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東,毓屏街,宏錦綢緞莊。
午後陽光明媚,街市上人流熙攘,道路兩邊店鋪皆生意興隆,不時人進人出。
宏錦綢緞莊雖開鋪只數月時間,但卻已完全融入這繁華街市。
店鋪掌櫃劉文軒,爲人熱忱和藹,會攬人緣,不計小利,在周圍街坊店鋪之中,留下良善好口碑。
新開的宏錦綢緞莊,只在短短時間內,便已和光同塵於這神京鬧市,不驚波瀾,不引矚目。
店鋪櫃檯之上,時常有客人進出購買布匹綢緞,劉文軒在櫃檯後覈查半日賬目,便將店堂生意交待給夥計,自己進了店鋪後院。
進了房間,他將桌上一迭抄錄文字的宣紙,仔細折迭放入懷中,然後出了院子後門。
他在後巷中走了片刻,又轉入另一條巷子,一路拐了幾個彎,走的都是大街面背後的深巷小路。
如此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纔在一條幹淨安靜的巷底停住,敲響一處小院的黃銅門鈸。
單調有規律的金屬敲擊聲,在安靜小巷中迴盪……
等到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過來開門,他路過花木繁盛的院落,一直進入裡屋。
裡屋向陽南窗下,擺着一張陳舊寬大的梨木書案。
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便利的短褐衣裳,卷着袖子,坐在書案前。
屋外的陽光,透過半透的琉璃窗櫺,將書案上一張寫滿名字抄錄文稿,照得纖毫畢現。
那文稿的最上面一行,赫然寫着內閣大學士王士倫、吏部尚書陳墨、禮部右侍郎黃宏滄等三人的名字。
這正是那份張貼在貢院門口,受到無數趕考舉子圍觀,本年春闈官員詔書抄本。
劉文軒在書案前站定,並沒有打斷中年男子的思路,一直等到他從詔書抄本上擡頭。
他從懷中取出那迭折迭的宣紙,說道:“東家,這是我們通過各種途徑,抄錄收集到的各家官員流傳的擬題。”
他又取出其中一張宣紙,說道:其中最要緊一道擬題,是禮部右侍郎黃宏滄所擬。
並贈給昔年同窗之子杭州府舉子吳樑,同行的還有惠州舉子周嚴。
我們的人在市面上收羅,都沒發現這道擬題,說明吳樑和周嚴得到擬題之後,並沒有將之外傳。
因黃宏滄本來就是主考熱門人選,所以他的府邸附近,一直布有我們眼線,所以纔會留意到這兩名舉子拜謁入府。
黃宏滄此人作風嚴謹,除了接待過這兩名舉子,其餘舉子拜謁均被謝絕,想來這兩人和他必定關係非凡。
我讓人重金賄賂了黃宏滄的書童,讓他從其書房翻閱抄錄,纔得到了這道擬題。
如今黃宏滄中選春闈會試主考,這道擬題就變得十分要緊,會試前一日,主考官便會鎖關出題。
黃宏滄如出題相似或相近,那兩名曾入府拜謁的舉子,便會成爲最大受益者,必定可引出大事!”
