神京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不少人本就是在神京爲官失敗,被貶到金陵坐冷板凳。
這幾年賈琮在神京名聲卓著,勳貴子弟中不做第二人選,儼然已被人視爲賈家未來扛鼎之人。
所以這些人對賈琮的來歷,自然知之甚詳。
再加上賈家本就是金陵四大家之一,在金陵的老親故舊,遍佈官場和勳貴門第。
所以他到金陵辦理皇差,金陵本地的和賈家交好的人物,總免不了接風吃請。
賈琮也一反在神京謝絕應酬的作風,雖然不是每宴必到,但也是頻頻在人前露面。
裡外的行爲舉止,像極了一個卓有才幹,春風得意的五陵少年。
原本金陵官場有些人物,對賈琮的到來,多少有些疑慮。
都知道賈琮曾偵破金陵水監司大案,眼下金陵衛周正陽又牽扯其中。
他又在這時候被下旨到金陵辦差,多少讓人都覺得,這其中裡有些因果關聯。
但賈琮不僅在接旨之後姍姍來遲,到了金陵之後,這一系列的舉止做派,讓那些僅有的疑慮都很快被淡化掉。
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警惕,也逐漸鬆弛下來……。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甄三姑娘像往常那樣,在自己院子看過生意上的賬目文牘,便等着二門外管事婆子過來回話。
清晨的陽光並不顯炎熱,從窗外斜斜射入,光線被案几上那盆水晶茉莉,剪割成細碎搖晃的光斑。
那些光斑的一部分,投射到甄三姑娘婀娜窈窕的嬌軀上,潤澤如玉的臉龐上,蘊生出動人心魄的美好。
她今天穿了件松煙綠刺繡對襟褙子,裡面是乳白色抹胸,下身是條白色馬面裙,滿頭青絲整齊梳成纂兒,插了一支單鳳鑲珠步搖。
室內飄蕩着一股甜香,不知是那盆水晶茉莉的香氣,還是甄三姑娘身上的醉人芬芳。
這時門外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是甄三姑娘母親的陪房劉顯家的。
她的男人劉顯,是甄三姑娘的父親甄應泉的伴當,當年是甄應泉最信重的助手。
自從甄應泉出事之後,劉顯夫婦依舊對甄三姑娘忠心耿耿,不是那見風使舵的陳管事之流可比。
自從那日陳管事提取六千兩銀子,幫着甄家三爺繳納運送違禁物的罰銀。
甄三姑娘心中便掛着這事,總覺得有些不對,便讓劉顯去打聽究竟,今天就是等着劉顯家的進來回話。
“姑娘,我們當家讓我來傳話,他說三爺的船隻這兩個月,運過兩次違禁品,第一次是三支魯密銃,第二次運了四支。
因爲港口的市舶司吏目是甄家的熟人,才都沒被查扣,這第三次因爲碼頭上換了新人,所以才被截獲。”
甄三姑娘聽了這話,臉色一遍,這個三哥居然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第一次是三隻,第二次居然加到四支。
按照大周律法,私運火槍超過三支,形同謀逆之嫌,要被入獄重罪,他的膽子也太大了!