……
中年人從劉文軒手中接過那張宣紙,將那道擬題看了幾遍,便不動聲色的放在桌上。
說道:“此次朝廷遴選的三名主考官,皆是嘉昭一朝最出色的重臣,當今皇帝用人還是頗有眼界。
內閣大學士王士倫少年成名,仕途早發,城府深沉,年未四十便入內閣知政,這種人物難以掌控,只可遠觀,不可觸碰。
吏部尚書陳墨也是歷經兩朝老臣,還是永安二年春闈狀元,舉業履歷輝煌,少有人能匹敵。
而且此人性情圓滑多變,富有智謀,當年他因是狀元之身,曾入文化殿侍講,爲永安帝諸皇子授課。
當時這些皇子之中,吳王才學天資出衆,很受陳墨推崇,兩人可是有實在的師生之誼。
當年神京發生吳王之變,許多文武官員都受到牽聯,抄家滅族,貶官發配,少有人能倖免。
但是陳墨和吳王有師生之誼,這等密切的關係,他卻能全身而退,還能在六部沉浮十幾年不倒,最終爬上吏部天官的高位。
這個人不要看他已老朽,身上這等令人忌諱的過往,居然還能讓當今聖上倚重,他的心術手段,比起王士倫只高不低。
這種老傢伙早已修煉到無缺無漏,如今他致仕在即,越發成了金剛之軀,即便有鋼牙利齒,也啃不動他這種老梆子。
禮部右侍郎黃宏滄是永安十九年殿試榜眼,官場學界頗有威望,聲名嚴正清廉,是官場上少有正經清官。
此人身爲從二品高官,如今只住一套兩進的宅子,家中一妻一妾,膝下只有一女,家中衣履都由女眷親做。
當今皇帝的確是個心思縝密之人,他用這三人爲主考官,當真如鐵桶一般。
或許本次春闈之前,市面上波動大了些,這位九五之尊,一向疑心病重,所以纔有這等局面,也未爲可知……”
劉文軒問道:“按東家所言,我們籌謀之事,難道再無法成就……”
中年男子嘆道:“萬里河山只傾於一人,春闈乃國之倫才大事,我們能將事情做到這等地步,已是盡頭了。
成與不成,已不在於謀,而在於天,天道命數,終究誰可承之,就交給老天爺吧!”
他又取過那張抄錄詔書,仔細看了幾眼,又將劉文軒抄錄的各家擬題,那裡仔細揣摩,目光漸漸亮起。
問道:“那藍皮冊子上,所列的主考官候選人,還有哪幾位?”
劉文軒從懷中取出那本藍皮冊子,翻看其中一頁,說道:“內閣大學士蔡襄、工部尚書李德康、戶部左侍郎徐亮雄。”
那中年人臉色凝重,說道:“我聽說蔡襄因親子下場避嫌,已自提落選。
工部尚書李德康,是六部魁首之一,也算頗有份量,而且此人機巧圓滑,並不是什麼道德君子。
戶部左侍郎徐亮雄,在我們所得的官員履案之中,此人永安十九年春闈二甲首名,恃才傲物,目下無塵,是個不易掌控的人物。”
中年人從書案後站起,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意態閒適,身上的短褐衣裳,兩袖依舊卷着,看着就像個走卒花農。
頃刻,他停下腳步,對劉文軒說道:“你去叫晟蘭過來。”
劉文軒出門不久,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便進入房間……
……
神京,推事院官衙,周君興官廨。
推事院主事鄭英權走進官廨,見自己的上官正在仔細瀏覽文牘。
他取出隨身攜帶的一本案牘,說道:“大人,按你的吩咐,這幾日我派出不少人手,在市井之中搜羅各府官員流傳的擬題。
一共有五十七道,每道擬題都已標註出題人姓名官職,以及是否入選本次春闈屬官。”
周君興接過那份案牘,將上面羅列得密密麻麻的擬題,和相關附加官員記錄,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放在桌上。
說道:“這些擬題都出自本次春闈屬官之手,這些人可能是同考官,也可能是同考官下面的副手。
他們所出的擬題,多半都是誇耀才情,譁衆取寵,無關大局罷了,我們可以留待會試之後備查,眼下卻沒必要多花心思。”
周君興將手中的文牘遞給鄭英權,笑道:“英權可是正經科甲進士出身,一身才學不俗,你看看這道擬題如何?”
……
鄭英權神情迷惑的接過文牘,他這人辦事頗爲妥當,這幾日調配不少人手,收羅藍皮冊子列名官員所制擬題。
期間,他爲了防止遺漏,甚至多次出入舉子聚居的西城翻查,案牘上登錄的五十七道擬題,已是有源可查的所有,並無遺漏。
爲何周君興手上會有一道全新的擬題?
他打開文牘細看,見上面寫到:
禮樂刑政,君之治之,師之教之,於有天下國家者,是以元元爲命脈。
議論所講明,政事所設施,罔非爲邦本計,率與天並言之,民威視聽,皆自我民,豈不可輕者固如此歟?
然則一中之妙用,同所以爲固結之道,道之出有原,道之傳有統,斯蓋萬事君師之綱領……
這道擬題篇幅較長,寫滿了整整一張宣紙,粗略估計有七八百字數。
鄭英權當年是名入二甲末尾的進士,胸中頗有幾分才學,剛開始只是隨意瀏覽,但是越看眼中便生出驚佩的神情。
說道:“大人,此道擬題以禮道刑政爲目,引申治國牧民之想,思慮精深,煌煌大氣,設問之法,切中實務要術。
出題之人學識眼界遼闊,當真令人驚佩,屬下所收羅的擬題雖多,但都不如此道擬題精妙深邃,這是何人所作?”
周君興微微一笑,只是這笑容有些陰私冷酷,說道:“此道擬題乃禮部右侍郎黃宏滄所做,並贈予兩名入京赴考的舉子!”
……
鄭英神情微微一震,說道:“大人,據屬下這些日子翻查,詔書任命的三名主考官,均無自制擬題流傳在外。
不知大人此題來自何處?
禮部右侍郎黃宏滄,是聖上欽定主考官,會試之前主考官擬題流傳,可是要引動視聽,我聽聞此人爲官謹慎小心,怎麼會有此事?”
周君興冷笑道:“你說的沒錯,黃宏滄的確是個謹慎之人,自從那藍皮冊子在市井流傳,許多赴考舉子按圖索驥拜謁。
此人都是閉門謝客,不留話柄,但是他唯獨一次例外,接見了兩名杭州府和惠州府的舉子,並自擬考題相送點撥。
想來那時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最後會中選主考官。
那兩位舉子得了黃宏滄的擬題,都秘而自珍,從不對外流傳,所以你派遣人手,收羅市井,是發現不了這道擬題的。”
鄭英權奇道:“大人既然說那兩位舉子,得了黃宏滄的擬題,秘而自珍,從不外傳,大人又是如何得到?”
周君興得意一笑:“我自然有常人不知的渠道得知,此事你不用理會。
即日起你挑選精幹人手,給我盯死黃宅內外,他和外頭的來往進出,都必須詳細登錄,如果能買通他的家人,便是上上之策。
黃宏滄日常上下衙門,都要安排人手跟隨,裡外事先都不能讓他有所察覺,一旦有所發現,不許驚動,即刻向我上報。
會試之前,他便是做出天大的事,我們的人手都不許擅動,務必讓他順順當當做上這春闈主考官!”
……
鄭英權有些擔憂的問道:“大人,黃宏滄是從二品高官,在朝野頗有威望,如今被選中爲春闈三大主考之一,更是衆目睽睽之望。
如今各地到京赴考舉子,共計三千餘人,數量十分驚人,春闈三大主考官,便是這些舉子未來的座師,茲事體大。
光憑一道擬題,推事院便派人監察追蹤,陰罪這等身份尊崇的學人高官,此間風險不小。
一旦走露風聲,被那些舉子獲知,會試之前,若引動數千舉子騷動,事情再無轉圜之地,大人三思啊!”
周君興聽了鄭英權的話,臉色也是一變,他自然清楚,鄭英權的顧慮,都是中肯之言。
雖然推事院的人手,都是這幾年他精心培植,不管是鄭英權,還是他手下那些人手,都是可信重的骨幹。
但是世上沒有萬全之事,人有失足馬有失蹄,誰也無法保證事有萬一。
春闈之前,沒有皇權之命,監察主考高官,連鄭英權都覺得不安,他手下那些人手難道不會顧慮?