幸好他第三次私運的火槍只有三支,如果還是四支,就要鬧出大事了。
要知道如今港口的市舶司官吏,都是從神京新調過來的,這些人都是生臉孔,可不會給甄家面子。
說不得三哥此時已經下獄定罪,到時候甄家要收拾局面,可就大費周章了。
……
甄三姑娘在宮中陪伴甄老太妃多年,對宮闈內爭,比常人知道得更加清楚。
當今聖上堅韌果敢,心冷決絕,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聖上與太上皇雙日臨空,太上皇雖然退居深宮,完全放權給當今聖上。
但是以當年聖上的秉性,心中只怕疑慮防範一絲不少。
甄家富貴權勢都賴於老太妃一人,而甄老太妃又是太上皇最親重的養母。
當今聖上對爲太上皇簇擁的四王八公,一向冷遇打壓。
就看那賈家寧國一脈,因一樁搶奪他人產業,且並未造成惡果的小案,就被當今聖上連消帶打,直至抄家削爵,何等心狠手重。
由此及彼,要說聖上對打了太上皇烙印的甄家,有多少顧念和好感,說出來只怕連鬼都不信。
……
長房的三哥卻去做這種忌諱之事,要是被那些揣摩聖心之人,將小事化大,授人以柄,甄家說不得就要大禍臨頭。
甄三姑娘揉了揉眉頭,說道:“家中難道缺了銀子他花,也值得他冒險,去賺這幾支火槍的利是,不可理喻。”
劉顯家的說道:“不說姑娘會這麼想,那個都會這麼說,我們當家的也心中不解,便找由頭請承辦這事的陳管事吃酒。
不過那人口風很緊,吃了五分醉,也沒說清楚根底。
他只說三爺不是爲了錢,是有貴人託了面子,實在不好回絕,也算給家裡積點香火,以後也好在外頭辦事。”
甄三姑娘聽了這話,俏臉上露出冷笑,三哥管這叫積點香火,他難道不知星火可燎原,這點香火搞不好就要把甄家燒得精光。
又問道:“三哥除了私運火槍,聽說還帶了一白夷人,劉顯有查到這個人的底細嗎,也不知三哥又搞什麼玄虛。”
劉顯家的回道:“我們當家的問了陳管事,說那人是英吉利的一個銀匠,
當家的不放心,又託了熟人,去查看市舶司的入關文牘,上面也寫着這西夷人是個銀匠,那就不會有錯了。”
甄三姑娘聽了這話,秀美微蹙,一雙美眸中浮現迷惑,自言自語道:“家中並無銀器生意,三哥怎麼大老遠弄個銀匠回來?”
劉顯家的見自己姑娘,站起身子,在房裡來回走動了來回,裙倨輕擺,步態舒緩。
她知道自己姑娘是極聰慧之人,尋常事情都是聞一而知三,十個男子漢都沒她精明厲害。
但她有時候也會遇上想不通的事,通常就會這樣在房裡來回走動,這也算很少見的事了。
劉顯家的怕打擾三姑娘想事情,又小心翼翼說道:“我們當家還說,三爺從姑娘借走的海船,昨天就突然停了入港。
說是最近生意不再用到海船,要先歇一段時間再說。”
甄三姑娘聽了這話,目光閃爍不定。
甄家有一支自己的船隊,那是甄應權一手創建起來,甄應泉出事之後,就有甄三姑娘一手掌管。
這幾年甄三姑娘過了及笄之年,談婚論嫁就在眼前,大房對二房的生意開始動了覬覦之心。
包括那支規模不小的船隊。
但是隻要甄三姑娘還沒出嫁,還有宮裡的老太妃撐腰。
不管是二房的生意,還是這支船隊,就還是甄家二房的產業,旁人動不得分毫。
不過,大房雖然動不了二房的產業,但是借用卻是難於回絕的。
兩個月前,大房的三哥便向甄三姑娘借用海船一艘,說是要做些海運生意。
當時正遇朝廷在遼東掃平女真,三千里關外之地,盡入大周版圖。
許多有遠見的商人,紛紛北上收購關外的藥材、獸皮、山珍、木材等特產,然後運回江南販賣牟利。
當時甄三姑娘以爲大房三哥借用海船,大概就是想去遼東做些山貨生意。
只是後來事情卻變得有些不對勁。
大房的三哥借了海船,卻不用自家的水手,而是從外頭僱了一批新水手。
因此,他用海船做什麼生意,外人就無從得知了。
這件事情一直讓甄三姑娘心中隱藏憂慮,如今終於鬧出了一些事情。
她心中有些後悔,不應該過多顧忌長輩臉面,早就應該讓劉顯動用關係,去查問其中根底。
甄三姑娘對劉顯家的說道:“你告訴劉顯,從今日開始,讓他嚴管港口的甄家船隻,除了我們自己生意用船。
所有船隻一律不得借用,包括大房的人也不行!三哥那邊要是有話說,讓劉顯一口咬死了,我自會去大老爺解釋分說。
還有,即便是我們自己的生意用船,在入港之前,讓劉顯安排親信,檢查隨船貨物,以免被外人串通,夾帶了不乾淨的東西!”
她又想了想,說道:“你再去城裡找一個手藝過硬的銀匠,我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