只要有人行動舉止失常,被人察覺並不奇怪……
春闈之前,數千舉子齊聚神京,一旦消息傳開,舉子要是因此鬧事。
以當年聖上的明智狠辣,絕不會對數千舉子責之以衆。
最終唯一結果,聖上必定要拿推事院做法,平息事態,以保春闈倫才大典無虞,維護聖上和百官的體面。
到了那個時候,自己身爲推事院院使,大概要死無葬身之地吧……
……
周君興在官廨中走動幾圈,只是稍做思索,便已下定決心,眼神中流露決絕狠辣之色。
說道:“英權,我知道你說的都是正理,但推事院與尋常官衙不同。
推事院份屬監察百官,護佑皇權,簇擁君上,身爲聖上的鷹犬爪牙,有些事情明知不可爲,卻定要爲之!
聖上登基之處,因吳王之亂,海內不平,人心紊亂,聖上以推事院整頓朝綱,靖平朝野,這纔有之後十餘年大治。
但是吳王之亂平息,聖上爲安撫朝野內外,文武官勳,削奪推事院權柄十年,如今聖上爲何又重新啓用推事院。
你和我都很清楚其中深意……
你我接受聖諭,入推事院爲官,便是步入刀山火海,那裡還有什麼退路。
鷹犬無法搏兔,獅虎無法獵兇,對於皇胄君上來說,還有什麼苟延殘喘之用……
其他當官之人,不進則退,推事院不進則死!
春闈是震動天下之事,海內百官衆目睽睽之所,一旦出現科場舞弊之事,多少人要朝生暮死,多少人要頃刻崛起。
如今你我已察覺其中端倪,豈能輕易錯過這等大事,生死不過一瞬,世代難卻坎坷,勝向險中求罷了!
此事你全力去辦,決不能有所退縮,一旦出事,即便砍頭,我周君興也必會在你之前……”
周君興一番狂驍之言,不斷激撞在鄭英權的心頭,他胸中心思電轉,看向自己的上官,內心微有嘆息。
等到周君興話語剛落,鄭英權幾乎不假思索,回道:“屬下領命,即刻就去安排人手,按大人的意思辦理此事!”
……
伯爵府,賈琮院。
巳時將盡,院子裡外寂靜,賈琮完成上午功課,坐在椅子上伸展腰身,身後一雙嬌嫩的小手,已摸到他額角陽穴輕輕揉搓。
自從那日齡官對賈琮施展一回,她爲姊妹免去戒尺之苦的手段,賈琮便喜歡上齡官這樁本領。
每日在書房中沉浸課業,心腦倦怠之時,便讓齡官爲自己如法施爲,似乎頃刻之間疲態頓消。
齡官也對自己在賈琮頭上做法,自然樂意非常,每次算計賈琮要完成半日課業的時間,總會不期而至出現在書房。
那雙小手總會不期而然,恰到好處的摸上他的腦袋,似乎兩個人都對這事,有些樂此不憊。
每當這時,書房中一人半靠而坐,一人在玉立而站,親和默契,耳鬢廝磨,頗具溫馨。
每次英蓮見了這場景,都很是羨慕,常常仔細模仿齡官的動作手勢。
幾次興致勃勃,拿着賈琮的腦袋操作一番,只是手法學了七七八八,力度不是輕了就是重了。
讓賈琮睏乏頓消是沒有的,倒是頭痛了不少……
這樣的次數一多,英蓮便放棄了上進的期望,一到賈琮完了半日功課,英蓮便不敢亂動手。
一旦齡官沒有出現,她還會傻傻的跑去找來,兩人的書房,不少時候變成了三人書房,倒多了一份其樂融融。
這天賈琮做完功課,便是齡官在他頭上做功課,沒過一會兒,晴雯拿着件寶藍料子衣裳進來。
那件衣裳是晴雯特意趕做,要給賈琮穿了下春闈之試。
衣裳已經做好七八成,晴雯便拿來給賈琮試穿,對了身長尺寸,也好拿去縫改妥帖。
這邊晴雯正穿花蝴蝶一般,圍着賈琮又是摟腰,又是量肩,又在賈琮腿上拿小手碼來碼去。
突然,幾人見到五兒進了書房,臉上紅撲撲的,更勝幾分嬌豔,神情也有些古怪……